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靜芝往家走,鳳蓮趕著去上班,母女倆在一條岔路口分手。等鳳蓮走遠,林靜芝折回到小麵館,又順著剛剛喬二狗逃離的方向急步走去。轉彎但見前麵是個嘈哄哄的菜市場,沒見喬二狗的影子。
回到家的林靜芝疲憊地靠在了藤椅上,她望著遠方連綿起伏的山巒,上午的陽光像醉金撒在那些鱗次櫛比的大樓上,一家一家如鳥籠。她突然想,自己多麼像一隻鳥兒啊,從清荷垸飛到了這個地方,棲歇在這三十八層的樹上。而那喬二狗此時此刻又歇在哪個鳥巢裏了呢?
雪地裏她縮在籮筐中第一次聽到他那鴨公嗓子嘎巴嘎巴的花鼓調所起的反感,直到今天見到那樣一副尊容所起的厭惡,中間隔了多少年的光陰啊,整整七十年過去了啊!這個人是菩薩派來的活閻王,是阻止她修成正果的妖孽嗎?八十一難,她林靜芝過了多少難?
紫玉那小小的僵硬的身軀從小葉廊橋站了起來,她一步步撲到跟前,叫一聲:“娘!”林靜芝淚流滿麵,她一把將紫玉摟入懷中,卻頹然驚覺不過是自己的幻覺。她定定神,眼前又見新玉踮著小腳撲入懷中的樣子,他在往蘆葦的路上和鳳萱比賽走路,他挑著擔子叫賣豆腐幹子,他追趕喬二狗在家裏掀翻八仙桌,他在那個暴風雨夜的稻草中死不瞑目……兒啊!林靜芝一聲驚呼,淚如雨下,進安進寧菊花新玉,多好的一個家,成了個什麼亂攤了啊。家破人亡,全都因了這個殺人不見血的魔鬼啊!喝他血啖他肉也解不了心頭之恨,她但願他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林靜芝閉上了雙眼,眼前又浮現出柴山的那個月夜,那個安靜得隻聽到湖水輕輕蕩漾、蟲兒放肆歡唱的夜晚,那個一生中含屈忍辱留下永恒傷痛的夜晚,那個令她幾番輕身而不能的夜晚,月色如鹽,撒在她美潤如花淚水長流的臉蛋上,她赤身站立在他的麵前,狠命抽出的那兩記耳光的脆響,此時此刻清晰如聞。
“老天哪!你為何要這般折磨我啊!”
菊花剁著砧板一聲聲罵走的這個畜生,她實以為他已老死他鄉,誰能知道在這個地方竟再次相見。作孽啊!
她一生藏在心裏的那個秘密,已經隨著戴季平的離世永遠沉入心底,戴季平,這個在暴風雨中救下自己性命的男人,無論生活如何嚴酷,他遵守了對自己的許諾,一輩子不去碰觸那個傷疤,不問孩子出處,像父親一樣撫養那個不知情長大的孩子,給她父愛,給她關懷。
林靜芝倚門站立良久,直站得雙腿發軟,又坐回藤椅。這一天她把自己的一生詳詳盡盡地想了一遍,又一遍。她得出一個結論,那些痛楚坎坷的經曆全是上天安排給自己的磨難,為的是鳳萱兒唱紅荊楚大地給她爭光,為的是誌軍兒金榜題名救她於火海。寶蓮燈!世麟兒啊!他們給了她一個圓圓滿滿的人生。鳳蓮,該不該告訴她自己的身世,林靜芝想,這可是個兩難的事情。
此後多日,鳳蓮每天早晨陪母親去麵攤,再沒有見到喬二狗。
這個臘月清閑,不用殺年豬,不用打豆腐,不用熬麻糖,不用打揚塵,不用做豆皮……林靜芝加倍地想念起家鄉的炒米和臘魚臘肉來。那時一進臘月,家家戶戶都會在門前掛起醃製好的雞鴨魚肉,不管光景過得如何,門前的竹竿上,都有那些掛起來的富足。曬婆子上放一張竹篾席子,陰米、荷葉、玉蘭片碰著幾個好太陽,曬得幹幹的,枯枯的,在炒鍋和油鍋裏開出花來,還有親手做出的翻餃、麻花、小兔子小雞子六角梅花胡蘿卜五角金剛棋……這個偏遠的漁村,這個沒有冬天的嶺南異鄉,這個沒有花鼓戲台,沒有獅子、龍燈、蚌殼精、采蓮船的年,叫個什麼年呢?
“忙年忙年,這過年不忙,像過年嗎?”沒有忙碌就沒有期待。說起過年要準備的食品肉魚,誌軍說到時到商店買回來就是了,看著落腳騰手的母親,誌軍笑道:“恁郎閑不住也得閑閑了。年夜飯我已在酒店訂了。”他本是想把見到牛犢的事與母親談談,又怕勾起母親的傷心事,隻得藏在心底,想等段時間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