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暗流如霧(四)(1 / 3)

養心殿東暖閣

不大的房間裏麵此刻滿滿當當的擠了十來個大臣,除了年老的李鴻章和翁同龢照例被賜了座外,餘下的大臣都站在光緒的禦案前,屏息靜氣的聽著跪在房間中央的文廷式奏對。

“國家積弱已久,正當臥薪嚐膽韜光養晦,於艱難荊棘中求我大清之振興,且倭人挑釁自甲午後屢有發生,無非外交斡旋合縱連橫而已,稍有風波便憤然而起,妄言開啟戰端,逞一時之血氣,此不智也……………今日我大清新政能於何等舉步維艱中略見成效,內中艱辛,微臣每每思之不免百感交集,國運民氣來之不易,豈能輕擲?………………”

光緒緊皺著眉頭,在禦案前來回的踱步,聽到文廷式的最後那幾句話,不由得停下腳步,若有所思的掃了眾人一眼。

今日能夠進到這間屋子裏麵的人,都算得上是光緒的心腹班底,也是朝廷當中真正掌握實權的核心,對於朝廷的大政方針自然是再清楚不過了。一個月前,光緒就因為日軍增兵朝鮮召集禦前會議,民政經濟方麵都做了明確的部署,軍隊的調動集結也早已在暗中進行,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來,在對待日本人的問題上,皇上的態度已經很清楚了,哪怕是決一死戰也絕不退讓。

然而任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就在朝鮮大院君事件傳到京城,中日之戰已經一觸即發的當口,身為清流領袖,平日以領風氣之先慷慨激昂的文廷式,卻出人意料的說出了剛剛那一番主和的話。這文廷式莫非是犯了痰氣?

眾人心裏頓時一陣亂跳,也不知道剛剛的一番話會不會惹來皇上雷霆震怒,過了片刻,屋子裏卻是一片沉寂,隻見光緒負手而立,沉著臉也看不出是喜是怒。

文廷式雖然有讀書人的迂腐,剛剛的一番話也沒有怎麼說明白,可光緒卻是實實在在聽懂了。文廷式前麵的那些話倒沒有什麼,要緊關鍵之處卻是後麵的兩個字:新政!

大清推行新政也有幾年了,其中的艱難苦澀,沒有身處其間是根本體會不到的。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又是這麼大一間四處走氣漏風的破屋子,上下掣肘百弊叢生,短短幾年的新政能改變多大的局麵?這要是承平時節也就罷了,不過是大家夥咬牙慢慢打熬,大局上麵倒還不會有什麼崩壞。可要是一旦開戰,這新政根基不穩的底子一下子就暴露無遺,和日本這一戰打贏了還好說,真要是再遇上甲午北洋崩潰的事情,國事恐怕真就難以收拾了。

這還隻是一層,再往深裏想,光緒如今能夠乾綱獨斷強力推行新政的權威,靠的不過就是兩江和北洋的經濟財力,以及用這些銀子堆出來的20個師的新式軍隊。這場戰事真要是出現點什麼閃失被小鬼子打敗了,財政上麵黑洞洞的窟窿不說,軍隊恐怕也打殘了,民心士氣一股腦都埋在這場戰事當中,到時候光緒自己能拿什麼去收拾局麵?

說不得到了那個時候,這幾年被光緒用強力壓製住的各種矛盾就全都冒了出來,滿漢之爭,各地督撫和中央的貌合神離,新舊之間無論是經濟還是思想上的變革衝突,還有什麼會黨革命黨,各地亂七八糟的拳民結社,外麵又是列強的虎視眈眈,可想而知局麵會亂成什麼樣子。雖然說慈禧已經死了,暫時不會有誰能威脅到光緒的地位,但是真到了那個時候,中央權威喪失殆盡,別的不說,至少新政是推行不下去,再提振興國勢可就真變成夢話和笑話了………

想著這些,再看看眾人戰戰兢兢的樣子,光緒心中忽然湧起一陣莫名的煩躁。國事繁艱就不說了,眼前這些個大臣官員,誰不是在宦海沉浮中摸爬滾打出來的人尖,還能看不清楚其中的利害?他們說不定比光緒自己看得還深還透,隻不過囿於各種利害糾葛,不敢說不想說而已。單單隻有眼前這個文廷式,還多少有些讀書人的耿介,說了點實話。

人心啊,國家所以變成一盤散沙,往往就是有時候每個人的心思用得太深了。可上下不能齊心,對日這一戰還能打下去嗎?還能有後退一步的餘地嗎?難道還要像過去一樣,朝廷內外各有各的想法顧慮,舉國上下一團散沙,睜著眼睛做夢。還要讓甲午再重來一次,讓幾十年後的九一八、盧溝橋、南京變成一把把刀子插在這個國家的胸口?讓幾十年後的國人每每想來扼腕長歎?

“文廷式的話還沒有說完,朕心裏都清楚,你們在座的恐怕也還有不少話放在心裏沒有說出來,無非就是覺著對日這一仗是朕決意要打的,所以不敢說不想說!…………………………”光緒目光一淩,語氣陡然加快。

“國家能不打仗當然最好,可眼前的局勢,是我們不想打就能夠不打的嗎?日本虎視眈眈,覬覦我大清已非一日,甲午就是一個血淋淋的例子!現在日本陳兵朝鮮,兵鋒已經越過分界線直指平壤,我們應當如何?讓出平壤給日本人?下一步是不是還要讓出鴨綠江,讓出旅順,幹脆把北京城也讓給日本人?!!”

光緒臉色陰沉著望向眾人,這個時候不是講什麼中庸之道,講什麼集思廣益的時候,他必須要表現出一種果決的姿態,才能壓製住朝堂內外各種各樣的想法、盤算和患得患失。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整個國家必須要像機器一樣快速轉動起來,日本人蠢蠢欲動的野心,是不會給他和這個國家多少時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