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風雲百年劫(十)(1 / 3)

李鴻章那間擺滿西洋家具的會客室,對袁世凱來說是再熟悉不過了。西式沙發、法蘭西咖啡、從意大利國進口的精美的玻璃器皿,還有放在屋角的那具留聲機,似乎無時無刻不在向眾人昭示著,大清這位致力於推行洋務運動的中堂大人,對於日新月異的外間世界的熱情。然而此刻坐在這裏,袁世凱心中卻不免有著一份惴惴不安的心情。

遼河一戰,袁世凱手刃豐升阿,收攏北洋各部血戰營口,以赫赫戰功向天下人顯示了他曾經一舉平定朝鮮內亂時的那份手段,也無疑在同時,擺明車馬站到了皇上那邊。雖然於國家大義上講,他這樣做並沒有多少錯,甚至還是有功於江山社稷。但是他畢竟出身北洋,一生的功名前程都是從北洋,從李中堂的栽培中開始的,在這個無比敏感和微妙的時刻,選擇從朝局的一頭站到朝局的另一頭,且不說天下人會如何議論,單單隻是此刻,中堂大人心中會如想呢?

世間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擺在明麵上的大道理和深藏於時局背後的私情,通常都是糾纏不清的,所謂私心公論,其實說穿了就是一張紙,捅破了無非隻有兩個字:利害。此時,天下大勢已經初顯端倪,自己此舉究竟是利多還是害多,袁世凱心中還是有數的,但對於一直提拔栽培自己的李中堂,他心中卻難免有種說不分明的感覺。

正在袁世凱心緒萬端的時候,一陣緩慢的腳步聲從屋外傳來,李鴻章在張佩綸的陪同下,邁著方步從外間走了進來。袁世凱慌忙起身上前,一個千跪在地上說道,“袁世凱參加中堂大人!”

“起來,起來說話……”李鴻章虛抬了一下手,緩步走到會客室中間的沙發上坐下,目光在袁世凱身上看了片刻,輕笑著說道,“慰庭穿上這身新建陸軍的軍服,看起來倒是蠻精神的嘛,嗬嗬……”

聽到中堂大人如此一番開場白,袁世凱心中也是忍不住一陣苦笑。

今日來拜見李鴻章之前,為了身上這身衣服他也是為難了許久。從北洋站隊站到了皇上那邊,袁世凱原本並不想穿這身有些顯眼的新建陸軍軍服拜見中堂大人,無端的讓人覺出幾分輕狂和張揚。然而此刻頭上的辮子已經剪掉了,無論是穿大清的官服還是平常的長衫,都顯得有些不倫不類。再則李中堂是何許人也,過分的刻意做作,反倒透出一股子虛飾矯情出來。左思右想之下,袁世凱也是把心一橫,與其躲躲閃閃失了身份,倒不如坦坦蕩蕩前來,橫豎都是眼前這個坎。

“中堂大人謬獎了,世凱愧不敢當!……”袁世凱低著頭,有些躲閃著李鴻章的目光。

李鴻章卻擺了擺手,似乎是沒有看到袁世凱此時些許窘迫的神態,隨意的指著沙發說道,“慰庭坐下說話,此間又沒有外人,何必如此拘禮?老夫這裏你又不是第一次來,坐下來說話。”

待一旁的長隨換過茶盞後,李鴻章撫著額頭,略微透出些蒼老的神色說道,“皇上昨日已經發來電報,你此行的來意老夫也多少清楚一些,說說吧,這一仗你心中究竟是如何打算的,有什麼難處,盡管向老夫道來。”

聽李中堂問及戰事,袁世凱也收起了心中那份忐忑不安,思忖了片刻回答道,“皇上派世凱前來,為的正是山東半島的戰事。皇上估計日軍極有可能在山東半島登陸,向威海、登州、萊州等處發起進攻,進而與遼南之日軍殘部呼應,威脅我大清京畿安危。世凱此行,雖有皇上的旨意主持山東半島戰局,然其中掣肘為難之處甚多,卻非世凱一人之力可以為之,故而前來拜見中堂大人……”

李鴻章輕輕敲打著沙發,眉頭卻緊緊的皺在了一起。“你說的意思老夫明白,但是皇上何以認定日軍就會攻打山東半島?”

“遼河一戰,日軍征清第一軍和第二軍均遭重創,後勤輜重被毀,旅順又被我軍收複,不得已狼狽退往遼南。此刻,整個遼東、遼南的戰局主動權已經完全掌握在我軍手中,日軍要扭轉不利的局麵,隻能選擇在我兵力薄弱的山東半島發起攻勢……”袁世凱話還未說完,卻看到李鴻章苦笑著搖了搖頭。

“慰庭啊,山東半島的局麵老夫何嚐不知,雖有近三萬人布防,但是兵力一撒開,便如同當日之遼東遼南,處處設防,處處受製於人。況且山東巡撫李秉衡那裏,不要說是你,恐怕老夫這個直隸總督也是鞭長莫及。老夫所能左右的無非隻有威海一處,要調動山東各營,非有朝廷的旨意不可。”說到此處,李鴻章不免也是黯然的歎了口氣。

李鴻章的歎息中,其實還包含著另一層沒有說出來的意思,此時大清的這個局麵,當真是稀罕到了極處。即便是不懂朝局的,也能一眼看的明白。太後和朝廷中樞在京城裏麵,主持著朝廷各項事務,而皇上卻又在田莊台一線主持戰事。整個國家此時仿佛有兩個朝廷一般,這究竟該聽誰的,恐怕此刻天下這些督撫們心中都是一片茫然。

而於戰事,李鴻章戎馬半生,其中的厲害透徹分明。戰事當中最忌諱的就是這種舉手投足都顧慮重重的局麵,戰機稍縱即逝,一旦應對不及,轉眼便可能是滅頂之災。

“中堂大人所言,世凱心中深知,以世凱的資望能力,也不敢有獨立支撐山東局麵的想法。況且以世凱看來,即便有皇上的旨意,山東巡撫李秉衡也未必會聽從調遣。所以世凱隻有一願,懇請中堂大人準允世凱前往威海,主持威海的防禦……”說著,袁世凱猛地上前跪在李鴻章麵前,沉鬱焦急中連聲音都有些顫抖了。

“中堂大人,威海之存亡不僅關係著山東之戰局,更是關係著我北洋的生死。眼下北洋艦隊被日軍艦隊封鎖於海港內,威海若失,日軍利用威海各處的炮台向我北洋艦隊攻擊,頃刻間便是全軍覆沒的局麵。世凱雖然魯鈍,但也深知北洋艦隊凝聚著中堂大人半生的心血,也是我北洋能夠傲然屹立於天下的根基。沒有了北洋艦隊,我北洋還能叫做北洋嗎?……世凱蒙中堂大人栽培提拔,心中未嚐有一日忘記中堂大人的教誨,值此生死存亡之時,世凱何能獨身事外,世凱願前往威海,縱然拋去世凱的性命,也要替中堂大人,替我北洋保住這最後的根基。世凱懇請中堂大人準允!”

袁世凱的這層意思,皇上在電文中已經略有提及,李鴻章是何等聰明之人,怎麼會不明白皇上在此時派袁世凱去威海的用意。隻是此刻見袁世凱說的如此懇切,心中也不免微微的波瀾起伏。

袁世凱原是北洋夾袋中的人物,甲午一戰卻選擇站在了皇上那邊,以李鴻章的胸襟氣量,再加之大清麵臨如此艱難的戰事大局,自然不會在此時和袁世凱計較什麼。隻是眼看著自己一手拔擢之人,忽然之間棄自己而去,心中難免也有著一份難言的惆悵。難道自己盡半生心血打造的北洋,真的到了風雨飄搖日暮窮途,連一個袁世凱也留不住了?

而此時,眼見袁世凱話語中流露出的對北洋的情意,饒是深沉如斯的李鴻章,也忍不住心中一動,且不論袁世凱的這份情意是真是假,威海關係北洋生死存亡卻是無疑的。

沉默片刻,李鴻章伸手扶起袁世凱說道,“慰庭之心,老夫何嚐不知。你是我北洋出去的人,營口一戰,你能收攏北洋各部力挽狂瀾,替我北洋挽回了顏麵,你可知老夫心中是何等樣的歡喜,又如何會不準允你前往威海?然則老夫之心,慰庭未必全然懂得啊………今日我大清麵臨的局麵,乃是三千年未有之危局,國家積弱,外敵環侍,老夫曆半生心血所為之事,不外乎是修修補補,希望我大清有朝一日能夠自強而已,隻可惜老夫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老夫想做而沒有做到的事情,或許要靠你們去做了,慰庭,此去威海,你不要有什麼顧忌,盡管放膽施為,有什麼想法就對老夫講出來。”

袁世凱心中一顫,萬沒有想到心裏深處的那點計較,被李中堂一言就點了出來,不僅沒有絲毫責怪之意,話語中還隱然已經有要將北洋交付於自己的意思,如此胸襟氣魄,中堂大人果然是中堂大人啊!……

壓住心中翻湧的激動感慨,袁世凱不再猶豫當即沉聲說道,“中堂大人,世凱此去威海,無有別的要求,隻懇請中堂大人授世凱以專斷之權,節製威海北洋各部,以求事權統一。世凱當不負中堂大人之期望,誓死守住威海,守住北洋的血脈和我大清的氣運。”

向李鴻章要專斷之權,除了心底深處的那層意思外,威海眼前的困境也逼迫袁世凱不得不如此為之。王士珍率部抵達威海後,因與駐防威海的北洋各部互不統屬,處境顯得非常尷尬。一旦開戰,指揮上便存在很大的問題。而威海主將戴宗騫與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在威海防禦上又意見不一,整個威海此時防禦顯得極為混亂。袁世凱若不能有節製各部的權利,縱然前往也是毫無用處。

“接到皇上的電報後,老夫已經向朝廷上折,請朝廷授你幫辦北洋軍務的名義,此外,老夫也已向威海丁汝昌和戴宗騫發電,威海之防禦,由你一言決之。”李鴻章望著麵前的袁世凱,輕輕一笑說道。

袁世凱一怔,頓時明白過來,自己原本還擔心李中堂對自己有所猜忌,沒有想到自己所顧慮的李中堂不僅全都考慮到,還提前做了安排。心中的那份激動和惶恐混雜著,竟是半分也說不出話來,剛想俯身跪下,卻被李鴻章一抬手攔住了。

“軍務緊急,我也不多留你了。記住老夫的一句話,北洋,不隻是我李鴻章的北洋,更是我大清的北洋………”挽住袁世凱的手臂,李鴻章的神情透出一種難言的滄桑,那份目光卻又亮的出奇。

“世凱告退,請中堂大人放心,守不住威海,世凱也無顏再見中堂大人了。”說罷,世凱俯身施禮,轉頭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