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莫教春風容易別(1 / 3)

自序 莫教春風容易別

夕陽如金,又送春光。曲徑通幽,亭台疏朗。有人臨風持酒,似在邀約,似在等候。但不知道,他在邀約什麼;也不知道,他是否終於等來。時而撫欄凝思,靜聽燕語;時而漫步小徑,檢視落英。而與這些動作相呼應的,是他眉目間神情的變化:時而閃過喜悅,時而微露憂色,時而憂喜交集,時而超逸淡然。當夕陽的餘暉為一段時光、為一個時代畫上句號,那人亦收拾起一生的感慨與情懷,在逐漸深濃的暮靄裏消失了蹤影。回顧亭台,燕語猶在;卻看小徑,暗香依稀。將燕語譜入宮商,以暗香添作詠歎,《浣溪沙》的韻調如珠落玉盤般響起。“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這是那人所寫的一首新詞。也正是隨著這曲《浣溪沙》的登場,《宋時明月寄春風》的第二卷就此展開了畫軸。

先說一件與“一曲新詞酒一杯”的作者晏殊相關的逸事吧!這則逸事,出自宋代筆記小說《青箱雜記》:“晏元獻公雖起田裏,而文章富貴,出於天然。嚐覽李慶孫《富貴曲》雲:‘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公曰:‘此乃乞兒相,未嚐諳富貴者。’故公每吟詠富貴,不言金玉錦繡,而惟說其氣象。若‘樓台側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之類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語人曰:‘窮兒家有這景致也無?’”

“元獻”為晏殊的諡號。《青箱雜記》說他出身不高,按我們當下的話說,是窮山窩裏飛出的鳳凰男。但人家腹有詩書氣自華,寫起文章來,即使是司空見慣的風流富貴,一旦出自他的口,立即化腐朽為神奇,極能彰顯格調高雅。有一次,晏殊讀到李慶孫的《富貴曲》,其中的“名句”為“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讀後不覺失笑。金字譜、玉篆牌,這就是所謂的大富大貴?非也。在晏殊看來,這是乞丐所夢想的富貴,從內到外透出一股低俗之味。那麼,在晏殊筆下,真正的富貴該如何呈現呢?不用堆砌字句,隻從氣象上入手,便有別致動人之處。晏殊以自己所作的詩詞舉例說,像‘樓台側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之類,那貧寒窮苦之家哪有這樣的景致呢?即便有這樣的景致,也無與景致相配的心情吧?“富貴”一語,要不著痕跡地淺酌緩吟方有意趣。對風花雪月的鑒賞,最能衡量一個人的消費品位之高低。像李慶孫那般沿街叫賣似的搬弄“金玉”字樣,那不叫富貴,而是“壕”無人性。

晏殊的詞集名為《珠玉集》,其名一如其詞,落落大方、嫻雅端麗,這也是晏殊本人留給後世的印象,身為太平宰相,晏殊的情感是含蓄而又克製的,“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晏殊最拿手的,是對於閑愁的抒寫。“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雙燕欲歸時節,銀屏昨夜微寒。”“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可太平宰相並非總有太平相隨,晏殊的人生中也有那麼一些風雲動蕩的章節。“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他也曾深懷憂患意識,胸中的孤獨無可排遣。“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以政治家的靈敏,還有什麼比預見盛世將衰卻無力阻止而更感沉痛?“勸君莫作獨醒人,爛醉花間應有數。”這在《珠玉詞》中,絕對也是異數,是極不協和的不祥之音。“數年來往鹹京道,殘杯冷炙謾消魂。衷腸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一曲當筵落淚,重掩羅巾。”身居相位,卻以賣唱為生的天涯歌女自擬。從政生涯有如乞食四方,雖殫精竭慮,所得的回報不過是“殘杯冷炙”。半生操勞卻無知音慰藉,枉自唱遍陽春白雪之曲,隻落得“當筵落淚,重掩羅巾”。千古淒涼的結局,又何曾饒過這位氣質品位皆為一流的風流富貴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