青苗漸漸長大,模樣像極了父親,她讀書用功,考上了縣醫護學校,書讀到一年時,銀平要她退學,一泡屎一把尿養大個閨女就這麼離開了?上醫護學校是要分到醫院去的,清荷垸沒醫院,青苗要留在城關了,那老兩口的日子怎麼熬呢?銀平打定主意跟青苗攤牌,話沒說完,青苗就哭成了淚人,她央求姑母,等她讀完後一定回來,銀平不聽分辯,藏了她的書本,斷了她的學費。青苗鬧過哭過,也便隨了銀平的心願,從此在家侍奉養父養母,直到成年,招了女婿天厚上門。
青苗成親時,新玉也娶回了菊花,兄妹倆雖無血緣,卻相處和睦。
這天喬九斤來窯上找戴季平,親熱地說:“哥,剃頭師傅到灣裏來了,你去剃個頭,我來看窯。”戴季平瞅瞅喬九斤理得清清爽爽的頭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看你胡子巴叉的,像個七老八十歲的老頭了。”“你來替我?不定憋著啥壞哩。”喬九斤嘿嘿一笑:“看你老哥說的,我能藏著啥壞心眼,咱倆是清荷箍六戲班的,隻是換你去剃個頭,又不是替你掛帥出征,搶你功名,你怕個聳機呀!”等戴季平把頭剃了來,九斤道:“哥,弟還真有件事求你,你曉得這春耕時節,一頭牛不夠用,地不等人哪,哥你出生入死,身手不凡,你幫弟一個忙,也是幫大夥一個忙。”“我說你憋著個壞,你還不承認!你有什麼事,你說。”喬九斤摳摳腦袋:“這事不是二狗哥給主意,我還真想不到。”提起喬二狗,戴季平皺起眉頭道:“那就別說了。”九斤便道:“也不是什麼難事。隊裏需要牛耕田,聽說漢川垌塚有個養牛場,你去弄一條回來,它就在雞窩村南。”“誰說的?”“二狗哥姨媽是垌塚的,說垌塚的牛用不完。”“那你讓他去借。”“借?再多的牛人家也不會借的。”“你是要我去偷?”戴季平猛地扭頭盯住九斤。“哥,人家垌塚比咱大隊富裕,他們牛多,丟一兩頭不算個事,可對咱們村就不一樣了,眼下青黃不接,村裏好多人家都快斷糧了,如果這一季糧食還種不出來,怕是要餓出人命來了。”戴季平斷然回絕:“偷雞摸狗的事,我幹不來!”“哪是偷雞摸狗咧,是為全村人做好事哩。再說這村裏,除了你我還真不放心讓別人去。”“被人抓住咋辦?”看戴季平鬆口,九斤忙道:“哥你小心行事呀,漢川離咱們這遠,如果得手,一般不會查到。萬一查來了,不還有我嘛!你要是真弄了條牛來,這窯你就別守了。”九斤這句話打動了戴季平。守著窯十天半月都回不了一次家,他可心疼靜芝一個人帶著孩子忙了田裏忙家裏。
戴季平當天去了垌塚,半夜牽回一條壯碩的牯牛。它四條腿穩穩地站在地上,如磐石一般,溫馴地打著響鼻,好像跟人招呼似的,渾身的皮毛光滑得像穿著綢緞般的衣裳,著實叫人喜歡。喬九斤如獲至寶,這牯牛可真是個幹活的好把式,從早晨到晌午,悶頭耕田,換人扶犁,它才歇會兒,不讓它休息,它也就隻管向前走。
偷牛過程還算順利。戴季平到垌塚已是晌午,他在雞窩村旁果然看到一個牛場,他把隨身帶著的蕎麥粑子就著唾沫咽下去,正琢磨怎樣靠近牛場,一個身著青布土褂的老漢吆喝著一群牛從牛場出來,牛們被趕到了渠溝邊草地上。老漢在田邊拉了一泡尿,便往灣裏走去。戴季平靠近牛場,門沒鎖。屋裏擺著床,外間有吊鍋和小方桌。草場沒人!他在壺裏倒了水,咕咕喝了一茶缸。“爹!”突然聽到一個女子叫,他吃了一驚,女子提筐雞蛋,看著戴季平笑:“是寶叔吧?我爹呢?”戴季平忙道:“嗯,你爹到灣裏去了。”“哦!那您忙。”說著扭著身子走了。戴季平看女子走遠,自言自語道:“寶叔,哼哼。”他大搖大擺走出牛場,到草地牽起一條壯碩的牛,就這麼走出了垌塚。
喬九斤得了這個寶,解決了翻耕的問題,他派人去上窯,換下戴季平耕田。這活果然比燒窯輕省,而且天天都在家,老婆娃娃陪著,熱飯熱菜熱炕頭,戴季平舒心多了。
林靜芝可不知這背後緣故,戴季平不再去燒窯,這讓她踏實。家裏有了男人,仿佛陡地增了生氣,空空落落的心也有了填足。
半個月下來,村子裏的田耕了大半。牛成了一頭受人尊敬的耕神,人們在田裏忙完都帶一把草喂它。
這天從官路上來了兩個穿製服的人,還有大隊的黃文書,另兩人一個身著白襯衫,另一人穿著件青布土褂。五個人徑直朝正在耕地的戴季平走來。幹活的人揚起頭看,戴季平停了犁,他一眼瞥見那著青布土褂的老頭,不由自主地丟了犁耙想跑,卻已經來不及了。
“屙屎屙尿!”隻聽那老頭一聲叫喚,牛便“哞哞”地叫起來,它邊叫邊拖了犁耙衝那人跑,戴季平撒手站在田間嚇慌了神。“奶奶的!就是這個歪拐!害得我們好找!”老頭衝過來一揚手將戴季平的鬥笠往上一掀,鬥笠翻在腦後,繩絆勒在了喉嚨上。
著製服的人立即給戴季平上了手銬,人們看著戴季平被一群人押著,跌跌撞撞往清荷垸大隊部西屋台走去。
林靜芝聞知消息,氣喘籲籲地到村南找到正在挖溝的九斤:“他兄弟,季平被人銬走了!”九斤一驚:“啥時候?”“剛剛來了五個人,牽走了牛,人也帶走了。”九斤急奔大隊部去。
盼到傍晚,九斤回來,卻沒見戴季平的影,林靜芝急了:“他咋沒跟你一起回來?”“嫂子,季平哥偷了人家的牛,人家不放人。”“你說瞎話,他憑什麼去偷牛?偷別人的牛耕公家的田,他瘋了哇,啊?”九斤不耐煩地說:“我是讓他去借,誰知道他去偷?”林靜芝去找老族長,“叔,季平是被冤枉的,您老知道他的秉性,他怎麼會去偷牛呢?”喬祖德道:“我如今管不了事了,季平聰明人咋犯糊塗啊,偷牛不是偷針,哪是誰讓他去幹就幹的?你還是找九斤,讓他想法子。”靜芝無奈回到家裏,用柳簸箕裝滿雞蛋,又去求九斤。九斤道:“嫂子,事搞大了,得慢慢想法。不然,你去求求二狗哥,他在大隊部,說得上話。”靜芝站起來道:“你是本家兄弟,嫂子就指望你了!”
戴季平被關半個月後,清荷垸在大隊西屋台學校操場舉行了規模盛大的批鬥會,台上站四個人,地主分子魯法堂,偽保長戴首哲,鄧李家台從縣城回鄉務農的右派分子、畫家鄧力柱,反革命分子、盜竊犯戴季平。喬二狗穿著製服坐在台上指揮,魯法堂第一個押上來,他斜眼看了看喬二狗長著六指的手,驟然一驚,喬二狗眼睛的餘光看到魯法堂疑惑打量他的模樣,向押解人員使個眼色,魯法堂的腦袋被狠狠按下去。鄧力柱昂著頭站著。戴季平彎腰站在一旁,他看見他的伯伯戴首哲胡子頭發全白了,但那精氣神,是一副臨死不屈的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