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萬裏悲秋(六)(2 / 3)

小德子也不知道今日是誰招惹自己這位主子了,惹出這麼大的無名火。慌的趕忙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喘。

“奴才時刻記著皇上的教誨,規矩也早就吩咐下去了,下麵的人萬萬不敢打聽朝廷中的事情,更不敢和朝中大臣有什麼瓜葛。奴才給下麵的人說了,但凡發現一律亂棍打死。”

“園子那邊也要留點心思,朕心裏明鏡似的,現如今園子裏的那些個太監宮女們,巴巴的都想著來燒你這個養心殿太監總管的熱灶,該怎麼做你自己知道。京城裏麵那些個王府裏,也有不少原本宮裏派出去的太監,有什麼風吹草動你這裏都要有個數,不要鬧出天大的動靜出來,朕還蒙在鼓裏,懂嗎?”

“奴才明白!”小德子抬起頭,恭謹中帶著肅然。跟在皇上身邊這麼久了,這裏麵的輕重用不著皇上囑咐他也清楚明白。隻是剛剛聽到皇上提到王府,臉上忽然閃過一絲猶豫。

這一絲神情分毫不差的落在光緒眼裏,光緒毫不在意的轉過身去,望著窗外淡淡說道。“有什麼話就說,你是朕身邊的老人了,在朕跟前還有什麼顧忌的?”

“回皇上的話,晌午時分恭親王府裏的太監進宮來稟報說,恭親王病危,恐怕熬不過幾天了,還說是恭親王囑咐,一定要懇請皇上移駕恭親王府見皇上一麵。奴才見皇上一直忙著腳不沾地,所以沒敢來驚擾皇上。”小德子沒敢再猶豫,一副戰戰兢兢生怕說錯話的樣子。

恭親王病危?光緒轉過頭望著跪在地上的小德子,神情微微一怔。

早些年恭親王奕?便已經淡出了權力中樞核心,過著養望林下閑雲野鶴般的日子,對於朝廷中的大小事務,從無一言一策,無論朝局發生多大的變動,也始終保持著距離。去年甲午的時候,勉勉強強被慈禧擺弄出來去和日本人和談,結果還在自己與慈禧的角智鬥力中,很是受了點委屈,按說對自己應該不會有太多親近的意思。為何在這個時候,恭親王忽然提出要見自己一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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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掌燈時分

什刹海西北角恭親王府前,天剛擦黑這裏就已經是一派肅然森嚴的景象。按照皇上出行的慣例,傍晚時候,由齊廣洋親自掌管著的步兵統領衙門,便將四周幾條街道都封了起來,閑雜人等一律不得靠近。恭親王府周圍則是由宮裏皇上身邊的侍衛擔任警戒。

夜色低垂中,光緒乘坐的馬車剛剛在恭親王府前停穩,光緒便一個箭步跳下車來,也不待人進去傳旨,徑直便走進了恭親王府。

恭親王府闔府上下,其實在下午便接到了宮裏的旨意,這會子都等候在府裏麵,看到皇上帶著幾個太監侍衛大步走了進來,頓時嘩嘩跪了一地。

說起來看著恭親王府滿地的人,這其中恭親王的子息卻並不繁盛,他一生總共有四個兒子,長子載澄、次子載瀅、三子載浚、四子載潢。其中長子載澄、三子載浚、四子載潢早殤,唯一活著的次子載瀅,早幾年也過繼給鍾郡王奕詥,襲貝勒爵位。如今病危之際,也惟有長女榮壽固倫公主和次子載瀅服侍身邊,這時候兩人都滿臉戚榮的跪在地上。

滿腹心事的光緒隻是略微停步看了看府中的眾人,也沒有說話,揚了揚手讓眾人平身,便示意太監小德子引自己去見恭親王。

雖是秋末冬初,寒意漸濃,恭親王的內室當中卻是暖和亮堂,燈火通明。幾盞宮燈高高的懸掛在頭頂上方,雕花鑲嵌的炕床四周,擺放著用具文玩,腳踏繡墩,熏爐中熏著一股子幽香,若不是恭親王病重,氣氛顯得有些壓抑,屋子裏麵倒是一派煦暖和暢的恬淡氣息。

見身邊的小德子正準備扯起嗓子高呼“皇上駕到!”之類的話,光緒皺了皺眉頭,嗬斥住了小德子鴨公嗓子的大呼小叫,轉身一抬腿走進了室內。屋子裏麵那幾個太監使喚丫頭倒也機靈,見皇上進來,頓時悄不言聲的跪在了地上。

光緒擺了擺手,示意眾人都退下去,自己獨自走到恭親王床頭,有些心緒萬千的望著床上這位麵容枯槁的老頭。

大凡王朝將要崩塌之際,皇室宗親之中,大多都是驕奢淫逸昏庸無能,像明朝的福王,李自成大兵壓境時,明明府中金銀如山,卻愚蠢到不肯拿出來資助軍餉,結果城破身亡人財兩空。當下的滿清也是如此,滿朝親貴心中想的,無非就是自己的爵位名祿,看戲遛鳥,玩狗養鷹,死守著旗人那份鐵杆莊稼地,玩的是昏天黑地,卻不知道大廈將傾,風雨飄搖。

而唯獨眼前這位恭親王奕,卻是難得的有見識有才幹之人。英法聯軍攻進北京城之際,臨危受命擔任議和大臣,挽狂瀾於即倒。繼而協助慈禧發動辛酉政變,清除肅順等人,穩定住朝廷紛亂的局勢。此後更是不顧滿朝親貴反對,重用曾胡左李這些漢人,開創出大清同治中興的局麵。

這些也都還罷了,更加殊為不易的是,由這位恭親王一手開創的洋務運動,近代中國的外交,軍事、工業、教育等等皆始於此。能夠在一個自詡為****上國,閉關鎖國千年的國家,率先邁出這樣一步,打開國門求新求變,其胸襟魄力,實在是當得起中流砥柱一般的人物。

可這樣一位曾經中流砥柱般的人物,終究還是沒能把洋務自強這條路子走成功,這其中,究竟有多少是時運、氣數?………

似乎是聽到了室內的響動,微閉雙目的恭親王睜開眼睛,望見站在自己身前的光緒,憔悴的神情中不由得露出一絲喜悅之色,掙紮著便想起身行禮。

光緒趕忙上前,輕輕按住恭親王的身子。“六叔身子骨弱,就躺在床上說話吧,到了這屋子,就是自家人敘話,不必拘泥什麼朝廷禮儀了。”

恭親王沒有再掙紮,隻是搖了搖頭,臉上是一絲苦笑。“大限將至,倒是真起不來了,皇上勿怪………”

一邊說著,一邊招呼光緒坐到自己身邊來,望著光緒的神情有些說不出的感慨。

“當年進宮看到皇上的時候,皇上還在毓慶宮跟著翁同龢學寫字。那麼小一個人,連筆都握不住,還坐得筆直端正。一晃十多年就過去了,皇上今年有24歲了吧,舉手投足都顯出那份英氣勃發剛毅果斷,看的我這個當六叔的都欣慰羨慕不已,不服老不行啊…………”

“六叔不過剛過甲子,何言一個老字?還是要好好將息自己的身子骨,明日我讓宮裏太醫院再挑選幾個醫正來給六叔號號脈,開幾副方子,好好調理調理………”

光緒輕言細語安慰道,話還未說完,卻看到恭親王擺了擺手,一臉的自嘲和無奈。

“皇上就不必費心了,我自己的身子骨自己心裏有數,恐怕是挨不過幾天了,沒用的。再說了,太醫院那些醫正們皇上還不清楚,診脈開方子一味朝中正平和的路子上走,又不敢用猛藥,最後是吃不死人也醫不好病。就這麼著吧,我這一輩子也算是曆經風雨,想想也還算精彩,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光緒心中微微一動,覺出恭親王剛才的那一番話,似乎是話裏有話,正琢磨著怎麼開口。恭親王卻是一陣咳嗽,臉上頓時湧起一絲潮紅,喘息了片刻,才稍微緩過氣來。

“將死之人,也就沒有那麼多顧忌了,今日巴巴的想見皇上一麵,也為著能和皇上說幾句心裏話。我那位老嫂子我心裏清楚的很,那份權謀手段連我都自愧不如。可皇上卻能夠舉重若輕,堅韌果決,就這麼輕飄飄的就把局麵扳轉了過來。著實讓我心裏好生讚歎。這一年多來,我這心裏時常會忍不住總在琢磨,皇上如此年輕,究竟是怎麼把局麵扳轉過來的?…………”

恭親王揚起頭,眼中精光一閃而逝,“不怕說幾句誅心的話,皇上做事,權謀手段都是有的,比起我那位老嫂子來也毫不遜色,可真正讓皇上坐穩朝局的,倒不僅僅是這些手段,而是皇上從田莊台大捷後贏得的民心人望!我大清積弱已久,又逢著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舉國上下有識之士,其實都巴巴的盼望著我大清能夠強盛起來,不受洋人的欺負,這份人心是什麼?不就是這天下的大勢!皇上站在時勢大潮的浪尖,誰能去擋得了皇上,誰又能擋得住?”

說到這裏,恭親王挺直了腰板坐了起來,目光炯炯的望著光緒。

光緒搖了搖頭,隻是淡淡一笑。他心裏有數,今日恭親王巴巴的想見自己一麵,絕不隻是為著說這些漂亮話的。

“這裏也沒有外人,六叔有什麼話,何妨明言?”

“別的什麼我都不想問了,我隻想問皇上一句話,在皇上心裏,這時勢大潮將來會把我大清帶向何處?”

光緒心中一震,目光如電般向恭親王掃去。

誰說恭親王因循萎靡,變成了遠離朝局的糊塗老人了?僅隻是這一句問話,那是何等犀利的見識憂慮,滿朝袞袞諸公又有幾人能夠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