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歐公筆下的這座庭院,顯然也是蔚為壯觀。不必丈量其東西南北的具體尺寸,“深深深幾許”,以女主人公的視點,似乎“瞥目難盡”。而產生這一視覺的原因,除了身在深宅大院之中,還有別的障目之物。“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庭院深深,究竟種下了多少棵垂楊垂柳?楊柳絲絲,堆積出層層煙霧,仿佛一幅幅低垂的簾幕。風起之時,煙飛霧繞、簾幕飄曳,便再也分不清何為煙霧,何為簾幕,也數不清煙幾重,霧幾重,簾幕幾重。惹起無窮無盡的愁緒,無可訴說,悄自飲泣。
難道此生此世就要被困於這座深深庭院,除非老死,不得再出?當初走進這座深深庭院時,她可曾想到過生活會是這樣嗎?如果能提前預知,也許,她能避開這座庭院。然而,避開了這座庭院,也能幸運地避開別的那些庭院嗎?身為女子,一個像她那樣有著高貴身世的女子,不是這座庭院的幽囚便是那座庭院的幽囚。誰能幸免,誰能逃脫?如此看來,反倒不如蓬門寒戶的貧女,生活中還能找到一些自食其力的樂趣。
在這座深深庭院中,她什麼也不必做,也沒有什麼需要她做。一個多餘的人,還這麼年輕,對別人以及整個世界,卻已成為多餘。當然,如果她的運氣好一點,當初她所遇到的,該是一個一往情深的“看守”。世上會有這樣一位一往情深的“看守”嗎?在她,是不能相信。“弄花偎人久,描花似手初。”或許,她也曾讀到過新婚夫妻間甜蜜相處的詞句。可這份甜蜜,是否如同她與他的新婚?不管有沒有過,那都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對於留在庭院中擔當“看守”之職,他早已心生厭倦。是的,厭倦了她的柔情、她的蜜意,又或許,不是厭倦,而是他從來就不曾了解、不曾在意。於是,他選擇了離開。對他,這是個輕巧的決定。輕輕巧巧之間便成全了他自己,對她,卻是毀滅性的打擊。
此時的她,困於深深庭院。而他,又去了何處呢?他可不比得她。何處去不得,何處不能去?!如孤傲的鴻鵠一般高飛遠翔,這是人們對於男子的期許;像馴順的燕雀一般寄居簷角,無論高低貴賤,這是女子必須遵守的命運。然而,他真是心懷鴻鵠之誌,為了一番事業、一種作為而在外奔波忙碌,棄她於不顧嗎?如果是那樣,她原該體諒、原該釋然。但不是那樣。影影綽綽,她聽到了他在外頭的行徑。走馬章台、倚紅偎翠,這才是他的“誌趣”之所在。可以想象,在那些場合,他是怎樣光芒四射、大受歡迎。他囊中多金,兼且正當年少,那或怒或笑的神氣,都足以牽動人心。記得揚鞭出門那天,他一臉旁若無人的悠閑與驕矜。玉製馬銜在曉日下閃耀著異彩,精美的雕鞍刺痛了她的視線。是啊,以這樣的派頭走向那千丈紅塵,誰能不為他傾倒?正所謂“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一個風流可喜的少年,不引出一段風花雪月的韻事豈不是太奇怪了?
那些章台鶯花,無不為他沉醉。是否就與新婚時的她別無二致?但她們所深戀者,純是因他本人而起呢,還是因為他的財勢權勢?她們是否清楚,他又是否明了?那是他與她們的事,同她毫不相關。他與她們的世界,早已將她關在了門外。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何必看得那樣透徹?與她們一起,他有沒有說過曾經對她說過的話?曾經傻傻地以為,那些話是說給自己一個人聽的,但也許,許許多多的女子,多得就像那無數重簾幕一樣,在無數簾幕之下,他把說給她的“心裏話”一字不改地重複給了別的那些女子。而她們,也像當時的她那樣,暈生雙頰、喜氣盈盈?那些女子,將朝三暮四作為生計,一啼一笑皆非自己由自本心,她們究竟好在哪裏呢?竟能不費吹灰之力便搶走了一個名門淑女的夫君,且還漫不經心地羞辱著她的堅持與回憶?何必堅持,何必回憶?為這樣一個人而堅持,為這樣一個人而回憶,這樣的人生全無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