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靜芝再不說一句話，她也成了啞巴。她躺著，鳳蓮守了兩天，有雲、春蘭、青苗來看過她，她死人一般不知答言。她再從床上爬起來時，她那壯碩得像一條牛的兒子新玉已經與她天人兩隔了。誌軍兒還關著，她不曉得再找誰了，戴季平去學校求鄢校長也不頂事。鄢校長說，再等等，再看看。戴季平搬起花罩一大早去花湖忙了大半天，捉回來幾條青魚，又買了兩條雞公煙，再次上門，鄢校長還是那句話：“再等等，再看看。”戴季平沒轍了。他回家看看了睡在床上的妻子，將一碗飯端在她的床前，叮囑她吃點東西，一個人收拾了一下衣物，默默地上了窯場。
林靜芝知道，再沒有人可求了，再沒有法子可想了。這人生咋就比黃連還要苦啊，這折磨何日是個頭啊？！她神誌恍惚清理了些髒衣裳，往堰塘走。
白日的光線讓她的眼睛眯起一條縫，她看了看天，天空藍藍的如水洗過一般，她突然感到一陣暈旋，幾日沒進一粒米，讓她虛脫得沒有了一絲絲氣力，她一步一步挨著到了堰塘邊，不遠處的荷花池裏，小孩子們正在水裏玩耍，要是往日，她的誌軍可不也在這裏玩水嗎？把衣裳一件件拿出來放在青石板上，她有一錘沒一錘拿著棒槌錘打，單調的棒槌聲在遠方起了應和。鑽到水裏，一了百了！淚珠兒掉在堰塘裏，她看見一張若隱若現的臉在水中晃動，她丟開棒槌，閉上了眼睛，水中那張臉清晰起來，那是新玉他爹，喬嘉庚！
“救命啊！”突然，不遠處的荷花池邊傳來孩子們的哭喊聲。林靜芝睜開眼睛，搖搖晃晃站起來，兩天沒有進食，她頭一昏，跌坐在河坡上。
“救命啊救命！”呼喊聲一聲接一聲。林靜芝爬起來拿著棒槌趕過去，隻見一個小男孩在水中撲打，岸上三個小孩慌張地哭喊著，林靜芝定睛一看，那小子不是別人，正是喬二狗的兒子牛犢，她厭惡地停住了腳，淹死才好！林靜芝惡狠狠地想。
牛犢在水中掙紮，一顆小腦袋時浮時沉，猶豫片刻，林靜芝終於還是撲到水中，把棒槌伸了過去，牛犢死死地抓住了棒槌，林靜芝把他拉攏來時，他一把抓住靜芝的手腕，用力一扯，林靜芝跌坐在水裏，隨之手腕鑽心般地疼痛起來。
岸邊早有孩子去喊了村裏的人來。
牛犢得救了，他坐在坡上臉色蒼白，低著頭直喘氣。
林靜芝渾身濕透，她的手腕碰到坡邊的一塊破磚，肌腱撕裂，腫脹起來。
衝過來的萬啟朱摟著兒子罵道：“你黑死老娘了！你成天地在河裏玩，是朗就要物死了？”
“腳突然抽筋了，像有個人把我往底下作勁地拉，嗚嗚嗚……”牛犢還在哭，萬啟朱抱緊了兒子，口裏道：“你瞎狡。”臉卻白了。
她走上前扶靜芝：“難為你救了我娃的命。”
靜芝冷冷地看她一眼，推開她，她用左手托著那隻受傷的右手，走回那塊青石板上，用左手臂彎挽起裝著衣物與鞋的木桶，回家去。
戴誌軍黃昏時被放了回來。
他始知哥哥新玉被打死。他撲到林靜芝的懷裏，號啕大哭：“姆媽，是牛犢誣賴我的，我沒寫‘反標’，我也沒打他爹的眼睛！”
她一把抱住兒子，撫著兒子的頭哭道：“兒啊，姆媽信你！”
誌軍的眼中浮起一層淚光，他恨恨地道：“我要是打他，一定把他的兩隻眼都打瞎！”說著掙開靜芝，扭麻糖似的在椅子上蹭起來，像豬挨著牆擦癢一般。
“你朗搞？”靜芝問。
“癢死我了。”誌軍道，“他們把我關在倉庫裏，那裏好多背老，還有滑秒子，牆上有壁蛇子，床上好多疙蚤！”
林靜芝扶過兒子，輕輕地褪下他的褲子，“啊”地驚叫一聲，隻見他大腿和屁股上一塊塊的紅瘡，被抓得體無完膚。林靜芝倒吸一口涼氣：“這幫天殺的！”
這是疥瘡，瘙癢，紅腫。癢起來可真是要人命的。
她趕緊去夥房燒了滾燙的一鍋開水，將誌軍的衣裳全部浸泡在腳盆裏高溫消毒，另舀了一盆水給誌軍洗澡，然後讓誌軍光著身子趴在床上，誌軍的屁股上兩塊疥瘡又紅又腫，林靜芝心疼地用單手蘸鹽水去清洗他的傷口，誌軍疼得“哎喲”一聲，夾緊了雙腿，林靜芝看著兒子瘦瘦的身子，禁不住俯下身子，她用嘴巴銜住了兒子屁股上的那塊疥瘡，拚命地吮吸起來，誌軍開始還在扭著，後來老老實實地任母親吮吸，林靜芝吸出一口血水，吐到一邊，再吸。
瘙癢奇跡般地消失，一股熱淚湧泉般地流了誌軍一臉。他緊緊地抿住嘴巴，抹一把淚水，看向窗外，窗外，是黑黢黢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