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 十日

午後一點,我們又齊集學校,聽候發表成績。學校附近擠滿了學生的父母們,有的等在門口,有的進了教室,連先生的座位旁也都擠滿了。我們的教室中,教壇前也滿是人。卡隆的父親,代洛西的母親,鐵匠的波來可西,可萊諦的父親,耐利的母親,克洛西的母親——就是那賣野菜的,“小石匠”的父親,斯帶地的父親,此外還有許多我所不認識的人們。全室中充滿了錯雜的低語聲。

先生一到教室,室中就立刻肅靜,先生手裏拿著成績表,當場宣讀:

“亞巴泰西六十七分,及格。亞爾克尼五十五分,及格。”“小石匠”也及格了,克洛西也及格了。

先生又大聲地說:

“代洛西七十分,及格,一等獎。”

到場的父母們都齊聲讚許說:“了不得,了不得,代洛西。”

代洛西披著金發,微笑著朝他母親看,母親舉手和他招呼。

卡洛斐、卡隆、格拉勃利亞少年,都及格了,落第的有三四個人。其中有一個因見他父親站在門口裝手勢要斥責他,就哭了起來。先生和他父親說:

“不要這樣,落第並不全是小孩的不好,大都由於不幸。他是這樣的。”又繼續說著:

“耐利六十二分,及格。”

耐利的母親用扇子送吻給兒子。斯帶地是以六十七分及格的。他聽了這好成績,連微笑也不露,仍是用兩拳撐著頭不放。最後是華梯尼,他今天穿得很華麗——也及格了。報告完畢,先生立起身來:

“我和大家在這室中相會,這次是最後了。我們大家在一處過了一年,今天就要分別,我感到很悲傷。”說到這裏中止了一會兒,又說:

“在這一年中,我好幾次不留意地發了怒。這是我的不好,請原諒我。”

“哪裏,哪裏!”父母們、學生們齊聲說,“哪裏!先生沒有的事!”

先生繼續說:

“請原諒我。下一學年你們不能和我再在一處,但是仍會相見的。無論到了什麼時候,你們總在我心裏呢。再會了,孩子們!”

先生說畢走到我們座位旁來。我們站在椅子上,或是伸手去握先生的臂,或是執牢先生的衣襟,和先生接吻的尤多。末後,五十人齊聲說:

“再會,先生!多謝先生!願先生康健,永遠不忘我們!”

走出教室的時候,我感到一種悲哀,胸中難過得像有什麼東西壓迫著。大家都紛紛退出,別的教室的學生也像潮水樣地向門口湧去。學生和父母們夾雜在一處,或向先生告別,或相互招呼。戴紅羽毛的女先生給四五個小孩抱住,給大眾包圍,幾乎要不能呼吸了。孩子們又把“修女”先生的帽子扯破,在她黑服的紐孔裏,袋裏亂塞進花束去。洛佩諦今天第一日除掉拐杖,大家見了都很高興。

“那麼,再會。到新學年,到十月二十日再會。”隨處都聽到這樣的話。

我們也都互相招呼。這時,過去的一切不快頓時消減,向來嫉妒代洛西的華梯尼也張了兩手去擁抱代洛西。我對“小石匠”敘別。“小石匠”裝最後一次兔臉給我看,我吻了他一次。我去向潑來可西和卡洛斐告別。卡洛斐告訴我說不久就要發行最末一次彩票,且送我一塊略有缺損的瓷鎮紙。耐利跟住了卡隆難舍難分,大家見了那光景很感動,就圍集在卡隆身旁。

“再會,卡隆,願你好。”大家齊聲說,有的去抱他,有的去握他的手,都向這位勇敢高尚的少年表示惜別。卡隆的父親在旁見了兀自出神。

我最後在門外抱住了卡隆,把臉貼在他的胸前哭泣。卡隆吻我的額。跑到我父親母親身邊,父親問我:“你已和你的朋友告別了嗎?”我答說:“已告別過了。”父親又說:“如果你從前有過對不起哪個的事,快去謝了罪,請他原諒。你有這樣的人嗎?”我答說:“沒有。”

“那麼,再會了!”父親說著向學校做最後的一瞥,聲音中充滿了感情。

“再會!”母親也跟著反複說。

我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了。

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譯本出版以來,頗為教育界及一般人士所樂閱。讀者之中,且常有人來信,叫我再多譯些這一類的書。朋友孫俍工先生亦是其中的一人,他遠從東京寄了這日譯本來,囑我翻譯。於是我用心譯了,先在《教育雜誌》上逐期登載。這就是登載完畢以後的單行本。

原著者的事略,我尚未詳悉,據日譯者三浦關造的序文中說,是意大利的有名詩人,且是亞米契斯的好友,一九一零年死於著此書的桑·德連寨海岸。

這書以安利柯的舅父白契為主人公,所描寫的是自然教育。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是感情教育,軟教育,而這書所寫的卻是意誌教育,硬教育。《愛的教育》中含有多量的感傷性,而這書卻含有多量的興奮性。愛讀《愛的教育》的諸君,讀了這書,可以得著一種的調劑。

學校教育本來不是教育的全體,古今中外,盡有幼時無力受完全的學校教育而身心能力都優越的人。我希望國內整千萬無福升學的少年們能從這本書獲得一種慰藉,發出一種勇敢的自信來。

刊開明書店版《續愛的教育》一九○三年二月

一 安利柯的失敗《愛的教育》(《考萊》)為全世界人們所愛讀的有名的書,書中少年主人公安利柯是全世界人們周知的可愛的好孩子。安利柯受了好的父親、慈愛的母親及熱心的先生的教育,純真地成長。

可是,小學卒業後的安利柯是怎樣成長的呢?其間曾有過何等的經曆呢?以下就把小學卒業以後的安利柯來談談吧。

安利柯到了中學,非常用功,什麼科目都喜歡,尤其喜歡地理與曆史。羅馬大帝國由小農村勃興的史談咧,愛國者格裏勃爾第的事跡咧,文藝複興期詩人藝術家的情形咧,都使安利柯歡喜得什麼似的。

安利柯對地理、曆史上了癮了,光是學校所授的那些不能滿足,一回到家裏,就尋出大人所讀的曆史書來讀到更深。

但是,那是大人所用的書,自然艱深,常有許多不能懂的。忍耐了熱心讀去,讀到深夜,瞌睡來了常伏在書上熟睡,自己也不知道。

父親知道了這情形,曾這樣地提醒安利柯:

“安利柯!你不是用功過度了嗎?昨夜你是伏在書上睡到今晨的吧,從黃昏一到位子上就睡著了!用功原要緊,但如此地用功是有害身體的。這樣把身體弄壞了,所用的功也如同水泡,結果與怠惰沒有兩樣。身體弄壞了,什麼事都做不成。你現在正是要緊時期呢,十四歲的血氣旺盛的少年,如果一味讀書,甚至於要在案上昏睡,將來身體壞了就要一生成為廢物。先生說你在學校中成績最好,我聽了原快活,但與其你這樣過於用功把身體弄壞,寧願你強健地成長啊!”被父親這樣熱心地一說,安利柯也覺得不錯。父親又說:“安利柯!夜間好好地睡,在白天用功啊!無論什麼事,過了度都不好。”“是。”“所以,夜間八時睡覺,早晨太陽未出時起床吧。”“是。”安利柯遂依了晚間八時就寢的約束。可是安利柯還一味地歡喜用功,毫不運動,每日每日隻是讀書。

竟至連先生所不知道的曆史上的事,他也知道,弄得同學們為之吃驚。不料果應了父親的預料,學年試驗一完畢,安利柯就病了。最初,醫生診斷為胃腸炎,後來竟變了傷寒,並且連氣管也有了毛病,三四周中隻能飲些牛乳,仰臥了動彈不得,苦楚萬分。經過了六十日,他勉強起了床,蹣跚地踱進自己的書房裏對鏡一照,那瘦削蒼白的臉,連自己也幾乎不認識了。不但如此,想要踏上樓梯去,腳就晃動不穩,眼睛發暈,幾乎像要跌倒的樣子。

照這情形,自己也覺得非再大大地休養不可了。臥在床上,略遇寒風就會咳嗽,而且一味臥著,感到厭倦。打起嗬欠來,連下巴也懈得似乎會脫掉。“身體弄得如此不好,真沒趣啊!”安利柯這才恍然覺到了。

在病床中,春去夏來,到了秋天,還未有跳起身來的氣力。有一日,安利柯想散散步,走到庭間徘徊著。忽而接連咳嗽了三四次,雖是少年,卻不得不像老年人似的屈了腰,把手帕按在嘴上,直到咳嗽停止。

等咳嗽止了,看那手帕上有紅紅的東西。安利柯吃驚了,想到自己或將死於這病,不禁立刻悲哀起來,籟籟下淚。“去把這手帕給母親看吧。”他曾這樣想,一想到優柔的母親見了不知要怎樣驚慌,於是拿到父親那裏了。父親見了笑說:“哪裏,這是鼻血哩,不要緊!”話雖如此,父親也不放心,請市中有名的醫生來替安利柯診察。

醫生說:“用不著擔心,不過肺音略弱,一不小心,到了十八九歲的時候,說不定會變成真病哩。”

“如何?安利柯!你非成為有作為的人物不可,如果把身體弄壞,一生就完了。索性把學習暫時停了,去和山海森林為友吧。這樣,身體就會好起來的。”父親說。

安利柯也覺得身體要緊,說:“是,就這樣吧。”

二 去吧

過了幾日,父親對安利柯這樣說:

“你從此要親近自然,把身體弄強健。”

“那麼學校怎樣呢?”

“目前隻好休學,這樣的身體,著實不能用功哩。”

“那麼,再在家裏玩一學期嗎?”

“不要著急,從容地和山海做了朋友,養一年光景再說。古來指導人世的偉人們,都曾長久與山海做過朋友的。阿拉伯的穆罕默德是與沙漠為友而長大的,意大利的國士格裏勃爾第是與海為友而長大的。你也非修習這種偉人們的功課,養成健全的身體與偉大的精神不可。”

“那麼,我到哪裏去呢?到山裏去,還是到海裏去?”安利柯問。

“嗯,父親早已替你預備妥當了。”

“預備了什麼?”

“你還沒有到過桑·德連寨吧。你有一個舅父住在那裏。那是風景很好的村子,據說生在那裏的人,沒有活不到八九十歲的。父親已和舅父商量好了,把你寄居在舅父家裏。你到那裏去和海與森林為友吧。並且,舅父是做過船長的,全世界的事都知道,還知道許多好的故事。你丟了書冊,隻要以海與森林為友,以舅父為師,將比在學校中用功更幸福哩。”

“如此,我就去。”安利柯雀躍著說:“我還要養好了身體回來。”

“嗯,非有可以打得倒鬼或海龜的強健身體,是不能成偉大人物的。”父親說。

安利柯的舅父因為多年做著船長,不常來訪,每年隻來一次光景,來的時候總帶許多贈物:印度的木實咧,日本的小盒咧,奇異的貝殼咧,還有遠處的海產物咧,一一排列起來,儼然像什麼祭會時的攤肆。舅父自從辭了船長的職務,就安居於桑·德連寨,安利柯還未曾到那裏去過。

舅父沒有兒女,聽說日日在等候安利柯去。安利柯說:

“快些去吧。”

三 自然的懷裏

安利柯由父親母親伴送,到了海岸舅父家裏。舅父家房子很大,從窗間就可望見海與森林的景色。舅父看去是個不大多話的人,態度有些生硬。“咿呀,我總以為你獨自來的。”這是舅父對於安利柯的招呼。父親母親殷勤地把安利柯托給舅父,戀戀不舍地叮囑安利柯,說“以後常來看你”,“把每日的情形寫信回來”,舅父露出不愉快的神色來:

“什麼?托裏諾與桑·德連寨間隔著大西洋或是太平洋了嗎?真是像煞有介事!就是不寫信,隻要大聲叫喊,不是差不多也會聽到嗎?好,好,安利柯!我把你養成一個可以泅過太平洋的蠻健的水手吧。”

父親母親雖然回去了,安利柯卻毫不覺得寂寞,出生以來第一次來到海邊,什麼都使他驚異。

海水慢慢地蕩著,把蒼青的海麵聳起,勢如萬軍襲來的大浪,砰然衝碎四散。意大利的鐵甲艦破浪前進,演習的大炮聲隆隆地從要塞傳來,震得窗上的玻璃發顫。走到海邊去看,幾十個漁夫正在曳起漁網,大大的魚映著夕陽閃閃地在網裏跳著。在安利柯,他的所見所聞無一不是可驚異的。

不但海,無論向哪裏看,都是好風景。時節雖已交冬,日光仍是溫暖適宜。落霜的早晨還一次未曾有過。

有一日,母親從故鄉托裏諾來信,信中寫著這樣的話:

“安利柯!托裏諾的山地已降雪了,桑·德連寨是溫暖的地方,還未有雪吧?”

有什麼雪呢?澄青的太空中輝耀著可愛的太陽,檞、鬆、橄欖之葉,一點都不變色,那或深或淺的綠色,終年都像個春天。

村子被古色的城牆圍著,公園中鬆檞等繁茂,因而白晝也顯得薄暗;充滿陽光的沙地上,這裏那裏都有棕櫚樹展著那大手似的綠葉。尤其是舅父從南洋、南美帶來了種著的熱帶植物,繁盛地伸著大葉。那樣的風光在托裏諾寒冷的山地無論如何是難得看到的。

四 大海樣襟懷的舅父

沉默的舅父漸漸多講話了,那聲音宛如在大海的潮中鍛煉過的海獸的吼聲。舅父一開口,就像大洋的浪在怒吼,可是那聲音聽去並不粗暴,也不凶惡,於男子的聲音中帶著大膽而平和的感覺。安利柯很愛舅父這豪氣。

舅父體格結實,雖不十分修長,肩膀平廣,發全呈灰色,胡須濃重,眉毛明晰,略一顰蹙,那長長的眉毛之下幾乎看不出眼睛來。舅父的眼睛真奇怪,怒潮似的光與柔和的光,無時不在交替地輝爍著。舅父心急氣躁,時常發怒,但雷霆一過,就此完結,以後很是柔和。舅父的膚色曬得如赤銅般,麵上刻著深溝似的皺紋,一見似乎可怕。但仔細看去,在強力中卻充滿著慈祥,宛如年老的善良的獅子。

毫不講究修飾的舅父戴了舊巴拿馬帽子,獅子似的徐徐走著,那種風采儼如昔日豪傑的樣兒。巴拿馬帽的古舊顏色上似乎刻著舅父一生奮鬥的曆史。

安利柯在舅父身上見到激怒與柔和二者交替地出現,無論在眼色中在聲音中都是這樣。“舅父是個以那兩種性質為基礎而完全成功了的人咧。”安利柯時時這樣想,並且佩服他。有一日,安利柯與舅父在鄉野路上散步,一個殘了手的乞食者走近來,向舅父說:“請布施些。”聲音發著顫。舅父像雷似的一喝:“混賬,怠惰漢!”乞食者嚇白了臉,瑟縮了一會兒,忽然沒命地野狗似的逃跑了。舅父拉了安利柯的手,把一個半元幣塞在他手裏:

“趕上去,把這給了那乞食的。他的手殘了,而且另一隻手也失掉了。”安利柯向那踉蹌奔走的乞食者追去,大叫:“喂,別跑!別跑!”乞食者回過頭來,跪在地上幾乎要哭出來了。安利柯給予了半元幣,乞食者歪著臉,簌簌地下淚,把額觸在地上拜謝。又有一日,來了四五個男子,鄭重地來請求一件事,說:“要募集慈善經費,請做個發起人。”在樓上露台曬著太陽的舅父吩咐女仆說:“我不過問這類的事,回複他們,叫他們快回去!”來的人們仍不回去,依然嘰咕不休。舅父從露台上跑下去,憤然叱責說:

“討人厭的東西!連曬太陽都不讓人自由!從愚人錢袋裏騙錢的偽慈善事業,須知道我是不會上這樣的當的。要行善也用不著等你們來說教,自己會去做的!明白了嗎?明白了就快走!”

根基還未壞盡的鄉人們受了這樣一喝,好像狐狸精現出了原形,畏縮地回去了。據說,舅父今日曾在別處出了大注的捐款,大概這些無賴們知道了以為有機可乘,所以來試行欺騙的手段。

安利柯才知道世間有借慈善事業來騙錢糊口的人。

當地的人們愛慕而且敬畏著舅父,這隻要和舅父同去散步就可知道。走在路上,不論是附近的地痞或是本地的紳士,都一樣地向舅父敬禮,這並非隻是形式的敬禮,乃是充滿尊敬與愛慕的敬禮。

小孩子們一見舅父,臉上都現出半怕半喜的神情來看他。和安利柯親近的少年們呼舅父為“白契舅父”,可是一般的大人卻呼舅父為“船長”或“騎士”。

“哪裏!不見我在用腳走著嗎?”舅父有時這樣說,引得大家都笑了。

地方上被稱為最上流的人,舅父以外有三個:一是牧師,一是醫生,一是藥劑師。他們背後都呼舅父為“野蠻人”或“哲學家”。見了動怒的舅父,說是“野蠻人”,見了深情的舅父,說是“哲學家”。

安利柯這樣想:

“不錯,舅父確有像野蠻人的性格。但這像野蠻人的性格,是舅父很好的地方。如果沒有那像野蠻人的性格,舅父雖燃燒著真正的智慧,也沒有使不正者卑怯者辟易的力量了。舅父的野蠻性乃是有教養的原始力,唯其如此,故舅父亦得名為哲學家。我從舅父學哲學吧,學生活的哲學,火焰似的燃燒的哲學吧。”

一 舅父的學校

“喂,安利柯!”有一日舅父坐在庭間石上這樣開頭說,安利柯坐在旁邊靜默地聽著。

“你在這一年內要在舅父家裏養成強健的身體。但要想強健,如果以為隻要怠惰地閑著就好,那就大錯。怠惰反於身體有害。要身體健康,非使精神也健康不可。要身體精神雙方健康,新的功課是必要的,因此,你此後要在露天學習功課才好。”

舅父歇了一口氣,又繼續說:

“好嗎?你已把學校的椅子和教科書都拋掉了。你以後的椅子是庭石或海岸的岩石,我就做你的先生。

“我不叫你做背誦等類的功夫。你非成一個有價值的人物不可,要想成有價值的人物,拿著教科書是無用的。

“你有著好好的兩隻眼睛,應該用了這眼睛去看世界。你又有著好好的心,應該用這心去思考。這樣,你就會成優良的人物。

“我於還未能十分讀寫的時候,就到船上當仆役了。我從孩子時起不曾受過誰的教導,隻是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心思考。我的知識、財產以及這別墅,都是自己造成的。

“話雖如此,我並不叫你鄙薄學校的先生與書冊。不過,天地間有學校的先生與學校的教科書所不能教的世界。對於這世界,你非自去學習不可。真正有益而確實的知識,在這世界才可學得。

“學校的先生會把人所不可不走的路教示我們,但要走這路,非動自己的腳不可。也不能說隻要自己走就好了,要留心同道走的人,要注意從反對方向走來的人,要顧到路旁的田野與森林,要遠望在地平線那方的山。有時還不可不立住了腳仔細地注視周圍的東西。

“我與學校的先生不同,離了書冊與黑板,把好的事情來教給你吧。回想起來,我自己曾受過這種學問的益處不少,於你也必會有益處吧。

“人須有思考怎樣去生活的頭腦,又須有實際去生活的手腕,可是在狹窄的學校裏是學不到這些的。較之學校的功課,研究廣大的自然和活世界更是重要。

“無論自然的哪一角,無論路上遇見的哪一人,都可成為自己的活學問。自然在把什麼告訴人,人亦在從自然中學著什麼,我們非把這知道不可。書冊中所寫的和先生所教示的,隻是從自然這一部大書中抽出來的東西。自然是智慧之母,是先生的老師。

“對嗎?知道了嗎?舉例來說,請看那五株鬆樹,在山路上伸出了大大的枝幹,很是繁茂吧。還有一株卻在斷崖的葦叢裏,才抽出梢枝,露出一種貧弱相。

“這六株鬆樹同樣年齡,同一種類,都是我在十年前種的,就是你四歲的那年,已是四年生的苗木了,恰好和你同年齡呢。試看,這六株鬆樹發達的差異有多大!十年前,我從飛倫載買了這六株小鬆樹,五株種在那山坡的路旁,尚餘一株無適當種植的地方,後來就種在斷崖的草叢裏。初種的當兒都是一樣大小,那五株現在已快要比別墅的屋頂還高,直挺挺地很繁茂了,而在斷崖的那一株,卻還不到一米高,像將要枯死的樣子。

“人也如此,隻要教育不同,就會和這鬆樹一樣,發展也不相同哩。哪,你自己把這好好地想一想,作一篇關於鬆樹的感想寄給你母親吧。替我告訴她:舅父第一次教你的學課就是鬆樹談!”

二 拉普蘭特產的大麥

全生涯都在海上度過的舅父,關於海,總算是已畢了業了。舅父除了使安利柯吸海的空氣教示駛舟以外,大抵不居舟中,隻是以整理田園為樂。安利柯與舅父同在田園間工作,就學得了各種植物的名稱、栽培法及效用。

有一日,舅父執鍬在耕菜地。地上有穀物收割後留下的根株。安利柯用鍬幫同把土塊掀起來時,舅父將鍬插在土中,用手拍一拍腰,這樣說:

“看囉,這根株有教你的地方呢,也教你科學,也教你道德。聽著!

“今年夏天,我耕好了地,一時不知種什麼好。忽記得書齋一角裏有一撮從西伯利亞帶來的大麥種子,就取來試種。

“西伯利亞在歐洲最北端,是一株樹也不生的極冷的寒冰國。那地方真奇怪,一年之中有九個月是夜,就接連有三個月是晝。九個月的寒冬一過去,天氣就轉暖了,冰也化了,草與灌木轉眼就大,匆忙地開出花來,立即結實成熟。

“這一帶奇怪的國土統名曰拉普蘭特,拉普蘭特所產的穀物隻有大麥。那裏的大麥和我們這裏的全然不同,在短時期內生長,很快地就結穗。我以為把拉普蘭特的大麥拿到我們的地方來種,也會快生長快結穗的,就取一撮種子放在皮篋中帶了回來。不料帶回來後竟忘了,藏在書齋抽屜裏好幾年。

“今年夏天偶然記起,為了實驗,就把它種了,種了以後,啊!真虧它,真虧它!拉普蘭特的大麥果然保持了在那寒冰國裏的性質,在我們的暖國裏也在很短的時間中生長了,使人們驚怪。真了不得!從下種以至收獲,隻不過五周光景。

“那麥稈,你看,現在連著麥穗成了束,放在那工作場的屋閣上,結得很好的實哩。

“我在來年,後年,不,無論幾年,在我的一生中,仍想下種再種,再來試驗。我死了以後,叫後來的人仍繼續種下去。

“你以為怎樣?無論種幾年,大麥的生長都會照樣快速,收獲都會很好嗎?我覺得那是不會的。生長將漸漸遲緩吧?到了某一時候,其生長力將與暖國的普通大麥全等了吧?我想。安利柯試想,這拉普蘭特的大麥給著我們大教訓哩。

“第一,植物是順應了氣候而生長的。其次,它有著巧妙的抵抗力,能避免冰或寒冷等外敵。如果斯堪的納維亞或拉普蘭特的大麥也與我國的大麥一樣生長迂緩,那麼在結實以前就要被寒冷的風吹萎了。所以,北國的大麥於寒冷的外敵未攻來時,為了結實,不得不快速生長。人也如此哩!不能久活的人,肉體和精神都急速發達,普通所謂神童者,大概絕不是長壽的人。因為不長壽,所以潛動著一種在孩提時把一生的事做盡的自然力,恰如我從拉普蘭特拿回來的大麥一樣,性急地飛越其生命的拋物線。

“還有你不可不想的,就是那拉普蘭特的大麥把其習慣傳給後一代的事。習慣可以成天性,所以,拉普蘭特的大麥雖移植在氣候不同的我們的暖國裏,其生長也仍和在拉普蘭特時一樣。

“人也和這沒有兩樣。人因為教育環境的善惡,可喜亦可惡。不但如此,我們所得的善可以傳給子子孫孫。善的生善的,活著的善人會把其善的精神、善的行為、善的習慣傳給他的孩子。

“安利柯啊,你還年少,恐未能全懂我所說的。隻要將來大了,能記得我今日的關於大麥的話就好了。你長成滿下巴生胡須的大人時,如果記起我講的關於大麥的話來,自會思考種種的事情吧,自會把思考的結果應用到日常生活的問題或社會的問題上去吧。”

舅父這樣熱心地談說,那無限良善的心,像星星一樣的光輝露在眼裏。安利柯覺得舅父真是偉大。

三 犬麥 夏水仙 石刁柏

有一日,舅父蹲在庭間小路上,很有趣味地在摘草。安利柯坐在大石上看著。看舅父的那種有趣味的樣兒,覺得奇怪,就叫說:

“舅父!”

“呃。”

“摘草有趣嗎?”

“有趣得很!你恐不知道吧。”“不知道。這樣麻煩瑣屑的事情,叫用人做不好嗎?”

舅父聽安利柯這樣說,就說:

“真有趣,我在和許多小草談著話啊。豈但草呢?來看,真有趣。你的眼睛也許不會看到吧,我正在和蟻談話,戲阻其行列,或者向蝸牛招呼,且和許多的蟲類作著會話呢。瑣屑的工作,正好利用來思考事情哩。”

舅父說了又俯下頭去獨自微笑,既而又抬起頭來:

“喂,安利柯,我的思想在天地間奔馳著,方才心雖停在草的行列與蝸牛上,現在又跑到天邊去了。我蹲在這裏想寫的書中,不可沒有《園生的教訓》一章。咿呀,書這類東西,原不是我所要寫的……喂,安利柯,來,如果你要聽,我就告訴你吧。”

“呃。”安利柯高興起來,從岩石跳下,跑到舅父那裏去。舅父坐在小路旁,說:

“這小路中,我並未下種,卻有三四十種草,各得其所地生著。你看,這是狗尾草,這是毛茛,這是蕢草。這些草隻要拔去了就不會再生,除非風再從別處把種子吹來,那是例外。

“可是,很有一些倔強頑韌的家夥,你看,這就是,這叫犬麥。還有,喏,那裏不是有開著黃金色的花嗎?那就是夏水仙。這兩種東西的頑韌,真是了不起!無論怎樣拔除,也不中用,立刻就會發出芽來。喏,這裏麵藏著一大教訓哩,聽啊!”

舅父繼續說:

“犬麥這家夥執著力很強,不論是濕地沙地,或是岩石的裂縫,到處都會生根蔓延。要想排除它,摘斷是不中用的,即使把它的正根拔去了,那許多小根仍會在深土及石縫中生長。我曾用了鉤刀與草鋤想把那小蛇似的根株去盡,終於沒有成功。因為隻要有一枝根留下,那家夥就會立刻抽芽長大。

“還有這夏水仙,也是討厭不堪的家夥。任你怎樣摘斷,它仍是坦然。因為這家夥有六個乃至二十個左右的圓錐形的球根散伏在地中。所謂圓錐形的球根,形狀恰如胡萊菔。這樣形狀的根潛在地中,拔去它一二條,真無關痛癢,它立刻就恢複舊觀了。

夏水仙和那棵無花果下麵的石刁柏相似。石刁柏有許多種類,在那裏的是生活力很強的一種,任你怎樣拔除,到了第二年,仍像對我們說‘久違了’的樣子,管自抽芽繁茂。我對這家夥也束手無策,反而佩服起來。喏,安利柯,石刁柏真有所謂的金剛不壞之力呢。我想到這裏不禁對它說:“活著吧,石刁柏啊,盡你的力!”

“這犬麥、夏水仙、石刁柏,給予我們道德上的一大教訓。它們有著抵抗破滅的生活力,這是因為根生得深,貯有潛在力的緣故。我們要戰勝人生的不幸,也非把知識的根、感情的根伸長在深處不可。能夠這樣,即使遇到了暴風雨似的大不幸,我們仍然能發揮新的力量,重新蘇生繁榮。根淺了就不行。用了淺薄的思想、浮麵的感情去對付人生,一旦不幸襲來,就難免一蹶不振了。

“根深的植物不像根淺的植物能在一時吸收許多水分,但它能逐漸地些許些許地把水分吸收了,潛藏在地底深處,故雖受烈日,也能出其潛力抵抗,絕不至於枯死。

“啊,安利柯,這關於植物的根的話,你將來年紀大了時想起來,大概也會覺得不錯的吧。”

一 遠足與舅父的追懷

一日,安利柯被舅父帶領了遠足到萊裏契去。

出發的時候,好風由海麵吹來,很是舒服。漸漸前進,道路逼近斷崖,一麵是大海,一麵是嵯峨的山岩。再前去便是有名的險道,舉目崎嶇地矗立著岩石,不能且走且談了。

到了裏格裏亞,天氣忽變,是接近冬季的緣故吧,天空灰色,海麵也黝黯。

到了鮑托利海岸,舅父向安利柯說:“喂,坐下來休息一下吧。”

可是附近沒有可以坐的岩石。

“這裏好,就坐在這上麵吧。”舅父指定的岩石布滿著孔洞,可是因了波濤的衝擊,卻天然形成石椅子的樣子。

安利柯坐在上麵,卻意外地舒適。

下麵海波澎湃,海風吹來,掀起了浪似猶未足,更掠逼石岩呼嘯而去。雲隨了風的旋動,偶露空隙,薄明的銀色的寒冷的日光在海麵上顫動著行走,其光景宛如古時披甲的武士在疾行。雲一合攏,閃光即刻消失,水空仍歸暗淡。在這忽而閃光忽而暗淡之間,安利柯與舅父都默然地凝視著。

安利柯細看舅父,覺得其眼中有一種光彩,似乎正在想很遠很遠的事情。“不知在想什麼啊?”正猜想間,舅父發出了一聲歎息。“舅父,怎麼了?”安利柯問。“嗯,麵對這暗淡的水空,不覺想起種種事情來了。”舅父沉重地回答。“想起了什麼了?”“想起了五十年前的事,覺得有些難堪。但是回憶終究是一件好事,能給我一種甘甜而沉靜的悲哀。啊,回想我的一生,並無什麼疚心的事情啊!”安利柯不覺感到舅父對他有一種奇妙的吸引,隻一味凝視著他。舅父於是感慨無限地繼續說下去:“啊,安利柯!舅父幼時恰好也是今日樣的陰鬱的天氣,在這……就是這裏,在這塊岩石上坐過。計算起來已是五十二年前的事了。

“想起那時的事,實在難堪。那時,我啊,在數個月間連喪了父親與母親。因此,就以初等小學二年級的程度,從桑·德連寨的小學退出,被驅趕到世界上。

“父母既亡,那做船長的父親的從兄,叫我到海程十九日的輪船上去服務。那輪船名叫泰爾泰那,是行駛黑海運輸糧食的。

“啊,現在重新記得起來:我那時還隻十歲。在這裏,就坐在這塊岩石上,一麵注視著海,一麵思忖以後將在海上過這一生的事。那時坐過的這岩石,至今過了五十年,還是依然不變,也像這樣地有孔穴了的哩。怪不得我要撫今思昔起來了。

“啊,聽啊,五十二年前,我坐在這塊石上所思忖的並不是航海遠行的寂寥,也並不是對於將奉父親的從兄為主人的新生涯的不安,我兀坐在這塊石上,對了這美的海景所沉思的,是因為那日早晨曾去訪問了村中的牧師唐·愛培裏斯德的緣故。

“唐·愛培裏斯德說在我離開故鄉以前將贈東西給我,叫我到他家裏去。我就去了,不知道他將贈給我什麼,一味猜測期待。牧師見了我歡喜地說:‘呀,來得很好!請在這沙發上坐!”

“他立刻端出茶來,還有兩種糖果。我一切都不在意,隻一味期待著他的贈物。牧師的紅麵孔像紅萊菔似的,唇邊浮著多情的親切的微笑,卻不知道究竟將贈我些什麼。我還以為他隻是戲言,並沒有什麼要給我的。

“哪裏知道他竟給了我意外的贈物。牧師對我這樣說:‘我是窮人,不能送你時計,也不能送你滿貯著金錢的財囊。但我卻真心情願想送東西給你,因為我和你的父親母親是久交的好友!我不能贈你值錢的物品,隻把比金錢時計還有價值的教訓來贈你。你如果依了這教訓去做,將來你回到故鄉時,假使我還在,你定會感謝我的。”

啊,安利柯,牧師對我說怎樣的話呢?牧師繼續說:

你的父親如在世,他將犧牲了一切叫你求學吧。他近來曾希望把你培養成法律家、牧師或官吏呢。不料你才十一歲,就成了貧窮的孤兒,從此要接受船長巴爾托洛的照拂,作為船員,流了額上的汗去換麵包吃了。

話雖如此,也萬不要灰心,充了船員,也有做船長的希望,隻要有誌氣,就可以成為任何有名人物;所以無論什麼職業都不是可恥的。能每日每日地熟諳事務,逐漸前進,就盡夠了。用自己的力去學習,這是最貴重的教育。如何?我給你的贈物就隻是這個哩!——啊,最偉大的學問就在盡自己可能地去做啊!

你從明日起,每朝起來,請先自誓一日中須行三件好事,晚上睡時請自省今日預定要做的三件好事曾否實行。這樣行去,你的一生就會沒有一日浪費。隻要能如此,你也不必再入學校,不必再待先生的教導了。

“哪,白契君!知道了嗎?如果知道了,請抱住了我給我一吻,而且希望你不要忘記我與我對你說的話!’”

哪,安利柯!牧師這樣說著潸然下淚了。我那時有些厭憎起來,以為與其給我這種教訓,還不如給我一二枚銀幣的好,頗恨牧師的吝嗇。

可是,第二日,我獨自到這裏坐在岩石上,說也奇怪,竟情不自禁地把牧師唐·愛培裏斯德的話回想起來,坐在這裏沉思了好一會兒。

結果我就從那時起,決心依守牧師的教言,一切照行,直到垂老的今日還照樣行著。現在仍於早晨想好了一日中所該行的三件好事,如果忘去一件,晚上就不能安然入睡。我當你那樣的年紀,於海波不平、暴風雨和波濤怒吼的夜間,常因事在甲板上徹夜不眠。每當日出以前,先做了母親所教我的祈禱,其次,必想到那日所應做的三件好事。

我遵了唐·愛培裏斯德的教訓,每日搜求足以使自己身心與知識完善的三件事。入船以後的數年中,我連讀一冊書的時間也沒有。

過了幾多年,才略得到自由娛樂的時間。可是,除小說以外,我什麼都不曾讀。我讀曆史、文學以及哲學的書,都是以後的事。我曾讀了許多哲學書。而今想來,覺得最好的哲學就是我每日想努力把自己完善的時候在自己心裏所發見的東西。

這最好的哲學這樣教示我:人要身體、感情、思想三者平均協調才好。如果其中有一者不完善,就不能成為幸福善良賢明的人。

所謂幸福的人者,就是賢明的人,同時也就是有健康的身體,有善心,有完全辨別道理的頭腦的人。

無健康的幸福是不可能的。健康一失,就不能賢明,心因而褊狹,也就不能善良了。

話雖如此,隻是心好,或隻是頭腦好,都是不夠的。隻是心好,恰如沒有舵的帆船;隻是頭腦好,又恰如備了舵而沒有帆的船。這樣的船一遇到風,就會撞到岩石上去或觸到岸邊去,否則就隻是團團打旋而已。‘有善心與正確頭腦的人,其快樂如乘風行駛的船。’這是我的歌。

哪,安利柯!在你和我同居的一年間,你也許會常聽到這歌呢。請忍耐地聽,不要厭倦啊!我實在確信是如此,覺得這才是教育的基礎哩。

我不忘唐·愛培裏斯德的教訓,每日在努力著:第一,增進自己的健康;第二,把心弄好;第三,修養思想。

“哪,安利柯!你今年十四,較之同年齡的少年遠有優秀的見解。所以從明年一月起,也非養成每日行三件好事的習慣不可啊!”

二 決心安利柯一心聽著舅父的話,覺得這樣的話從未聽到過,不禁自慚起來。安利柯一向以為學問這東西是要靠學校教授,由父母督令複習的,不料這做過多年船長的舅父,卻和先生相反,叫他全然換了新方麵去著想。

安利柯全如進了另一個世界,一時心裏想起來的很多,終於按捺不住了問:

“舅父,怎麼能在一生也每日行三件好事呢?如果一日三件,一年不是很多了嗎?我以為一年隻要能做成一件好事,就已算是了不得了……”

舅父聽了突然說:“一日三件,一年可得一千零九十五件,閏年多一日,就得一千零九十八件。這是用了心算就可立刻計算出來的。”

“啊,一年非做一千零九十八件好事不可嗎?”安利柯不禁脫口這樣說。

“這算什麼多?”舅父說,“好的人至少一日也得做二十或三十件好事呢。哪,待朋友親切也是好事,做正當的行為也是好事,愛惠待人也是好事,令人快樂也是好事,又,無論怎樣小的犧牲也是好事,學得知識也是好事啊!這樣,應做的好事很多,隻做三件就嫌麻煩了嗎?”

“這樣說來也許是的。但我一向未曾這樣做過,所以不十分知道。”安利柯說。

“那麼,我來教你知道。這樣吧,”舅父說,“我先在簿冊上替你做一個善行計劃吧。隻做一個月的,你看了如要變更,就自由變更吧。隻要有了一個月的,後來的就可自己去做了。”

“那麼就請替我這樣做吧。”

“嗯,你且這樣試行!如果預定的好事實行了呢就實行,未實行呢就未實行,一一記入簿冊。這種簿冊將來到了老年時重看起來,那真是你的重要的紀念品哩。年紀大了,見到兒時的足跡,不知將怎樣地懷戀,怎樣地感慨不置呢!你的一生的善行錄是你美德的足跡,也就是你的年譜。世間姓名不入史冊而行著偉大的英雄行為的,或做著高貴的犧牲的人,很多很多。世界的進步實賴有這種人。你將來即使不成為曆史上的人物,到了老年,把你那無名的英雄與犧牲者的一生重撿起來,不知將怎樣快慰哩。好嗎?我從唐·愛培裏斯德學來的事,今日你再從我這裏學了去吧。”

“好!我願試行。”安利柯說。

三 善行曆的做法

過了數日,安利柯的案上放著一本簿冊,取來看時,是舅父的筆跡,寫著正月中按日應行的善行計劃,從二月到十二月的還什麼都未寫上。

安利柯每日翻開簿冊,按自己的意思逐日做了變更。簿冊上這樣寫著:

一月一日一、自省自己身體的缺點。二、自省自己品性的缺點。三、自省自己頭腦的缺點。就上麵三項自省,如果自己不知道缺點所在,就去問白契舅父吧。

一月二日今日和昨日想的相反:一、自己身體上最好的是什麼?二、自己有著什麼高尚的精神?三、自己最擅長什麼?這三件是自己知道的吧。人這東西,如果是自己的長處,立刻就會知道。無論是誰,對於自己的好處是要把它擴大成二倍乃至千倍來自矜的。

一月三日一、昨日從兄弟(與我同年)登配洛登那卡爾群諾山,一小時半就回來了。好,我今日也去試登吧。二、大昨日,乞食的辟耐洛向我討一銅子,我那時正要到般托利別墅看戲去,覺得他討厭,管自走了。今日他如果再向我討時,給他兩個銅子吧。

三、今日要暗記但丁《地獄篇》開始的句子。前日自省自己的缺點時,覺得我記憶力最壞,為練習記憶力起見,試行暗記大詩人的詩句。

一月四日一、早晨既醒,就立刻起來吧。昨日假裝熟睡,做了調皮的事。二、今日好好地寫一封長信給母親吧。三、熟記意大利主要的河名及其流域。

一月五日一、今日和舅父說,請他給我吃萊菔吧。就是味道不好,也要忍耐著吃。二、今日雖與附近的孩子們遊戲,也不要做壞事。三、熟記阿爾卑斯山脈與亞平寧山脈的主要山嶽的名稱。

一月六日一、到斯配契去遠足。二、昨日受到舅父注意時,我不覺有些動氣了。為了自責這不當之罪,今日停止與從兄弟遊戲。三、把歐羅巴地圖的輪廓,在空中描畫記熟。

一月七日一、剪除指甲,使之清潔。昨夜到了美婀契家裏,和姑娘鬥紙牌玩著的時候,因為指甲漆黑,弄得很難為情。以後不要再有這樣的事吧。

二、把檸檬摘了兩個去送給那貧窮的美寧的母親吧。美寧的母親患熱病臥床好久了,很可憐。三、熟記自馬可·波羅以至斯舟萊世界中有名旅行家的名字。

一月八日一、昨日飲湯太多,腹脹了睡不著。今日但吃到八分就中止吧。二、遇到與人談話時,用使人歡喜的態度說吧。三、就從前讀過的書中,把對喜歡的書的讀書意見或感想寫出來吧。

一月九日一、今日舅父說要乘了船領我到萊裏契去。趁此機會,竭力去劃船吧。我的足部運動一向比腕部運動多,所以手腕較弱小。二、再像前次似的到瑪卡拉尼公園去散步,把父親母親的事拿出來思考吧。三、試把我國的山脈與海岸的略圖,在空中描畫吧。

一月十日一、勿著了褲子與襪子睡。

二、今日,想什麼法子使親切的舅父喜歡吧。

三、將拉丁語、法蘭西語、德意誌語各翻譯一頁。

一月十一日一、食物之中何者最富於營養?去問舅父吧。二、把自己所愛的朋友的姓名順次寫出,就此查察自己愛朋友的程度。三、今日非解出兩個算術練習題不去遊戲。我算術成績最不好。

一月十二日一、為什麼我們為了健康非吃果物與菜類不可?須尋出解答。二、為什麼我與舊友培裏諾交惡?這原因在我呢,還是在他?非仔細查察不可。三、在我所知道的一切功績或作品之中,何者最偉大?何故?把這些寫下來。

一月十三日一、須練習我感到困難的事。舅父常說,我所困難的是早起早睡。從明日起,比舅父早起床,與舅父同時睡。二、今日至少在培裏諾家耽待二三小時。可憐,他傷了腳臥著呢。

三、在我所知道的曆史上的人物之中,誰是第一個?把這考察了並把理由寫出來。

一月十四日一、昨日與兩個荷蘭小孩跳躍。我跳得不好,總是跌跤,今日再去試跳,學習到跳好為止吧。我有著和他們一樣的腳呢。至於力氣,我也不見得比他們弱。

二、把讀法教給船員範曹的兒子。那孩子很以不知道讀法為恥哩。對於那樣好的孩子,就是每日為他犧牲半小時,也是愉快的。

三、描繪地圖冊上第一幅的全世界圖。

一月十五日一、水、啤酒、葡萄酒,各對於人體有多大的影響?把這拿來加以研究吧。二、在我,什麼東西是最喜歡的?什麼東西是無可無不可的?什麼東西是厭憎的?把這三者來分了類看,便沒有厭憎的東西吧。

三、把《推·特裏培阿》的第一頁來用法蘭西語翻譯吧。

一月十六日一、昨日從人家那裏受取了卷煙,因為不知有什麼味道,躲在樹林間試吸,結果很不舒服。做了壞事了,自己很是懊悔。真惹厭啊,以後絕不再吸。

二、柯斯丹查來了信,我尚未答複她。她的信已到了十五日了。此後絕不要再有這樣失禮的事。

三、把法蘭西語用拉丁語來翻譯一頁。

一月十七日一、何以冬季比夏季容易受感冒?出汗以後何以感冒就會舒適些?把這去試問醫生吧。

二、昨日和隔壁的配洛談到托裏諾自己家裏的事。那時我曾誇說屋宇如何華美,如何宏大。為什麼要這樣說呢?現在很自後悔。為取消前說起見,今日說老實話吧。我往往有稱讚自己的惡癖,怪不得母親近來常寫信來命我注意,叫我不可自傲。

三、用鉛筆來把舅父的別墅試習寫生。

一月十八日一、一疲勞就非休息不可,何故?休息時仰臥了最舒服,何故?要查察其理由。

二、昨日曾與範曹的兒子約定去教他讀法。後來觀漁人用網打魚,覺得有趣,就忘去教他了。唉,真不應該!如果不能守約,為何不先去向他說明呢?後來見了麵,我卻終於未曾向他道歉。今日就用了二倍的時間親切地去教他,來作對於過失的補償吧。

三、暗誦亞曆山大·曼沙尼的歌《瑪克洛代阿》全部。

一月十九日一、昨日晚餐時,因為腹饑了,不但囫圇吞咽,而且大食。舅父見了曾說:“喂,安利柯,你難道已餓得要死了嗎?”夜裏一味噩夢,大約消化不良的緣故吧。以後吃東西,勿要再太性急。二、對於與我談話機會較多的三人,要竭力用了和藹的態度說話。三、暗誦《愛耐伊特》第一章的歌約四首。

一月二十日一、按時進食,有益於健康,不規則地漫食,於健康有害。何故?去試問醫生吧。二、教範曹的孩子讀書,切勿動怒,要有耐心教下去。可憐,那孩子熱心是熱心的,隻是記憶力不好。我總得耐著心教他。三、把斯配契灣的風景用文章描寫了去寄給父親吧。

一月二十一日一、爬上坡去,就覺得呼吸困難起來,心躍躍地悸動。何故?二、昨日我曾嘲笑奇奇諾,其實奇奇諾並不曾有什麼錯。那孩子患著重感冒,臉孔浮腫得像狒狒。我把他的苦楚認做了有趣味的事,真不應該,今日非去道歉不可。並且還要格外親切地待他,以補償昨日之過。

三、關於重要的星座及主要的大星,請舅父指教吧。

一月二十二日一、昨日到斯配契去,將舅父給我的錢買了果物,獨在船內大吃,未曾分給同行的從兄弟們。因此到了吃飯的時候,食欲消失,什麼都吃不下去了。見了從兄弟們吃飯時那種快樂有味的樣子,不覺立刻感到羞恥,臉孔紅了起來。我真是孩子!人家說我“孩子”時,我不是曾動氣嗎?但願以後不要再有這樣的過失。

二、今日把我的果物分給從兄弟們吧。三、月亮剛上地平線時,看去較在頭上時大。這是何故?去問舅父吧。

一月二十三日一、昨日去劃船,覺得我的左腕比右腕力小。從今日起,暫時多用左腕,使左右相稱吧。二、已有兩個月不見母親了,連信也未曾寫給她過,很想念!下星期就每日寫信,把我思念母親的心情完全表出吧。三、我意大利因了愛馬努愛列、馬誌尼、卡華的功績,得到了多少的幸福?把這來簡單地寫述吧。

一月二十四日一、做船員的範曹比我長二十歲,卻能分辨出水平線上的船影、帆影與桅杆搖動的方向來。我也來留意觀看遠物,養成和他同樣的眼力吧。

二、據說從前有一個人,曾在桑·德連寨和人打架,用小刀傷了人,結果受五年的徒刑。這人現在已由獄中回來了。人們都厭憎他,加以冷視。其實這人心地不壞,忠實地以劃船為生。被人冷視,真是冤枉。以後我們如要雇船時,就雇他的,把這和舅父商量吧。

三、今日把我國主要都會的人口來記憶吧。

一月二十五日一、不該反對舅父的話。舅父曾叫我著絨襯衫,我因為一則覺得著絨襯衫似乎太懦弱,一則著了有些於心不安,終於脫去了。今日問明了絨襯衫的功用,如果確有理由,就重新著上去吧。

二、昨日舅父講述一個因為竊盜而發財者的故事,且舉了一句格言,叫做:“正直者雖愚癡,也勝於狡猾的惡漢百倍。”今日把這格言來加以玩味吧。

三、帶了時計去查測桑·德連寨的潮汐。

一月二十六日一、我已養成了早晨七時起床的習慣了,以後再改為六時半起床吧。二、慣於嘲笑他人,真是可厭的野蠻性。我願我自己不犯這毛病。三、亞美利加土人被稱為亞美利加印第安人,安契爾群島被稱為西印度群島,何故?把這來檢查吧。

一月二十七日一、貯水槽中的水比之噴水,甘美而適於胃。何故?把這去請教於醫生吧。

二、人喜食動物的肉,而見到動物的被殺卻覺難過。這矛盾須加以考察。

三、重瓣花的植物為什麼不會結好的果實?從植物學書上一查其理由吧。

一月二十八日一、每晚,以用左手寫字來當做娛樂吧。昨日在洛西家裏見到一個紳士,他因為右手上患了一個瘡,據說已有一個月不能寫字了。那是多麼不便啊!

二、昨日醫生的兒子配群諾動了氣,罵了我。我並沒有做什麼不好的事。不該受配群諾的怒氣與惡言,這全然是他自己誤解了。他因為近來常做壞事,疑心我曾向他父親告訴什麼了呢。我受了他的惡言,隻是忍住氣默然地走出來。今日去會配群諾,促使他反省吧。這樣的事須嚴格地處置才好。

三、暗記亞曆山大·曼莎尼《五月五日》的詩。

一月二十九日一、從兄弟不用枕也能安然入睡,我也來練習不用枕睡的習慣吧。

二、俗語說“惡也七次”,就是說普通的人要連做七次同樣的惡事的意思。我在這三日間,須每晚反省自己的行為,自問有比普通人好的地方沒有?

三、請求舅父帶領了去參觀斯配契的兵工廠吧。

一月三十日一、請求舅父設法,暫時去和船員巴拉查一同生活吧。這是為了想要練習船員生活的緣故。

二、數日來,用了吊船登陸的法蘭西的船員每日醺醉了酒,動輒亂說我們意大利及意大利人的壞話。我聽到了很是憤怒,可惜我沒有打他們的勇氣。好,今日如果再遇到,就去怒喝他們吧!我雖是孩子,但如果有人說我國的壞話,我是不能沉默的。

三、記憶海風的種類與其名稱。

一月三十一日今日是一月的末日了。自問自答地來考查一月間的成績吧。一、為強健自己的身體起見,本月做了些什麼事?二、為修養自己的精神起見,本月做了些什麼事?三、為培養自己的知識起見,本月做了些什麼事?

一 犬與人

有一日,舅父忽說:

“街上似乎出了什麼事情,安利柯,你不跑去探聽探聽嗎?”

安利柯依了舅父的話跑上街頭,又喘著氣奔回來,到庭間狂叫:

“舅父!快來!到那空地上!”

“怎麼啦?”舅父急忙拿了帽子出來。

“有小孩被狗咬傷了。”

“噢!那麼快去吧!”

安利柯急忙向前奔,舅父在後麵跟著。

“怎麼了?喂,怎麼了?”老人們從街屋的窗口探頭出來,向一個奔跑的男子問。“瘋狗啊!瘋狗啊!”那男人一邊回答一邊管自奔跑。“什麼?瘋狗?咬人嗎?”“咬傷了三個小孩哩。”“這裏一向沒有瘋狗,一定從賽爾茲那來的吧。”“不,據說是萊裏契的狗。”“不要是我家的孩子遭咬了,方才到海邊遊戲去了呢。”家家的人們都在門口這樣互相談著,街上充滿了驚異的聲音。安利柯與舅父急忙向前奔,到了空地上一看,噴泉前麵已擠得人山人海了。大家都擠在一處,茫然不知所措。其光景宛如一隻螞蟻受了傷,許多螞蟻圍繞著的樣子。

“怎麼了?”

舅父走進人群中去。人們就用了敬意把路讓開,同聲說:

“德阿特拉的兒子,三個都被瘋狗咬傷了。”

可憐,那三個小孩在人群中隻是哭著。旁邊的人們並沒誰動手去親切地救護,隻一味擠在一處呆著。

這三個小孩似乎是漁夫或船夫之子,衣服很粗劣。最年長的約十歲,是個瘦弱的孩子,在這薄寒的時節還赤著腳,穿著粗布短褲與絨布小衫。其次的是六歲,再其次的大約四歲吧,他們兩個著的衣服還幹淨,靠近了哥哥,哭得幾乎要被死神捉去似的。確被咬傷了,一個臉上有傷痕,流著血,一個傷了腕,一個好像傷在腳上。

人們隻是圍繞著這三個小孩呀呀地嚷著。舅父喊著“喂喂”,挨進正中去,周圍的喧嘩就停止了。

在這瞬間,安利柯發見了個人與群眾間的不可思議的關係。他悟到:雖有千人集在社會上喧擾,到了無計可施時,隻要有一人的一聲呼喚,就可把秩序恢複的。

“什麼時候被咬的?”舅父問。

“在二三十分鍾以前。”旁人說。

“醫生呢?”

“醫生到辟德爾裏去了,不在這裏。”

“非快設法不可!好,由我來給他們治療吧。喂,且慢,狗在哪裏?即使被咬傷了,也許不一定是瘋狗呢。”舅父又說。

這時,人聲又喧擾起來,聽不明白大家在說些什麼。舅父於是問站在一旁的肉店主:

“誰曾看見這狗?”

“我曾看見。被咬的場所就在這裏。我在店門口吸煙,見德阿特拉的孩子們用水桶盛著噴泉的水在玩。忽然,有隻灰色的野狗垂了頭踉蹌衝過街去。孩子們見有狗來。用石子去擲;那狗叫也不叫,就跑近去,向那年長的孩子的臉上撲咬,在呼痛聲中,又把那兩個小的孩子撲翻在地上,將手足咬傷了。等我攜了棒去趕,那狗已向鮑查利街逃去。究竟是哪裏來的狗,誰也不知道,桑·德連寨一向沒有這樣的狗的哩。”肉店主回答。

“哦,這也許真是瘋狗呢。事不宜遲,趕快到藥店裏去叫他們預備好熨鐵。”舅父這樣說了,雙手拉住兩小孩。群眾都把路讓開,安利柯則拉了最大的小孩的手。

他們亟亟地向藥店前進,群眾也紛紛在後擠著跟了來。忽然有一老人排開了群眾,驚恐地走進前來。

“怎麼了?這,這真是……要當心!”一邊說一邊去撫那最幼的孩子的頭,又說,“船長,老板,謝謝……謝謝你。我是孩子們的祖父,他們的父親下漁船去了,母親為了賣昨日捕到的魚,正在賽爾茲那。”

“要趕快啊!要趕快啊!在德阿特拉從賽爾茲那回來以前,非先給他們急救治療不可。”舅父這樣回答了,就向前奔跑。

舅父帶孩子們進了藥店,把紛紛追來的喧擾的群眾關在門外,自己與藥劑師燒熨鐵。

這時,有人叩著店門,慌張地喊叫:

“請開門!是我,孩子們的母親,德阿特拉。”

店夥開了門,群眾也隨著德阿特拉擠入了許多。

德阿特拉把小孩一一抱近身邊,整理他們的衣服,吻了他們的傷處,悲痛地合掌祈禱說:“請上帝救我!”一邊啜泣起來。周圍的人們也被引出眼淚了。其中有一個人安慰她說:

“喂,德阿特拉,別擔心,別怕,不是瘋狗啊!你的孩子們用石子擲狗,狗才咬他們的。”安利柯素來多感,病後身體尚弱,見了這光景不禁欷歔啜泣起來了。“喂,安利柯,你回到家裏去!”舅父見他受不住,所以這樣說。“不,舅父,我願幫些忙。”安利柯說時還嗚咽著。“沒有你的事啊!你一哭,這孩子們的母親就要驚慌呢。”舅父又說。恰好醫生從辟德爾裏回來了,從人群裏擠進來探問情形。舅父似乎放心了,就說:“那麼,我失陪了。熨鐵已在燒著,一切奉托。”他向醫生交代了,拉了安利柯就走。安利柯還啜啜地哭著。舅父假作沒有覺察,毫不睬他。

二 英國的孩子是不哭的

舅父帶了安利柯出來以後,一個英國籍的機械師也把自己的兩個小孩帶了出來,走回家去。一個是女孩,一個是男孩,都和安利柯一樣,也在欷歔地哭。機械師回頭罵那男孩說:“莫嘈雜,維廉!有什麼好哭的!英國人不該哭!英國人是不哭的!”很奇怪,那男孩因這一喝,竟止住了哭,隻深深地噓了口氣。安利柯回到家裏,過了兩小時,心情複原了,問舅父道:“舅父,那個英國人真壞,他見自己的兒子因同情於德阿特拉而傷心,他反加斥罵。那兒子將來不是要被養成毫無同情心的冷漠的人了嗎?”舅父好像早已料及他會這樣問,就說:“你問得很好!關於這個,我正想和你講哩。那英國人也不是無情的啊,可是不喜見他兒子哭。人即使不流淚,仍可同情他人,救助他人的苦痛。英國人把眼淚認做弱者的表征,認為與男子的榮譽不相稱。這隻要看那機械師不罵女孩單罵男孩,就可知道了。女孩子也許可以不養成勇敢的氣概,至於男孩子,是非把勇敢當做榮耀不可的。

“眼淚是弱者的表征啊。嬰兒、女人、老人,動輒哭泣,強健的男子是不哭的。哭的人會失去理智,任憑你怎樣勸慰,也無法使他理解,並且你愈勸慰,他愈會哭得起勁。

如果那英國人叫兒子不要同情他人的苦痛!那就不好。這樣的人就是所謂的利己主義者了。但英國人並不如此。隻說‘別哭!哭的是沒用的家夥!英國人不該哭’,這是對的,是勇敢的教訓,是鍛煉意誌的教訓,是國民的自尊。

那機械師對自己的兒子說,‘別哭,英國人不該哭,英國人是不哭的’,他含著勇敢的國民的矜誇,對自己的兒子灌輸大國民的氣概。

我不是英國人,是意大利人,原該比那機械師更偉大才是。但我已年老,氣力衰弱,不再有如同那機械師一般的氣概了。所以方才明知你在哭,卻不罵你。還好,你已從英國人那裏得到了好的教訓了,那機械師已代我教育了你。

“還有一層,更是你非知道不可的。那機械師如果在勇敢的教訓之後,再叫兒子送周恤費到德阿特拉家裏去,那才是真正有價值的行為。哭是不應該的,他人有苦痛,應該救助,頭腦與心,二者要活動一致才算完全的人:那兒子就可由此學得這樣的教訓了。為人最要緊的是心,其次是頭腦,心與頭腦,非一致地運用不可。”

一 舅父的感慨

西北風呼呼吹動的那一日,舅父對安利柯說:

“喂,安利柯,不到海灣裏駕船去嗎?我已是七十老人了,但在這樣的風中去駕小船,還沒有什麼哩。”

“去吧,去吧。”安利柯雀躍了。

到了海邊一看,風卻意外地厲害。

“舅父,風不是很凶嗎?不要緊?”安利柯說。

“不要緊囉。你的褲子也許要被水沫濺濕,浪也許會比船舷還高,但是用不著怕。”

舅父說著,就逆著風向,把住了舵,把船駛出去。他一手拉住帆索,調節船帆,使船折著前進。有時很巧捷地轉換方向,自己得意,有時現出小孩似的快活。

帆船孕著風,船飛速前進,浪花時時濺來。舅父坐在船後,愉快地說:

“啊!這樣爽快的風,在頭上吹拂,掠過耳朵,或是吸入胸中,我就仿佛立刻回到了少年時代,竟要再唱起兒時的歌來了。我真愛海,了不得地愛,意大利人如果都像我似的愛海,也許會成一大國民哩。這點要佩服英國人啊。以尊敬之心愛著海的英國人,已成了世界第一的國民了。英國人出身是窮的,就乘了船去求富;生在富家的,乘了快艇遊戲,或乘了大輪船與全世界貿易。

“啊,這是多麼美啊,海真好!我一見到這蒼蒼的大海,心就為之歡喜而陶醉了。我不是詩人,不知要把這歡喜怎樣表達才好。

“嗯,對了,我能這樣地說:海在現在,和我在二十歲時所見同樣的美,咿呀,不對,年老了來看,比年輕時所見的更美。任憑你怎樣看也看不厭,愈看愈新鮮。注目靜看,就會浮起種種的念頭來,海會使我的想念偉大高尚。在憤怒惱恨或有怨恨的時候,隻要一看到浩淼的海,人間的苦痛就小如泡沫,會嗬嗬失笑起來,怨恨全消,心胸頓然開朗了。在悄然而悲哀的時候,看到浩蕩的海,那悲哀就像無涯的水平線……不,像那水天一色的彼方的霧似的消失了。有時感著世間的不義不正或矛盾,生了憤激,看到海,胸懷也就釋然,把鬱憤忘卻了。海的世界裏沒有關稅,也沒有消費稅,也沒有什麼分界,可以自然地悠然生息。啊,海歡迎著有一切進取勇氣的人們。

“看啊!海比天空還清,比大地還富,海才是真正的生命之母。我們的未來將依賴海得到榮耀。哪,不是嗎?自然把意大利安置在東洋與西洋之間,意大利比英國更幸福。哪,意大利有島國的特長,同時還有著大陸的特長。意大利把頭從歐洲伸出,隻要數小時,就可把印度與非洲的產物運輸到德意誌的中央去。意大利身體修長,一腳伸出去幾乎要碰到非洲,再略過去,就幾乎可碰到亞洲了。

“意大利!在我們意大利的前麵有著什麼?有著地中海!地中海是文明的搖籃啊。馬可·波羅到中國去,其出發點就是地中海。這地中海真可謂是全歐羅巴文明的市場與法庭。可是,有想把這地中海占為私有的人呢,我們應以守護這地中海為我們的第一義務。

“不久,你就要決定你一生的方向了。我不知道你將來會成一個什麼樣的人。但是,你無論生活於海上或是陸上,你不可不在口上或筆上盡力教示國民,地中海是意大利的。意大利是地中海的哨兵,又是護衛者。天把這任務托付給意大利了。可是意大利人怠惰,竟在‘看帆船和輪船孰快’,瞠目於外人的船隻的競爭之間,任貴重的地中海——世界上最美的地中海被人拿去。啊,我們應把意大利的本來麵目重新回複!應將自己的東西被奪認為恥辱,對天悔過!我每見到意大利的軍艦,就饞涎下咽。我七十老人見到意大利的鐵甲艦衝著這美麗的海灣的波浪,堂堂地進行時,幾乎希望與人開戰。要喊出:‘來吧,敵國!看我完全戰勝你!’”

二 糊塗侯爵的故事

頭發被爽快的西北風梳拂著的舅父,隻管對著海敘說他的回憶,加以讚美。這時候風已平定,船到了桑·衛德地方了。

舅父把岸上的堡壘、別墅以及散布在那裏的村落指點給我看,然後說:

“你看,那堡壘之下有一個栗樹林,林的蔭處錯錯落落地可看見有個別墅吧。”

“看見了。”安利柯回答。

“那個別墅可作我們人生的教訓哩。”舅父感慨無限地說下去:

“那別墅是某侯爵的祖先建築的。那時候,侯爵家曾有五六百萬元的家財,可是現在據說已全然蕩盡,僅僅留了那個別墅了。別墅四近隻剩少數土地,侯爵靠這土地的收入,苦苦地過著日子。

“兩年以前,我曾因事往訪那侯爵。身入其中,見隨處都是榮華與沒落的對照,難過不堪。所謂侯爵者隻是一個空名,其實際境況全然和長工或農民無二。我被招待入客堂,見斑駁的古壁上懸有培內契風的大古鏡,地上鋪著露出了底線的破地毯!五六個壁龕裏擺著大理石的雕刻,雜亂塵汙的小桌上,在瑪喬利加製的缺口杯中,留著吃剩的咖啡與牛乳。

“憑窗一望,更了不得!其光景還要淒涼得露骨:廊下儼然豎立著大理石圓柱,廊下原有一個庭院,可是簡直是肥料貯藏所,母雞、小雞、鵝、鶉雞,都在撒糞鳴叫行走。庭隅的受水處,倒放著大理石像與柱飾雕像的碎片,這大概是做水溝的底石用的。還有五六隻小豬,鼻間嗯嗯作響地在咬南瓜吃。蓬蒿等類莽莽蔓生,更不消說了。庭院的鋪石也不完全,竟像作為廄舍或廚房用著哩。”

“為什麼這麼大的財產會立即蕩盡呢?”安利柯聽了舅父的話這樣問。

舅父說:

“也不是他為人不好,隻因為用錢太無把握,管理不得其法罷了。簡單地說,就是太是濫好人了的緣故。原來做人無論好到什麼程度,絕不嫌過好的,但濫好人與好人卻全然不同。侯爵是一個大大的濫好人。所謂濫好人者,就是做事不加思考,一味依從人言的人。現在住在那別墅的侯爵的父親是一個濫好人的好標本。

“侯爵的父親老侯爵不嫖不賭,也不曾做冒險的事業。可是做夢也料不到,他忽然破產了。”

“為什麼?為什麼這樣並不壞的人,忽然會破產?”安利柯奇怪地問。

“因為這樣的緣故,哪,”舅父繼續說,“老侯爵遇有人來求助,從不推卻;遇有人要他作保,也一一承諾。他原來是這樣的濫好人,所以即使有詐欺者、陰謀者合夥了來謊騙,他也會唯唯應允。其實像這樣的不論什麼都依從別人,並不是行善事。

如果隻是借錢,那還有限哩。替老侯爵管賬的執事是一個正直而有眼光的人,即使有人向老侯爵借錢,如果家裏沒有這數目的錢,他就會拒絕說‘沒有錢’。老侯爵知道了也隻好說‘對不起,對不起’,把這一關度過了。

“但是遇到人不來借錢,而來請求做保人時,如果輕易承諾,那就不得了了。因為做保人,隻要捺一下印就夠了。老侯爵原是濫好人,遇到有人來請求作保,他也會一一答應。一千元、一萬元、十萬元,這樣的保人,不知道他做過幾多次。不消說有若幹人因此得救了,但也因此而使自己屢次被牽累,弄到要替別人負償還債款的義務。

“有一次,有人設了一個工廠,想用那賽爾奇尼亞地方到處皆有的名叫‘凱琵朗’的植物的根來製取酒精,說這事業很有希望,可以收得三分之利。老侯爵信了這話,出了五十萬元的信用借款。其實從‘凱琵朗’的根上怎能采取上等的酒精?它隻含有微量的劣等酒精。結果事業完全失敗,老侯爵所借給的五十萬元和愚笨的股東的股本一樣,毫無意義地同歸於盡。於是老侯爵就到了破產的地步了。

“啊,安利柯。愚笨的行為,其惡果所及不僅在自己個人。為了愚笨的事出錢絕不是好事啊,因為其結果不但自己受愚弄,還非連累許多無知的關係者一同受苦不可的。世間很有想行好事而反害人的人。

“老侯爵的行事全是如此。有一天,老侯爵所出的千元支票忽然不能兌現了。老侯爵奇怪起來,叫了管賬的執事來問是怎麼回事,執事早已知道終有一天難免周轉不靈,流著淚訴說了理由,然後忠告老侯爵說:‘事情到了不得了的地步。所以我曾屢次向你訴說,請你非有確實把握,絕不要替人作保。’

“執事這樣一說,侯爵才恍如從夢中醒來,張皇不知所措。執事又流淚訴說:‘有人向你借錢,我會告訴他沒有現金,替你謝絕。但在保單上簽名不是我的職務,你東家自己有著筆與印章,盡可不必問我有無現金,自由地替人做保人。你在那裏怎麼幹,我卻完全不知道。’

“知道了嗎?就為了這個緣故。那時老侯爵家已連一千元的存款都沒有了,所留給小侯爵的就隻是那個別墅。那別墅還是在將破產的時候,靠律師的幫忙把它假作侯爵夫人的財產,才僥幸殘留下來的。

“但把明明是自己的財產假作不是自己的東西,寄托別人的名義之下,這不能算是正直的行為。老侯爵如果真是正直的人,真守道德,那麼就該不改名義,把那所別墅也給了債權人吧。

“可憐!老侯爵遭意外的災難,感傷至極,終於把爵位與不義殘存的小財產剩給了兒子,就死去了。那兒子雖有著相當的體格,卻一無所長,沒有恢複先業之力,隻是悄然地站在雕像前麵羨念先世的榮華,或是憑窗坐歎自己的無能,啃著先人的餘物,過那貧困的生活呢。

“哪,安利柯,你現在和我同居於桑·德連寨,不要像那侯爵糊塗地把日子過去啊!第一,心情要好。但沒有頭腦的心情也沒有用。希望你好好地發展以理性為基礎的心情!”

舅父的話雖已說完,安利柯還凝視了別墅在沉思。舅父活潑地把轉了舵:

“啊,回去吧。安利柯,風已全止了,你也來劃船吧。”

一 什麼是作文題

安利柯在桑·德連寨已過了三個月,健康恢複了許多。那每月為他做兩三次診察的醫生也說:“已不要緊,就是做些文章,也不至於有害身體了。”

安利柯原和托裏諾的先生有約:如果身體一好,就做了文章送給先生,先生批改了再寄還他的。

舅父一向主張與其讀書,不如從實際的生活事件中求活的學問,對於作文的練習,最初曾反對。

“把一切的東西好好地去判斷,這就是最好的學問。作文有什麼用?你已能夠寫信給你的父親母親,作文的功課至此已盡夠了。”

舅父曾說過這樣不讚成的話,後來轉忖:既然醫生那樣說,他自己如果喜歡做,也不妨任其自由。舅父原來是個兼有著這樣謙遜的美德的人。

“我不善於寫文章,但寫出文章來,自己的意誌、感情、思想,是能自由表達的。安利柯將來也許為法律家,也許為創作家,無論為什麼,把自己的意誌、感情、思想完全表達出,是很要緊的事。好,就替安利柯在眼前找作文的題目吧。”

過不了幾日,舅父就這樣自忖。

二 這才是作文的好題目

別墅之後有田圃與農家,那農家所種的田一半是自己的,一半是租來的。一家的熱鬧快活,幾乎像個小鳥之窠。

父親年三十五,是個身體壯健的農人。妻也是個強壯的女子。妻子結婚後,大抵每年要產一個孩子,平日不是見她授乳,就見她唱著歌。兒女最長的十歲,最小的還隻二歲。最小的孩子生產時,認安利柯的舅父做了教父,把自己母親的名字給了這孩子,取名為羅利那。所謂教父,是“教的父親”的意思,不僅意大利,西洋各國小孩生下時,習慣上都要請一個人做教的父親。

舅父時常開了後門,去訪問那農家。舅父喜與小孩遊戲,每次去的時候總帶了水果、糕餅或是玩具去給他們。可是見孩子們的臉或手齷齪時,就藏過了帶去的禮物,他叱責著說:

“掛著鼻涕哩!你的手何等齷齪啊!喂,把鼻涕拭了!喂,把手洗了!”小孩的臉或手原容易髒,但有時也有因母親隨便,弄得不幹淨的。

有一天午後,舅父在袋中滿藏了東西,帶了安利柯到後麵的田圃去。把小門一推,那裏就是那農家了。

農夫正在剪除那做籬笆用的檸檬的枯葉。母親恰如母雞似的被許多小孩環繞了,蹲在廚房門口的石階上剝扁豆。

“羅利那呢?”舅父一見了她就突然問。

“呀!”母親驚而且喜地說,“在搖籃裏已睡了兩點多鍾哩。”

“好的,我去把玩具放在搖籃中吧。他醒來的時候,會轉著眼珠弄得三不相信哩。”

母親見舅父這樣說,立起身來笑著說:“呀,老板!因為你待他太好了,這孩子就和我疏遠,一味喜歡你了。”

舅父不把這種恭維的話放在耳朵裏。他徐徐穿過庭間走向樓梯,且對安利柯做了一個暗示,叫他也去。

舅父做賊似的輕步走上樓梯。到了房間門口,見門關著,他握住那生鏽的把手,想輕輕開門進去。把手軋軋作響,舅父怕驚醒了小孩,將把手旋轉得很慢。

門總算開成了。羅利那果然在搖籃中酣睡著。明晃晃的太陽由門間流入,射破了室中的昏暗,映在小孩的薔薇色的頰上。

立刻,小孩把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張開了,可是因為陽光太強了的緣故,重新又把眼睛閉上。舅父默然立著不動,似乎想讓小孩再入睡。

不知為了什麼,小孩雖閉了眼睛,卻從小床上掙紮起來,浴著黃金色的陽光,用了那棕櫚葉形的小手擦著眼睛。

小孩穿著無袖的白絨襯衣,從薄的紗布領間露出春花一般的小頭和小肩。其氣象的清新純潔,宛如朝晨的陽空,幾乎使人想象起新時代的曙光。

舅父被這光景吸引住了,隻是注視著。不論最貧家的小孩或是宮殿中的小孩,那種可愛的樣子都一樣會使人從心中湧出希望來。舅父如醉如癡地看著,後來似乎以為這光景隻一個人看是可惜的。把安利柯叫進房去。門洞開著,陽光肆意地向內射著。小孩還在擦眼睛。瞌睡尚未全醒,陽光又炫目,他滿滿地吸入一口氣,又呼地吹出,似乎想把這陽光吹滅。每夜以吹熄母親點在枕畔的蠟燭為樂的小孩,現在居然鼓動了那薔薇色的雙頰,把天上的太陽光認做了蠟燭,想吹熄它了。舅父指著小孩,安然地對安利柯說:“看啊,恨不能把這樣單純的比太陽還偉大的小孩的樣兒,用畫來畫囉。不,寫成詩更妙哩。如何,你有了很好的作文題了。這才是好題目:叫做‘想吹熄太陽的小孩’。”

三 想吹熄太陽的小孩

當日不消說,接連幾日,舅父一味和安利柯談小孩的事。

“喂,安利柯!想吹熄太陽的小孩,使我成為詩人,比許多的哲學書更促我思考。多有趣,竟想吹熄太陽!這比之殺來殺去的嘈雜的戲劇,不更有趣嗎?”舅父這樣笑著說。

舅父還這樣說過:“哪,安利柯!自然的單純與偉大,真叫我吃驚哩!自然日日把了不得的莊嚴的東西給我們看,但其了不得,其莊嚴,即是單純的偉大。鼓了小頰想吹熄太陽的小孩……你試想想這單純的自然的動作有多麼偉大!如此了不得的事!誰能夠啊?世間盡有為了自己的私欲,不惜殺人犯法的人,但想吹熄太陽的小孩那種偉大的欲望,誰曾有過呢?哪,唯其單純,所以偉大啊?唯其單純,所以了不得啊!”

舅父又曾這樣說:“哪,安利柯!能使人感動使人思考的東西,要算自然了。非自然的東西雖能動人的心,但不能叫人思考。一個小孩在搖籃裏,日光照在麵上,這是世界中隨處都可看到的自然。可是,這自然卻能深入我們的心裏麵,叫我們深思。”

舅父又曾這樣說:“對了,想吹熄太陽的小孩,我不僅找到了神聖的詩,發見了偉大的哲學,還想到了別的更重大的問題。想吹熄太陽的光,這話似乎很是愚妄無稽,但世間盡多這樣的人呢。那種想蔑棄了世間的進化、正義與真理,把世界變成黑暗的人,其無知就是這類。知道了嗎?毫不把事理放在眼中的人,和那想吹熄太陽的小孩是同類的家夥啊。小孩當然不能分辨小蠟燭和數百倍於地球的太陽。世間的無知者就是愚蠢得和小孩一樣的人們。”

“有趣!有趣!”舅父還喜不自禁地這樣說,“哪,無論怎樣地鼓起了雙頰,吹出的隻是和太陽光嬉戲的微風;任憑你怎樣地發了怒狂吹,太陽仍毫不動氣,微笑著用那黃金色的光來撫摩我們。唉,太陽永不厭倦,永不疲勞,也永不冷卻,年年日日把光與熱賜予人間,一代又一代,太陽對於妄自誇大的無知的人們,不知給予過多少的恩惠!可是人們卻把這賜予無限的富於生命的太陽忘卻了,偷竊了些微的黃金粉末,就自以為我是天下的大富翁,驕傲不堪哩。如何,安利柯,你已有了很好的作文題了,就用‘想吹熄太陽的小孩’為題,把你所想到的寫出了去送給托裏諾的先生吧。”

一 種詩的人

有一日朝晨,安利柯不見到舅父。舅父平日在早餐前總在庭間散步,今日不知怎麼了。“舅父怎麼了?”安利柯去問女仆。“略有些感冒,休息著呢。”女仆說。“年輕人不注意一些也不要緊。年紀一老,就一點都勉強不來。”舅父近日曾吐露過這樣的話。安利柯去看望舅父。“舅父,好嗎?”安利柯帶了憂愁探問。“沒有什麼。”舅父坦然如無事。向周圍一看,舅父的枕畔桌上擺著一個綠色的水瓶。那是很好的瓶,上麵刻著什麼文字。安利柯正想去辨認,舅父說:“你看,刻著什麼字?”一看,上列刻著“六月二十四日”,下麵大概是什麼符號吧,刻著G·B二字。“知道嗎?”舅父雖這樣問,安利柯因為不知道,就回答“不知道”。於是舅父說:“六月二十四日是我的生日,G·B是我的舊友勃拉喬君名字的頭字囉。這瓶是勃拉喬君為了賀我的生日,送給我的貴重的禮物呢。勃拉喬君已死去了,這瓶成了唯一珍貴的紀念品。我把水灌進這瓶時,總是親手從事,從不委諸別人。因為萬一被人打破,那就糟了。

“哪,我每次從這水瓶取飲時,就想到這位老友。二人間多年的交際……老友的卓越的一生……這樣那樣地想起來,不覺懷戀難堪。勃拉喬君是這街裏的裏長,曾被居民尊稱為父親。他創建學校,盡力於國家的統一,苦心於斯朵萊維產的葡萄酒與醋酸的改良,真是一個富有才幹的人啊!不幸,他晚年雙目失明了;可是他不但不因此頹唐,比未盲更快活,常說滑稽的話使人發笑。啊,他是神聖的人物。人一失明,什麼都不自由,普通人不免要自歎苦痛。但他唯恐妻女們傷心,強作快活,故意說有趣的話引得人笑。哪,這種精神你知道嗎?真是可佩服的高尚的精神哩。

“我每逢生日,就不禁想起他的事。隻要一到葡萄的收獲期,勃拉喬即把孟恢爾阿特種的最好的葡萄用大籃裝了來送給我。

“因此,我把這瓶放在這小桌上。這瓶在我是高貴的紀念品。我每朝張開眼來,首先就看到這瓶,想到勃拉喬君,幾乎要和亡友打招呼。唉,但是,這位老友,從二年前,已不能再聽到我的招呼了。

“像我樣的老人,完全生存於過去的追懷之中。我從年輕時起就搜尋種種紀念品,現在我的家幾乎成了一個紀念品的博物館。無論家具,無論裝飾物,都是紀念品,無一不足以叫我追懷過去的悲歡。從店中買來的東西,任憑你怎樣的珍貴華美,究竟不是紀念品,在我看去全是無生命之物。無論家具,無論裝飾物,要成了紀念品才會有生命囉。

“哪,安利柯,舅父還想和你談呢,請聽我說。飲食、睡眠、衣著……一切健康上所必要的,可以說是生命的麵包。至於懷念、愛、思考,卻是生命的葡萄酒。像我這樣年老的人,葡萄酒常比麵包更來得重要。我不是詩人,未曾寫過一首詩,卻想在人生的平凡瑣事上種下詩去。一經種下了詩,任何平凡的事物也會生長出愛與想象,一切都會含有黃金,來把人心溫暖的。

“安利柯,我還有話想說哩,哪,你在那裏坐著聽吧。”

二 全世界的紀念

“安利柯,我舅父睡在這裏,仿佛見到世界五大洲的光景呢。

“請看這桌上,那裏有一塊方鉛礦吧。那是賽爾奇尼亞的產物,我從配爾托沙拉采取來的。這使我想起歐洲的事。

“哪,這裏有一塊美麗的石頭。這是玉髓,是我從美洲的瓦淮河畔采來的。

“這近旁還有一塊閃閃發光的東西吧。這是凍石,是從喜馬拉雅山麓的河畔取來的。見了這石,我就想起亞洲的風光。

“還有,那裏有一塊滑滑的石頭吧,這叫做熔岩,是亞洲的東西。就在這近旁還有一塊石英,它含有黃金。是純金哩,從澳洲采取來的。

“這是從全世界采集來的五種石頭。隻要是旅行世界的人,誰都會見到,可是能注意它們,帶回來做紀念品的人卻沒有。

“再看啊,那屋隅不是有許多手杖嗎?這手杖的數目,正和地球上的國家數目一樣多哩。我在散步時輪番使用它們,覺得全世界各國的大門的鎖匙似乎已握在我的手中了。有時使我想起亞洲,有時使我想起非洲,有時使我想起波裏尼西亞。

“哪,那裏有一條竹的吧,那是從南印度的尼爾克裏取來的。那有黃紋的美麗的石榴樹手杖,采集自亞馬孫河畔。還有最粗的一枝,是‘彌內治巴’科的樹枝,是從台內利化山斬取來的。這樹大的竟是摩天的巨木。那裏的手杖各有各的曆史,真是說也說不盡。

“姑且說一件給你聽聽吧。那裏有一條彎曲的葡萄藤的手杖吧,這是我在馬代伊拉用一先令買來的。馬代伊拉一帶到處都種葡萄,居民唯一的職業就是栽培葡萄。我到那裏去的一年,恰好葡萄的年成不好,全地的葡萄都患蟲害,滿目都是枯萎的狀態。居民窮於生活,境況很是可憐。有人截了枯萎的葡萄藤製作手杖,賣給那從方契爾上陸到美洲或非洲去的旅客。

“當時的光景,想起來如在目前。賣給我手杖的是個麵黃肌瘦的老人。他不管人家要不要,見了我就跑近來說:‘老板,給我銷一支!’

“問他每支多少錢,他說一先令。我拿出一先令買了一支。他說:‘好了,好了,謝謝你!老板!謝謝你!托你的福,可以吃一星期了。’

“我見那老人如此道謝,身邊帶錢不多,就另給了他三先令,對他說:‘一先令既可吃一星期,那麼這樣就可以吃一個月了。’

“於是,那老人又從肋下的一束手杖中取出三支來給我。

“令人懷念的不但是石榴與手杖啊。在我家裏的東西,無論什麼,就是庭中的一株樹,也都塗著值得追懷的美麗的黃金的詩。我於沒有人時,常和這些紀念品談話,木或石有時甚至也會使我哭泣呢。所謂談話,原不是用唇用舌,可是真令人懷戀難堪啊!”

三 珍重的手帕和襪子

舅父滔滔地談著,快談完了又這樣說:

“年紀一大,人就會話多起來。我已話多了,話多了,就此停止吧。也許明日再說給你聽,今日已盡夠了,快要早餐了。你可去了再來,讓我睡到正午吧。”

安利柯因為有事想問,就說:“舅父,如果於你身體沒有妨害,我還有一事想問呢。”“嗯,好的,問什麼?”“在這房內暖爐上擺著的愛托爾利亞壇,裏麵放著的是什麼?舅父不是很重視這壇,常在壇旁供著花嗎?究竟為了什麼?”

安利柯這樣一問,舅父就說:“嗯,這個嗎?這是有理由的。就說給你聽吧。”說著從床上半坐起身來,用右手按住了臉,深深地發出一聲歎息。

安利柯注視著舅父,知道定有重大的秘密了。舅父從額上放下了手,說出下麵的一段話來:“這是神聖又神聖的東西。那壇的被發見,是在愛托爾利亞的扣萊地方,是古時希臘雅典人所製造的瓷器。扣萊地方有一個醫生,是個很古怪的人,曾把這壇讓與了我。你看那蓋子啊,那蓋子上麵不是橫著一個似睡又似死的女神像嗎?這壇當是收藏二千年或以前的高潔聖女的遺骨的。究竟是誰的遺骨,原不知道。二千年以前,神聖的婦女確曾有過許多哩。她是希臘的詩人?是神的預言者?或是從猶太來的基督的弟子?無從知道,但不是尋常的人,是很明白的。至於現在,這壇裏收藏著別人的骨,就是我母親的遺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