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二年秋,深處漩渦中心的京城,在經曆了北地拳民變亂和整頓吏治的風波後,愈發顯得複雜而動蕩。然而誰也沒有想到的是,一波未平,另一場更大的風波已經猝然而至。
事情的起因,從根子上說還是和北地拳民變亂有關。今夏山東直隸等地拳民起事,光緒雖然采取強力手段,罷免官員調集軍隊迅速平息了變亂,避免了事態的進一步擴大,但是與西方各國的交涉卻遲遲沒有取得進展。雙方談談停停,從津門一直談到京城,卻始終沒有一個明確的結果。究其原因,也是因為北地拳民變亂被迅速平息後,談判雙方心態的變化。
大清這一邊的態度很明確,就是一個拖字。大清國力衰弱,實在沒有和洋人硬抗的本錢,可也斷然沒有任由洋人擺布的道理,既然事態已經得到了控製,讓洋人找不到武力幹涉的借口,所以幹脆與洋人玩起了大清官場最出名的水磨功夫。當然洋人也不是傻子,要磨的圓潤,其中還是很有技巧的。此前在津門,無論是在與西方各國正式談判的場合,還是私下裏與英國公使歐格訥密談,光緒都巧妙的扔出俄國熊老毛子這個擋箭牌,其意無非就是合縱連橫,靜觀西方各國內部因利益取舍不同出現罅隙,從而借機為大清多爭到一些權益。
而西方各國的態度則顯得複雜微妙許多,各國在大清的利益不盡相同,外交政策上麵也相應有所側重,尤其是英國和俄國之間的矛盾,一時之間難以達成一致。再加上此次大清迅速平息事端,控製住事態的變化,讓各國公使對大清皇帝的好感不約而同都加深了一層,也不願意在這個極其敏感的時期逼迫過甚,反而造成大清政局不穩,影響到各國在大清的利益。
正是由於雙方態度都有些觀望的意思,並不急於就和談達成具體的協議,因此談判便一直拖了下來,可這樣一來也讓負責此次與西方各國談判的李鴻章、伍廷芳等人辛苦不小,一頭是洋人那裏,一頭是軍機處和養心殿這邊,連日裏來回奔波,辛苦也罷了,最主要的還是憂心。
自打大清被打開國門以來,與洋人交涉就是一件費力不討好的事情,辦好了自然是大清國威浩蕩理所應當,辦砸了那便是官員辦差不力,搞得不好還得扣上一個喪權辱國的罪名,革職罷官都是輕的了,說不得讓朝廷失了麵子下不來台,押往菜市口砍頭問罪都是有的。李鴻章、伍廷芳等人久曆洋務,又如何會不知道這其中的厲害關係,自始至終都是半點不敢越雷池一步,事事請皇上旨意再行,原本以為這大約便是再穩妥不過的,然而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即便是如此小心謹慎,到了還真就是出了亂子,而且還是天大的亂子。
光緒二十二年八月初三,整個京城內外忽然像炸開鍋了一般,朝野上下街頭巷尾,眾口交議的都是一件事情,那便是大清與西方各國和談的條約內容。
這次與洋人和談進行到如今的地步,其實也還沒有形成雙方都明確認同的條約款項,隻不過是外務部根據雙方談判過程中的一些磋商條件,初步擬定了一個意向性的條約草案,以作為最後攤牌時的參考。但是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這個原本應該機密萬分的條約草案,竟然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京城,尤其是條約草案中大清向洋人道歉,賠款撫恤死難的洋教士,準予洋人進入內地傳教等條款,頓時如一石激起千層浪,震動了朝野上下。
此時的大清,雖說新政已經推行了幾年的時間,但是這麼短的時間,要真正改變這個國家卻是根本就不可能的。舉國上下除了極少數讚同推行新政之人,絕大部分國人根本就是一片昏然。一方麵是對外部世界的一無所知,腦袋裏麵還裝滿著四方膜拜萬國來朝的光景,自戀而自大。另一方麵,麵對洋人堅船利炮的步步緊逼,哀痛無比卻又束手無策。這樣兩種情結混合在一起,便成為此時大清最為複雜的一種情緒,每遇與洋人發生爭執,舉國上下必憤然疾呼開戰,也不管打的過打不過,反正非如此不能愛國,一旦稍有妥協退讓的言論,則一概被視為賣國。
所以當與西方各國談判的條約草案一傳出,京城內外頓時激憤之聲震耳欲聾。且不說大清已然罷免官員平息了拳民變亂,單說此刻,大清與西方各國並未交戰,更談不上輸贏,何來賠款道歉之說?
最先憤然而起的還是翰林院的那些學子們,年輕人多衝動,眼見國勢衰微,朝廷懦弱於此,胸中的憤懣更加是難以自抑,一大清早便舉著力拒和議的條幅來到都察院外,和甲午那會兒反對與日本人和談一樣,密密麻麻的坐了一地,請求朝廷罷免主持和談的官員,廢除和談草案。
緊接著,滿朝官員也是聞風而動。禦史清流們倒還不算什麼,他們遇到這種事情從來都是不甘落後的,別的不會,寫折子正是看家本領,聞聽這一消息後一轉頭便奔回家閉門寫奏折,然後雪片般的往軍機處裏呈遞。
而那些京城六部九卿大大小小的官員們,態度就差堪玩味了。通常情況下,大部分京官們都是官場上的人精,輕易不會去趟什麼朝局中的渾水,免得惹禍上身。可這一次情況卻大不相同,京官們對新政不滿就不必說了,前些日子皇上借整頓吏治之風,把這大家夥整治的五迷六道,胸中早就積了一肚子的怨氣,隻是都知道皇上的手段厲害,誰也不敢往整頓吏治的刀口上送。
此刻眼看著皇上的新政出現如此大一個破綻,滿朝的官員們頓時按捺不住,一窩蜂的都湧了上去,不是在乾清門外跪諫,就是忙著回家寫折子。反正如今的局麵也是再明白不過了,皇上決意拿滿朝官員下刀子,滿朝官員不敢在整頓吏治上麵計較什麼,幹脆就拿眼前這和談條款說事,哪怕會惹得皇上雷霆大怒,可皇上又能如何?難道大家夥愛國還有錯嗎?心頭的惡氣也出了,傳出去還能搏一個愛國的名聲,這樣的買賣誰不往前衝誰才真是沒有眼力勁兒。
一時之間,京城內外鬧騰的是好不熱鬧,就連那些天子腳下的尋常百姓,這會子功夫也往菜市口方向伸長了脖子,琢磨著大清這次要不殺幾個主持和談的官員,恐怕還真平息不了眼前的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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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東暖閣內
京城內鬧得沸反盈天,此刻光緒卻是一副心平氣和的樣子,俯身在禦案前練著書法,倒是一旁的李鴻章神情有些說不出的尷尬,屏息靜氣的站在一側,滿臉的憔悴。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眼瞧著皇上終於停下筆,偏著頭欣賞自己的書法,李鴻章暗暗吸了口氣,垂首沉聲說道。
“啟稟皇上,此次與洋人和談,微臣辦差不力驚駭視聽,惹得朝局動蕩,皆微臣一人之罪。微臣懇請皇上將微臣撤職查辦,以泄天下人心頭之憤………”
“嗯,說說看,你有什麼罪啊?”光緒頭也未抬,神情淡淡的問道。
李鴻章被問的一愣,仔細一想,卻也真不知道自己究竟何罪之有。此次與洋人和談,舉凡大小事務,皆是請皇上旨意而後行,絲毫不敢擅專。要說和談條款有錯,錯也是錯在皇上這裏。可這話哪裏是李鴻章此刻敢說的,況且和談草案泄露之事,與李鴻章自己也是脫不了幹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