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尼清就在這當兒抱頭鼠竄而去了。“打!打!打這像煞有介事的小家夥!”惡少年的黨徒從四麵集攏來了。他們撲向安利柯,把安利柯掀倒在地。安利柯翻起身來,捏了鐵拳左右衝打,惡少年有的被打倒了,有的逃了。
可是惡少年的黨徒很多,安利柯終於被撲倒了。安利柯倒在方才美尼清拾石塊的地方,額碰在石塊上,簌簌流出血來,仍不屈不撓地翻起身。
這時,大人們從四麵跑攏來了。惡少年們這才蒼蠅似的散去,安利柯孑然立在中央,因為眼中滲入了額上流下來的血,不能睜眼來看。
一會兒,藥劑師和醫師都跑來了。安利柯經他們給洗好創口,包紮繃帶以後,就淡然無事,仍想去釣魚。“沒有什麼,請別向我舅舅談起。我釣魚去了。”他向醫生這樣說。
“請別去釣魚了。風很大呢,受了風,創傷要拖延不愈的。還是我陪你回去。”醫生勸阻他。“絲毫沒有什麼。如果我不獨自回去,舅父還以為我出了什麼事哩。”安利柯說了,向醫生道謝畢,徑自到斷崖上收了釣竿與魚簍,然後向舅父的別墅走去。舅父這時想去看看安利柯釣魚的光景,正從門口出來。見到安利柯帽下的繃帶,急問:“呀,怎麼了?”“沒有什麼。不小心從崖上跌下把額碰傷了。”安利柯淡然地回答,可是聲音卻不禁發顫。“究竟怎麼了?不要是大傷啊。”舅父很不安心地將安利柯的帽子除掉了看。
舅父取起帽子,即蹙了額道:“和誰打過架了嗎?啊!一定是那些惡少年。待我去收拾他們,你快進屋子去。”雖斷續地說,卻似非常激動的樣子,匆匆走了。
安利柯想去勸阻舅父,可是等他回轉頭喊舅父時,舅父早已走遠,頭也不回一回。
安利柯走進屋子,在自己房中休息了一會兒,等心定下以後取鏡自照,雪白的繃帶上滲出紫色的血跡。這時候,恰好舅父足音很響地回來了。
舅父突然抱住了安利柯接吻,用感動的語調說:“安利柯,你做了好事了。你的流血是第二次洗禮。你作為基督教信徒時曾在教會受過第一次洗禮,這次的洗禮是你已成為大人的證據。即使額上留了傷疤也不要緊,這是名譽的痕跡,是你崇高正直的行為的有名譽的紀念品。”
“舅父,我隻做了非做不可的事罷咧。我隻恨我勇氣不足,力量不夠。”安利柯這樣說。
“好,你已做了正直的事了,用了全力做了正直的事了。別歎力量不夠,最高尚的行為是超越理性而激發的。不顧任何的犧牲,熾烈地盡全力的行為,才是人生最可尊貴的。成功或不成功,這些都不是問題。該做的時候,勇往直前去做,這樣的精神才是崇高的力量。見利而動的人,決不知道這崇高。你做了好事了,對於絕對的善,你曾奮起過了。”
舅父說時老眼中閃爍著兩滴銀亮的水珠。
二 不知恩
沒有經過幾日,安利柯的傷已痊愈了。
自從那日起,美尼清一次都未曾見到。“至少也應該來對我表示一句謝詞的吧。”安利柯這樣私念著,空待了許多日子。
過了好久,安利柯在街上走著,見美尼清恰好從對麵來。安利柯想看看他用什麼態度對待自己。走近前去,哪裏知道美尼清睬也不睬地管自走過了。“為什麼呢?”安利柯兀自覺得寂寞起來。
“我曾為他盡過勇敢的愛的義務,路上相見,抱了我哭泣了來表感謝,不是人的應有的至情嗎?”安利柯自己這樣私忖。可是美尼清卻連目禮都不做,“謝謝”都不說,垂著頭假作不曾看見似的過去了。
安利柯的自負心大大地被損傷了。他不但曾把美尼清由惡少年群中救出,從那次的事情以後,始終不忘記美尼清。如果有機會,還想把自己的果物、穿舊的衣服送給美尼清呢。可是美尼清竟像連這很好的親切心也不值一顧,管自走開了。
有一日,安利柯問舅父:“美尼清一次都不到家裏來嗎?”“哪裏會來。”舅父冷淡地說。“但是,偶然……”舅父似已明白安利柯的心情了,嗬嗬地發出笑來。安利柯奇怪了,注視著舅父的臉。“其實,連警察也該來向你道謝囉。”舅父說了又嗬嗬大笑。“在那次以後,你遇到過美尼清了吧?他已向你道過謝意了吧?”舅父問。“不,雖曾在路上見到他,他卻裝作不見,管自走過了。”安利柯回答。“不要他道謝,不也好嗎?隻要自己做過好事不就好了嗎?”舅父這樣說。
“不,舅父,我那時並不存要他道謝的意思。從那時起,我覺得美尼清非常可愛,想有機會再幫幫他的忙。可是他竟完全不知道,為什麼他不肯與我要好呢?”安利柯說。
“哦,這樣嗎?”舅父回答說,“這是很明白的囉。且聽我告訴你。你有慈愛的父母,幼小時聽到深情的搖籃曲,一向在愛撫中長大。但是在美尼清,出世以後不曾從人受過一句親切的言語,也不曾聽到過深情的搖籃曲,他所受過的隻是虐待。所以美尼清的心就異常了,他不知道世間有所謂情的東西,總以為誰都不會用深情對待他。所以,雖然也許想對你道謝,卻恐怕又遭到你的譏笑,就垂著頭管自走避了。”
“那麼,舅父,我就到美尼清家裏去玩吧。我不知道為了什麼,總覺得那孩子可愛。”安利柯說。
“嗯。”舅父點頭,“但還是不去的好。你如果去訪他,他會怕羞不出來見你的。倒不如將他招到家裏來玩,一同做些殘廢者也能做的遊戲。因為在家裏,無論他的形狀怎樣可笑,也沒有笑他的人。”
“是……”安利柯也點頭。
舅父又對安利柯這樣說:“話雖如此,美尼清也許有著和那手足同樣的不快的心情,無論你待他怎樣好,在他也許不但不覺得可感,反而覺得可厭哩。所以,你絕不可想從他那裏得到感謝。但也不該對自己的行為失望。一件善行,能實行,在自己已是一種報酬了。望人感謝,等於放重利,是不好的根性啊。別人對於你的善行原應感謝,但自己對於別人有善行,絕不該望人家的報答。自己隻要幫助了弱者,把人從困苦中救出,替苦痛著的人拭了眼淚就好了。如果在這以上還想要求什麼,那是有傷於自己的正義的。”
一 海波
安利柯熟覽桑·德連寨的世間,看到了各種各樣的人。而在近來,卻常看見默然沉思著的人。有的茫然坐在崖上,看了海在默想;有的靠了崖坡,臥著在思忖什麼;有的躺在沙灘上兀自沉想,不知日影的移動。
安利柯在默然沉思的人們的臉上,感到奇異的悲哀味。如果他們是詩人或是畫家,也許可以說他們在追求什麼無限的東西吧。可是他們都是肮髒的勞動者與老人,那當然是因為有著什麼煩惱的緣故。於是,安利柯有一日問舅父:
“舅父,我常在崖上、坡上、沙灘上見到蹲臥了半日不響的默然沉思的人。他們大概是因為沒有糊口的地方,才把光陰這樣地消磨吧。”
舅父現出深思的神情這樣說:
“不,不是因為沒有糊口的地方囉。人這東西,隻勞動是不夠的。有時非無目的地思考,或茫然地望著海不可。”
“我屢次航行外洋,到過許多國土,見到處都有沉思默想著的人,無論在非洲,在歐洲,在澳洲,在亞洲。有的坐在崖上目視著海,有的佇立在湖邊樹下。其中有年老的,有年輕的,有無學問的,也有詩人。”
“無論是什麼人,心裏都不能無所思慮。不,與其說在思慮,倒不如說忘了自己在追求無限的東西。這在東洋叫做‘冥想’。在牧場上,葡萄園中,森林中,常有冥想的人,可是海更是把人誘入於無限的東西。”
“舅父,為什麼單調的海對於人有如此的引誘力呢?”安利柯問。
“這是有理由的。”舅父加以說明,“海渺渺無邊,始終搖動著,這就夠引誘人了。
隻要熟視著海,那手不能觸目不能見的無限之感,就會把我們捉住。這心情是人所憧憬的。因為人有著超越斯世、追戀永遠無限的世界的心……”
安利柯覺得不可思議,被舅父的話所吸引了。
舅父又繼續說:
“人有著一個大要求。人不能滿足於現在,對於無限,有著憧憬與畏懼敬虔之念。換句話說,人不能滿足於一生,想求人以上的價值。這價值就成了理想,成了宗教,使人心皈依。”
“舅父,什麼叫宗教?我雖曾受過洗禮,但於宗教並未明白。宗教的種類很多哩,為什麼人要造出這許多宗教?”安利柯不禁問起這樣的事來。
“嗯,宗教有種種的種類,這恰和世界上有種種的語言一樣囉。人的語言,因國土而不同。但人卻用了不同的語言,述說著同一的真理,追求著同一的理想呢。不論是基督教,或是佛教,形式雖盡不同,其實,在教會或寺院所持行的讚美歌、祈禱或念佛,都是以到同一的天上為目的的。
“海也是一個寺院。在海的麵前,誰也不禁要拋去了矜誇之念,感到空寂而虔服的。因為海的彼岸似乎有萬物之母住著的緣故,又似乎海是人的最後的故鄉的緣故。
“如果把全世界詠海的詩搜集起來,就會成一冊豐富的詩集吧。其中有傑出的偉大的詩,也有無知小孩在畏敬讚美之餘所叫出的感傷的東西。因為在海的麵前,人都成了詩人了。
“啊,這樣的話不想再說了。說了不禁覺得寂寞起來。你還非做生活上的實際學問不可呢。
“從這窗口望去,見到的不但是海波。俯視那空地上,還可見到熙來攘往的人波。你看,這人的波一日到晚不曾停止。以後,就以‘人生之波’為題,再來談談吧。”
二 人生之波
舅父就“人生之波”的話題,說出這樣的話來:
“由這窗口望去,從那空地一直到街上,一日中往來著幾千幾萬的人波。其中有各樣的人,有禿頭,有鬈發,有長漢,有矮子……還有喜樂的、笑著的、怒著的、悲哀著的。這許多人的喧聲,隨著風像森林的濤聲似的陣陣吹來。”
“他們之中一個一個都不相同。你看,蓬了頭的母親拉著頭發鬈曲得如鳥巢的女兒才走過,接著旁邊就現出白頭老人與禿發者了。他們各有各的思想,各有各的希望,各有各的悲歡。仔細看去,不覺得像千波萬波彙合雜流嗎?在這人海之中,各個分子真可謂千差萬別;但在日光之下,卻都是同等儔伴哩。”
“但是,看哪,在那邊走著的可愛的小姑娘,到成為像在她旁邊的滿麵皺紋的老媼,其間要經過許多的故事,演許多的悲劇與喜劇咧。我雖說著這話,現在到了七十歲的年齡,搖籃時代的舊夢即使要回憶也回憶不來。七十年!我已在人生之波裏遊泳了七十年了。”
“在街上走著的人,也都是在人生之波中遊泳著的。其中有遊泳得乏力了在半途溺死的人,也有一生盡力遊泳已筋疲力盡的人,又有為不曾意料到的怒濤所襲,冤枉喪了生命的人。”
“這樣,人人都一邊泳著人生之波,一邊各自製造其自己的價值。有的受了悲哀的打擊,不能複抬起頭來;有的卻能從怒濤下衝出,巧捷地繼續遊泳。由此看來,人竟好似為了製造自己的價值,投入人生之波去遊泳的。”
“怎樣的人才最有價值呢?讀破了千萬卷書的人最有價值嗎?不是,僅隻讀書是不能衝破人生之波的。由書卷得來的知識好比是行李一類的東西。如果頭腦中塞滿了這類東西,反不能輕捷地在活的人生之波裏遊泳了。”
“要在活的人生之波裏遊泳,第一要緊的是健康的身體。把自己的身體弄壯健,是一生的活學問。第二要緊的是用自己的意誌過活。世間盡有不用自己的意誌,奴隸似的過其一生的人呢。第三要緊的是道德的價值。如果沒有道德,到底不能排除人生的凶浪一直向前遊泳的。在人的力中,最強的就是道德之力。身體的健康是一種力,意誌的生活也是一種力,但是最偉大的是道德的力。無論身體怎樣好,意誌怎樣強,如果這人無道德的力,他一遇到世間的凶浪就會手足痙攣,不能左右遊泳的。世上像這樣的人很多。真可憐啊!此外,還有一件可以產生人的價值的事,這就是思考。不能思考的是白癡,白癡就是大大的不道德啊。白癡者自己無正確的意誌,是一味做著錯誤的行動的。人遇到非做不可的時候,要思考,想打勝襲來的人世的困難,也要思考。自己思考了,自己再把思考所得的用意誌來堅持。人不如此,絕不能得到活的知識。由道聽途說或書本上得來的知識,在人世真正的實際競爭上絕不是活的力。知道了嗎?外來的智慧是不能生出人的價值的啊。”
三 知人
“但是,安利柯,還有更緊要的事。我剛才說過關於人的價值的話了,可是我們應該像普通說的‘這人了不得’,‘這人有些癡’,‘這人是卑怯的家夥’,‘這人是天才’……把人的價值來一一判斷嗎?”舅父說。
“是呢,世間盡有似小愚而實大智的人,也有似小智而實大愚的人咧。”安利柯回答。
“對呀,對呀。”舅父高興地再把話說下去,“對呀,對呀。人是不能用一句話來斷定其價值的。哪,如果說那人受過洗禮,是真實的基督教信徒;那人招呼很謙恭,是個好人。這樣輕率地判斷,就會陷於大錯。”
“所以,對於人,能知道其價值是一種活學問。沒有這活學問,結果就會被世間所欺,或竟至連累他人吃虧。“要使一家店鋪發展,做主人的非知道夥計不可。“做裁判官的要行正當的裁判,非知道被告不可。“做教師的要善導學生,非知道學生不可。“做將軍的要指揮軍隊,非知道士兵不可。“做政治家的要治國,非知道國民的心不可。“亞曆山大帝深知其部下,故不曾被部下背叛,成了大功業。奇利亞斯·希柴因為不知道其臣下的性質,故終於陷入悲運。
“拿破侖所以能一時支配歐洲者,不僅因為他善戰,實因為他能知道人。“可是,世上常有因為不知人的緣故,致引起種種的不幸與大問題,不能現出自己的真正的價值。“英國的商人以金錢來定人的價值如何。人的價值能視其所有的金錢之多寡而評定嗎?”舅父提出了質問,暫時停止談話。“金錢與財富不能評定人的價值。”安利柯答。“為什麼?”舅父反問。“雖沒有錢,高尚的人盡多,格裏勃爾第貧窮得至於拿不出搭救自己的船夫的謝禮,卻不愧是救援意大利的大人物。無論怎樣有錢,如果徒行不義,不能救助一人,這種家夥是沒有人的資格的。”安利柯答說。
“啊,你說得不錯。但因此就說金錢可以不要,那是大錯。如果不能以勞動取得金錢,營獨立的生活,就成了卑屈的人。生活不能獨立的人一定有著某種缺點:或是不竭力勞動,或是用錢太浪費,或是沒有信用……到底什麼原因不能一定,總之一定有著某種缺點。
“話雖如此,卻不能用金錢來定人的價值。那麼人的價值應該用什麼來評定呢?”“舅父方才不是教過我了嗎?”安利柯說。“嗯,我曾教過你什麼?”“你說,人的價值在於用了健康的身體,自己的意誌、道德及思考去生活。”
“嗯,我曾這樣地說過。要知道人的價值,非看透其健康、精神與才能不可。可是對於人,無論是誰,都容易犯一次見麵就決定愛憎的毛病。最初的瞥見所產生的印象有時原很準確,有時卻會意外地錯誤,非留心不可啊。”
“像我這樣容易動感情的人,對於他人往往有時一見麵就以為可愛,有時一見麵就以為可憎。我曾因此遭到大大的失敗。一見麵就以為這是個好人,馬上判斷其價值,於是並其道德才能也另眼看待。結果呢大遭失敗,向來的親切轉為仇恨,友愛變成絕交了。反之,一見以為可憎的人,就隻覺得他可憎,無論他有任何優點都不複看見了。我也常有這樣事,哪知過了若幹時候,發見最初認為可憎者,竟是高尚的有手腕有才能的人物哩。但恨自己誤認,把好人交臂失之而已。
“所以,當評衡人的時候,要考慮了又考慮,靜心地探索其真價值。那人樂著或是悲著,在順境或在逆境,名譽素好或素壞,不要用這些條件輕率地判定其人的價值,應該進一步觀察進一步推究。探索人的價值,可以作為研究社會研究曆史的活練習。
“我們非把曆史深究批評,認識其人物的真價值不可。在曆史中,有把正人當做不正者而埋沒的事,有把功勞者的功勞加以否認的事,也有把野心家不義者認作正人的事。完全理想的人物原是沒有的。理想的人物隻好樹立於我們的心裏。我們是把眼前的人和心內所樹立的理想人物相比量,因其接近的程度來評定價值而已。所以我們又須有完全的理想。
“知道了嗎?托裏諾是你的先生,未曾教過你這樣事吧。所謂先生,原是隻會教理論,不能切近於實際的。”
“說到實際的研究,種類很多。我今日所教你的是對於人的研究。從你那樣的年齡起,把自己的朋友、附近的人們,好好地注意觀察,將他們的長處短處,以及隱藏的善或惡的性質行為,細細探索,那麼就會發生對為人的興味與深厚的同情,而且對於人也就有所防備了。這樣做去,你自會成一個精密的人心的鑒賞家。凡能夠了解人生的尊貴的意味的人,能知道任何書本上所不曾載著的事。知人真是高貴的事。世間能知人的人實在太少,我對此頗覺得有些寂寞哩。你要想具有詩人、哲人及大人物的資格,非有能把人的長處善處銳敏感味的心不可。淺薄的獨善者隻知圖自己的利益,忽略人心的尊貴的處所,把人生弄成無趣味的東西。要得人生的大喜悅,知人是非常重要的事。”
“舅父所說的這話,你現在還未能切身體會吧。但等到舅父死去了,你成了大人的時候,仔細想去,必會恍然明白,覺得舅父的話緊要吧?那時請對了死去的舅父的叮嚀表個謝意!”
一 真的職業須於兒時選擇
有一日,舅父帶了安利柯在林間散步。舅父平常總是善談說的,這日不知在想什麼,默然不語,隻時時歎息,好像獨自有所感觸。“舅父,你為什麼這樣歎息?”安利柯試問。“嗯,我正在想著一件重大的問題。”“什麼事?”“人類這東西,隻有著一件自由。任憑人類怎樣誇大,終究不能以自己的意誌來處置自己的生死,人在什麼時候要死,無法自知。我原還不算十分衰老,但從一方說來,也可說活到現在是僥幸的。不過,安利柯,人雖不能用自己的意誌來支配自己的生死,但對於自己的職業,是有著選擇的自由的囉。你將來想選擇怎樣的職業?”
“我選擇職業,須在出了中學、出了大學以後。”安利柯回答。“你父親叫你將來幹什麼?”舅父又問。“我父親並未明白地告訴我。大約以為我年紀尚小,還談不到此吧。”
舅父於是說:“咿呀,不是。小兒時代所想念的事,會影響一生哩。職業隻要選擇就好,這話雖合理,其實大誤。少年的時候如果不先有考慮,年長以後會沒有真正去思考的力量的。有人問牛頓:‘何以能有如此的物理學上的大發現?’他天真爛漫地回答說:‘因為我從兒時就有思考的習慣的緣故。’哪,兒童時代所發露的心的光明,是任何學力都不能換得的寶物啊!因循寡斷地等待,倏忽已成老大,就不能以旺盛的精神勇猛前進了。啊,世間最沒有易老如人的東西。如果要想一生不走錯路,非從少年時定好進步的步驟不可。”
安利柯思忖了一會兒,突然向舅父這樣說:“但是,舅父,所謂職業,不都是毫無趣味的東西嗎?對於職業,沒有一個不吃一行怨一行的。這樣乏味的職業,我實不想選擇。”
“你說沒有一個不怨自己的職業?試問做什麼職業的人在抱怨?”舅父不高興地說。
“不是嗎?我常聽別人說過。市上的醫生也曾這樣說:‘忙得終日沒有休息,醫生是奴隸中最苦的奴隸,還說一天到晚,連安心吃飯的工夫都沒有,為病人與受傷者盡了力,毫不感謝;略不小心,醫壞了還要受殺人的惡名。
“還有,我母親的哥哥不是做律師的嗎?那位舅父也歎說哩,說律師是竊盜一般的職業,一元錢也不是用正當的手段取得的。
“此外,做船長的,做技師的,做經紀人的,也都說乏味乏味呢。”
“安利柯!對於說那種話的家夥,你要當心!那些人們是沒有真正思考的尊貴的精神的!”舅父緋紅了臉,鄭重地說,“對於自己的職業抱怨的人們之中,絕不會有好人。如果他能真的打量‘人”的事,斷不致鄙視自己的職業的。高尚的人都對於自己的職業感到興味,盡力快樂地幹著。凡是說自己的職業乏味可厭的人,生活的標準就根本錯誤了。”
舅父說到這裏就默然了。安利柯想聽聽舅父關於生活的標準的意見,於是問:“所謂生活標準的錯誤,是什麼意思?”
二 錯誤的生活
安利柯問及錯誤的生活標準,舅父趁這機會,起身來說出下麵的話:
“嗯,對了,你好好聽著!世間無聊的誤解的人實在太多。他們一味思忖著幹什麼才可成富翁,幹什麼才可成名人,怎樣才可不勞而成功。他們除了錯誤的事以外,什麼都做不出來。
“他們不是在那裏做自己認為非做不可的願做的事,乃在那裏看著自己的朋友或周圍的人們,羨慕他人生活的舒適。覺得醫生可以賺錢,就想做醫生;覺得技師收入多了,就想做技師;覺得律師可以致富了,就想做律師。他們並沒有什麼真見解,隻是在那裏看人學樣,流著饞涎而已。所以做了醫生、做了技師、做了律師以後,如果不能滿足預期的欲望,就要吐露愚癡的怨言了。
“世間有種種職業。有醫生,也有教師,有畫家,也有律師。可是誤解的人們隻打算醫生、教師、畫家與律師何者最為安樂易富,擇其便利者為之。他們是不想自己的天分與使命的虛偽輕薄之徒。虛偽輕薄之徒對於自己職業當然不會有自信或矜誇的。對於自己的職業無自信與矜誇的徒輩,不但破壞自己的價值,並且是破壞國家實力的國賊囉!
“我們真要成高尚的人,非對於自己的職業有喜悅與矜誇不可。
要對於自己的職業有喜悅與矜誇,非有做合於自己的天分與趣味的事業的決心不可。如果對於自己所做的事覺得無味可厭,那就是未曾仔細考慮去選擇合於自己的職業的緣故。
“厭棄自己的職業,結果就會厭棄自己的生存;厭棄自己的生存的是精神的病人,絕不是健全者。可是現在,世間不健全的人實在太多,已成了所謂‘病的世紀’了。這實在就是養成人類不幸的一大原因啊。你非給人類以新的力與喜悅不可。要想給人類以新的力與喜悅,非先在自己的職業上自己找出無上的力與喜悅不可。
“這樣看來,可知兒時的精神在職業選擇上是很重要的。”
三 須自知
“安利柯!關於職業的選擇,我們尚有更重要的事情非知道不可。”舅父繼續熱心地說。
“世間有一種可惡的名叫虛偽的東西。所謂虛偽者,就是欺妄。把毫無價值的事認作真實的有眼的盲者,就是虛偽的人。虛偽欺瞞的家夥,是不肯盡力盡心的寄生蟲。
“可是,不自知的或不能作正直思考的人們,結果會成為欺瞞的虛偽者。他們不知道自己,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力,有何種天分,該幹什麼。隻是一味輕易地模仿他人,當然做不出有意義的事來。
“所以,希臘的賢人曾在代爾甫維的亞普羅殿門掛了‘須自知’的匾額,用來警戒國民。因為不知道自己的人,一切都不能真實的緣故。因為不知道自己的人,都要說謊作偽的緣故。
“動輒熱衷、易起空想的人們,全然忘了自己,以為他人所能幹的,自己也必能幹。於是見他人賺錢了,自己也想賺錢;見他人成名了,自己也想成名。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愈熱衷愈露破綻,結果隻是一無所成,陷入不幸的深淵而已。
“知道自己,這無論對於自己的幸福,對於他人的幸福,都很重要。要想依照了理想進行,非先知道自己不可。不知自己一味蠻幹,猶之無舵而行舟,不識路徑而亂竄,結果終至與自己衝突,不但破滅了自己,還要大大地累及世間。
“所以,我們須知道自己的長處與短處,知道自己的義務與天分,決心去幹與自己相應的事。我們要這樣,就能成為健全的人物,還可以使世間也健全。
“哪,安利柯!所以你為了選擇一生應走的方向,非用了全智慧全力量去周詳考慮使無錯誤不可。一旦決定了方向,無論他人在幹什麼,或是說什麼話,絕不可懷疑,要自信地勇猛前進。如果不能做到這地步,那就聰明人也成愚魯,天才也無價值,猿猴也會從樹上落墜下來。
“猶之登山或遠行,到了某地方,路會有兩條,有時且竟有分為三條或四條的。遇到這種分歧點的時候,就該打量究竟該取何道。如果茫然地冒昧走去,結果會走入無路可走的絕境,弄成進退維穀。
“如果是登山遠行,損失原不過如此。可是人生之路是不能回複的,因選擇的路不同,有的前途是絕望,有的前途是光榮,有的前途是貧困,有的前途是富裕,有的前途待著不德的惡名,有的前途待著美德的榮譽。我們該在其中選擇那最好的走才是。但這要知道什麼是自己應走的路才可以,要知道自己所應走的路,非先知道自己不可。
“啊啊,已說了不少了,就此終止吧。可是,安利柯,我有一件東西想給你。待你要回家去的時候給你吧。那是我所寫的東西。
“我啊,我把自己多年的經驗寫下了,預備等兒子大了給他讀。可是我還沒有兒子,妻就死去了。我現在就把為兒子寫下的東西送給你吧。一向好好地藏在抽屜裏呢。這稿本一定可供你作參考。一讀就明白,將來到要決定職業的時候,請給我從頭再讀一遍。”
“舅父,請把這稿本給我。我已改變了我的見解,很想讀這稿本,獲得健全的見解。”安利柯說。
一 書信
有一日,舅父正小孩似的快活地看各種變著色的柑橘類的果實,郵差遞來了書信數封。舅父坐在樹下的石上,把書信一一開閱。小孩似的快活著的舅父頓時臉色轉成憂愁,衰老的臉麵愈加衰老了。舅父把讀過的書信藏入衣袋,寂寞地在庭間走著,既而又無力似的回到原處,坐在檸檬樹下,寂然不動。時候已快正午了。舅父不知在想什麼,隻是默然地低著頭。安利柯想引誘舅父快樂,微笑著走近前去。“舅父,午後去散散步好嗎?”“嗯,嗯,嗯……”舅父發出顫動的語聲,隻是用不快的眼光注視著安利柯。“舅父,怎麼了?”安利柯親切地問。“嗯,嗯……”舅父隻是這樣說,好像很傷感。安利柯不知道舅父為什麼如此悲哀,天真爛漫地說:“舅父,已正午了,吃了午餐就散步吧。”舅父這才略舒了神情,“嗯,嗯,好。但怎麼好呢?我想倒不如明日與你同到賽爾拉散步半日。”說著立起身來,深深地歎息。“……啊。秋天了,已到了深秋了!”
天空高爽,木葉在風中像鳥似的飛去。枯葉的氣味夾在檸檬香氣裏,一起衝到鼻間來。
舅父又深深地歎息了說:
“安利柯,秋天好啊。但在有了年紀的人,秋會使他沉思。我想到種種的事,美的,可悲的,都集在一處,迸到我心上來。——呀,不錯,安利柯,你父親今日有信來了哩。你去把信讀了,午後就寫一篇比平日長些的日記如何?我今日不想散步,讓我在庭間靜思半日吧。”
安利柯雖覺得有些可怪,但當從舅父手中接到書信時,卻是歡喜的。待舅父去食桌以前,就拆開來看,信中是這樣說:
安利柯:
聽說你自從住在舅父家裏受舅父照拂以來,身體的健康已完全恢複,現在很強健了。舅父來信曾這樣說,市上的醫生也說你和數月前已判若兩人,可以依舊用功了。
父親母親都很歡喜,你真做了一件難得的事了。人無論幹什麼,第一要身體健康。你能爭得這健康,就是一種大大的修業。
舅父很愛你。舅父沒有舅母,也沒有小孩,很喜歡你住在桑·德連寨。住在那裏,在你原是叨擾,而在舅父則得了你,足以忘去長年來的寂寞,真是幼孩似的歡喜著呢。舅父又能把最好的事教給你。
但是,你既已恢複了健康,就非和這好舅父作別,回到父母這裏來不可。父母為了等候這日子,與你分別很是長久了。
母親聽到你兩三日內就可回來,真是高興。我從未見到母親有這樣高興過。你要和舅父分別,原舍不得,但為了要使母親快活,非回來不可。
關於叫你回來的事,曾通知舅父,得其允許。你可向舅父表示衷心的感謝,就此回來。還要好好告訴舅父,使這善良而聰明的舅父安心。你年已不小,應該學習學習用言語表出自己心情的能力了。
要好好地與舅父道別,決不要使舅父失望啊。因為舅父來信囑不要派人來接,你就獨自回來吧。我們等你回來後,預備再到舅父那裏道謝去。
安利柯讀了這封信,胸中悸動了。既喜且悲,喜的是快可與父母在一起,悲的是就要與舅父分別。
二 當日的日記
午餐後,安利柯徘徊庭間,與五六個月來看慣的花木作別。午後三時光景才寫這日的日記。午後三時才寫日記,這原是第一次,依了舅父的吩咐,執起筆來,就想起種種的事,差不多寫也寫不盡。安利柯是這樣寫的:
十一月十日一想到桑·德連寨的日記就隻有這一日了,不禁依戀難堪。真是突然,我總以為至少到聖誕節可以與舅父在一處的,不料今天父親來信叫我回去。
今晨睡醒的時候,不,就是到了午前,也還不曾想到要回去的事。所想到的隻是在聖誕節前所要做的事而已。從現在到聖誕節還有四十日光景,在這期間,我在桑·德連寨還有許多事想做,還有許多事想請教舅父。我在小學校時,很喜歡讀童話或曆史故事等類的書,近來則興趣轉變了,喜歡觀察植物與世間的事。很想在這四十日中最詳細觀察舅父庭間的植物與桑·德連寨的人物,做一篇長文寄給托裏諾的先生看。如今中途停止,真是可惜。但我現在已知道準備是要經過許多時日的,啊,真是一日都不能放鬆。每日每日逐漸注意了查察,我知道會有一日可以達到大大的研究的目的。從今日起,我就對於任何事物都去深加注意觀察、仔細思考吧。
如果我把《桑·德連寨的社會》與《舅父庭間的植物》二篇長文寫了出來,將是怎樣有趣味的東西啊。可是現在不及完成就要與舅父作別了。幸而我因了舅父的教導,已能夠對於事物做種種觀察與思考,這是何等可感謝的事啊。
我見舅父今日樣子有些與平時不同,隻是寂然地坐在檸檬樹下沉思,就曉得必有什麼不快的事發生了,很為不安。果然,父親來了叫我回去的一封信。
舅父既沒有舅母,又沒有孩子。寂寞的舅父隻把庭間的樹木愛撫著。舅父的愛我,真是難以言語形容的了。舅父為了我,不惜竭其全心全力。有一次,我因替美尼清抱不平受了傷,舅父那樣地為我喜憤交集,至於眼中迸出淚來。我真幸福,有這樣的好舅父。有著這樣好的舅父的少年,除我以外,全世界恐再找不出第二個了吧。舅父比從前教我的任何先生都偉大,我從舅父那裏聽到了聞所未聞的教訓。
又,我聽了舅父的教示,知道人的可尊貴,此後非自己成了有尊貴精神的人,使舅父歡喜不可。
今日正午,舅父從衣袋中把父親的信遞給我時,舅父的手曾顫抖著。舅父在海上生活過多年,他的手是經過海風鍛煉過了的。我見到那頑健的手發顫的當兒,覺得舅父的柔愛的心將完全在手上顫動出來了。如果早知道那封信是父親來叫我回去的,我會把舅父的手捧住了親吻吧。
我那時又看到舅父的眼睛。向來輪番流露威光與柔光的舅父的眼睛,那時曾陰暗著。如果我早知道了這理由,就會去抱住了舅父的項頸在那眼上親吻吧。
真就要與舅父離別了嗎?一念及此,不覺流淚。但與愛我者分別的悲哀,可以喚起美的心情來的。我流了淚,斷腸地覺到一種美的勇敢。同時在心中叫說:“舅父!我不得不別去了。但我將來必誓為正直的人,使舅父歡喜。舅父啊!請再活二十年!那時我三十五歲。在這期間,舅父會知道今日的悲哀是一種尊貴的悲哀吧。
真的,我賴舅父的指導,知道人的尊貴的精神了。從今日起,我成個勇敢的人吧,成個真正的人吧,把心弄聰明吧,每日把三件善事來實行吧。
今日午餐未曾多吃東西。我因為怕要流淚,就比舅父早離開食桌到庭間去了。在庭間回繞了一周,把紀念很深的花木一一注視,和它們道“再會”。花木也似能領解人意,它們雖不說話,似乎也知惜別。它們並不哭泣,卻似乎在對我說:“我們永遠在這裏,請你再來。”
繞畢了庭園,我再開了柵門走到農夫所住的屋裏去。我不曾對他說就要回去的話,隻把農夫夫婦及小孩的相貌熟視了好久,恐怕以後記不清楚。
我又從庭間取了番紅花回到屋中,供在壁爐架上舅母遺骨的壇旁。在那時,我不禁深深地向那壇兒行禮了。
現在到晚餐還有一二小時,要想寫的事尚很多,姑且當做臨別紀念,到小丘上去看一會兒海上落日的景色吧。還有那些鬆樹哩,也去和它們一別吧……三 臨別的散步到了臨別的前一日,安利柯與舅父散步到賽爾拉村去。賽爾拉是個高原的村落,可以俯瞰萊列契的街市,又可以望見廣大的意大利全境的大部分。
眼下從檞樹或橄欖林間,可以看見萊列契的古城,遠眺則桑·德連寨如畫。桑泰·馬裏亞、化可那拉成配特沙拉等的港灣咧,大大的斯配契灣咧,中央聳著宮殿的斯配契街市咧,鳥巢似的造船所咧,林木蔥鬱的巴爾可裏亞咧,都被收入在望中,真是好風景。
澄碧的海灣在日光中蕩漾著,似在與累累結著葡萄的原野及壯麗的市街的色彩爭美。遠方沉靜的綠海中,浮動著巨大的海龜似的軍艦與輪船,各種式樣的帆船則在其間滑行。
安利柯都對著這風景神往了,既而差不多和舅父同聲地歎息著說:
“好風景啊!”
舅父非常感動,向安利柯這樣說:
“看哪,圍繞著我們的自然與藝術多豐富!山與海的範圍內的無數東西,不是原被無限的水平線包圍著嗎?我們也應有大自然似的大氣量才對。
“看哪,那裏有橄欖林,有葡萄園,有結著穀物的田野……那些都是我們生活上所不能缺的東西。意大利人要想獨立,就非這樣地自己製造麵包不可。
“再看哪,向那裏。那裏不是有堡壘嗎?堡壘上備有大炮。還有,哪,鐵甲艦在破浪行進。鐵甲艦上的大炮如果一放,可以使整個市街化成灰燼。那堡壘與鐵甲艦是守護祖國、防備敵人的侵襲的。國家為了獨立與正義,非與外國戰爭不可。你也該與國家一樣,武裝了去抵抗不義或暴力。
“看哪,一直那麵,不是朦朧地見到蛋白色的霧氣嗎?那就是所謂‘水天仿佛青一色’的境界,是天與地連著的無限的彼岸了。啊,我們隻靠麵包與武器還不夠,我們非向那無限的彼岸遠望不可。使人崇高的就是這對於無限的憧憬。無限的憧憬,即是追求理想的心,即是求真、求善、求美、求神的心。如果人的事業隻是麵包與武器,那麼人與動物相差也就有限了。
“你該追求偉大的理想。你該追求神而生存於高尚的信仰、希望與愛之中。生存於信仰、希望與愛的人,即是生存於正義、勞動與理想的人。怎樣的人最偉大呢?最偉大的是生存於信仰、希望與愛的人,即生存於正義、勞動與理想的人。
“哪,安利柯。你有著敏感的高貴的心與正確思考的頭腦,所以,你該會求正義,愛勞動,望見高高在頭上的理想吧。”
安利柯默然聽著舅父的話。舅父說話從未像今日的熱烈過。一種莫可名狀的力在安利柯心中湧起了。
兩人默然下了賽爾拉的高原,恰好,大炮的聲音“嘭”地由斯配契那邊傳來。
“那是什麼聲音?”安利柯問舅父。
“那嗎?”舅父管自走著,既而提起了精神這樣說:
“那是羅馬的午炮,是正確的正午的信號。全意大利凡是有城寨的都會,到處都依了這午炮‘嘭’的發聲計時哩。每日由羅馬把正確的正午告知各地的都會,全國都會放出那‘嘭’的炮聲來。羅馬是永遠的都城,是國家的心髒。這心髒的鼓動,把正確的時間傳給國家全體的肢體。羅馬的時間就是意大利全國的時間。我們的祖國隻有一個心髒,但奉侍這心髒的肢體卻無限地擴張著。
“安利柯,你該愛你的國家,你該愛意大刊。意大利是世界最美的國土,我旅行過全世界,所以很知道。意大利在文藝複興時曾把燦爛的文化惠及全歐洲。以後的意大利失去了可以教化全世界的東西了。但羅馬的午炮在全國城市齊聲轟鳴,好像在教我們重新再來教化世界。‘好,我們大家起來,為全人類再創造意大利的文化。’我們就這樣地回答這永遠的都城吧,我們每日向這永遠的都城這樣叫說吧。”
舅父說著,脫了帽子向都城方麵行禮,安利柯也隨著脫帽行禮。
安利柯與舅父離別時,就從舅父那裏接受了預約的原稿,因為不知寫著些什麼,在歸途中亟亟閱讀。果然,裏麵寫著很好的話。安利柯不知道將怎樣有益於己。這原稿本是舅父寫了留給自己未來的孩子讀的,現在卻給了安利柯以真正的大教訓。
舅父的原稿是這樣地寫著:
一 序言
這是“你須知自己”的歌。亞當因為不知道自己,觸動神怒,被放逐出了樂園,與其妻夏娃躑躅於棕櫚樹下時,和了琴淒然唱的就是此歌。
二 關於職業
要正直!
須用了頭腦想!
努力地勞動!
能正直,能好好地想,能努力地勞動,無論做什麼職業,都不是可恥的。
無事不須勞力。
也無事沒有利益。
但職業有好的也有壞的。所謂好的職業,就是適合於自己的職業;所謂壞的職業,就是不適合於自己的職業。
職業上有等級。
能使自己喜悅而於人有益的職業,等級最高。
拙劣的工作,不會結實。
無論任何職業中都潛藏著寶貝,執鋤去掘,就能掘著。
無能與完全的勞動之間,其差無限。
能做出好鞋的鞋匠,比之於無能的律師、無智的大學教授或拙劣的醫生,地位要高。
官署的好書記比之低能的上議院議員,價值不止百倍。
才能如不練出,事業就無味,而且不能結出果來。
任何職業都有詩與理想。
低能者或壞人,無論幹什麼,全玷汙其職業。
職業猶之林木,愈向上長,其職業愈崇高。
好的見解,要熱衷於工作時才會發生。
觀看他人所做的好的作品,是有益的,但須自己用功夫磨煉自己的手腕。
有益於最大多數的職業,價值最高。
勿就不喜歡的職業。就了某種職業,如果覺得不喜歡,難以忍耐,那麼不如停止了改就別種職業的好。
錯誤的事,如果一味任它錯誤過去,錯誤就會愈弄愈大,結果會弄到手足無所措。錯誤可以變成悔恨。
最不幸的,是對於自己的職業抱著不平的人。
最幸福的,是對於自己的職業有興味的人。
三 農夫
身體精神都染了病的人,快去做五六年農夫吧。人的墮落,與物的腐敗一樣。物雖腐敗,隻要置諸土中,就能分解成清潔的植物的養料。人亦然,雖已墮落,隻要與土親近,就成清潔健全的人。
與土親近,握著鋤犁的農民,在人們中最為健康。縱有醫學博士若幹萬人,也無術使國民成健康者。農民實比醫學博士牢握著健康的秘訣。
羅馬人原在羅馬種田的。那時羅馬人雖極少數,因有著他國人不能及的健康,能伸展其勢力於地中海沿岸,竟支配了亞洲與歐洲。後來,羅馬人失掉了固有的健康,其大帝國也就陷入了滅亡之淵。
健康的自耕農民,營著幸福的生活,這樣的國最強。
這樣的人最美:赤足踏土,皮膚被日光曬得赭黑,掘土下種,吸著從綠葉叢中吹來的風的農民。這樣的人最齷齪:一日到晚,臉色蒼白,坐在櫃台旁,渴望有錢收入的神經衰弱的家夥!
鄉下的泥土上,產生引導未來的哲人與詩人。
都會的塵埃中,產生使國家破滅的賣國奴。
美德與健康的農夫共生。
惡德隨不健康的都會裏的人運行。
大都會是人類的墳墓。
泥土是產生一切有用之物的母親。
強烈的土的氣息、麥葉的氣息、森林的氣息,是人的最好的藥物。
綠野與青空,最有益於眼睛的衛生。生活於綠野與青空之間者,其眼睛自然好。
眼睛好的人,有著望見永遠的心。
我的孩子啊!
你該祝福大地,和祝福你自己的誕辰一樣。
如果農民饑不得食至於詛咒人生了,國家就要滅亡。農民的饑餓與病弱,其罪在國家。這罪與盜賊及殺人無異。
有兩隻手就可糊口,隻有農民是如此。世間還有比農民更強的嗎?
農民是人類社會最初的勞動者,農民有著一切人類祖先的心。
一切東西出於泥土,複歸於泥土。藝術、道德、哲學,以及宮殿、紙幣、食物、衣服,都從泥土來,也非終歸於泥土不可。
朝陽最初的光,現在農民的頭上;落日最後的微笑,映在農民的麵上。
露的真珠,在農民的足下笑顫。天空是為農民而設的大浴缸。森林的風濤,小鳥的叫聲及小蟲的微吟,是天為農民特設的音樂。
農民雖不讀詩集,卻營著最好的詩人生活。
休息在壟畔樹下,無思無慮地不覺日影之移動:這心境就是大詩人的心境。在這時候,“自然”在農民的心裏呼吸著。
農民與最大的創造者親近,朝夕與之共語。天地的創造者親自把秘密告訴農民,對他們說:種子該在何時下,肥料該怎樣下,今年收成必好,收獲該在何時。
農民又與宇宙間最偉大的東西為友,就是:與太陽光為友,與太空中波動的風為友,與傾盆的大雨為友,與廉纖的春雨為友,與孕育一切的大地為友。像這樣光榮的人,此外還找得出嗎?
但農民卻自忘了這光榮,遇見什麼伯爵、侯爵等類,竟至不敢說話。這是何等的矛盾啊。
生活無憂的自耕農最能享受自由與獨立的幸福。他們不必因為怕到辦事處過了時刻,時時看表。他們想休息一二日,也不必向上司提出請假書。他們的主人是太陽與大地,太陽與大地從未叱責他們。他們疲勞了或是不高興了,就可不待主人的許可橫倒在草上,或回家去休息。想吸煙了,不論在陌頭或在樹下,都可以自由地吸,因為那裏沒有懸著“不準吸煙”的禁牌。
農民終日勞動,但在勞動之間,天然有間隔的休息。這休息期間的快樂,農民以外的任何人不能用錢買得的。
勞動所以神聖,實因其有著自由與獨立的精神的緣故。但在資本家的工廠中服務的勞動者,無自由也無獨立,故工廠勞動者在勞動上無神聖的自覺。有自由與獨立的精神的勞動者,隻是農民。
隻要一百日,不,隻要十日已夠。如果十日不從鄉下送食物給都會,地球上若幹億的人們會在一日間死滅。人口調節的最後的手段就隻這事。
都會把農民從土中獲得的東西消費。都會中人們的消費食物,恰如把辛苦所得的農作品投入火爐一樣。都會的人們不勞而食,隻是計劃出虛榮、偏見或流行等種種惡事來欺騙農民。
人類最後的大戰爭,就是農村與都會的戰爭。
人類的希望由農民產生。人類最初的希望,是由播種子的農民,發見金色的禾穗的農民,發見葡萄的花的農民才生出來的。這希望生長起來,於是才現出了人類一切的希望。無希望就無理想,無宗教,也無神了。
梨子四月開白的花,次第生長,遂成碩大的果實。農民摘下果實,喜悅地放在掌上估量著重量。
這喜悅除了農民是不能想象的。
農民對了那龐然堆著的新麥,莞爾地觀看,何等快樂啊。這樣豐富而美的歡喜,非農民不知道。收獲的麥,每粒每粒都閃著汗的光。
農民的同輩中,有園藝家,有牧畜者。他們耕耘、剪枝、接木,或帶了牛羊之群到曠野去。他們的勞動是國家的源泉,他們是國家的中隊長與大隊長。
果實猶之乎人。
果實累累地青青地懸在樹上,好像內中潛伏著英雄的小學校學生的頭。園藝家就像小學校的先生,看著各個果實,施以培養,培養成功了,把它們送到世間去。接木咧,剪枝咧,施肥咧,一旦所費的苦心生了效力,園藝家對著碩大的可愛的果實,心中真有說不出的歡喜。
園藝家用了自己的伎倆與勤勞收得了果實,把其中最良好的送給朋友與市場時,自己感到榮譽的矜誇。他們把挑選剩下來的自己享用,這是何等的謙讓啊。園藝家實有著這樣的高尚的矜誇與謙讓的美德。
園藝家由果樹園走入菜園去,那裏有生氣蓬勃的萊菔,行列整齊的生菜,深紅如寶玉的番茄,從土中探首張望的蘆筍,肚皮大大的南瓜:到處都呈現出各自的形狀與色彩,膨脹著生命力。這個,那個,都充滿了水分,生命旺盛地吐出特有的香味。在這樣的園中走著的園藝家,比坐在王侯的食桌上更幸福。
園藝家把自己種著的蔬菜,都當做人看著:帶苦味的苦瓜,猶之以警語來警戒世間的義人。萵苣如優柔順從的人。石刁柏像早熟的少年,迅速地抽出鮮嫩的芽來,采摘稍遲就老硬不可口了。番茄形狀不甚好,香味也低劣,可是富於養分,其情形宛如農民。那赭赤的顏色,不就是農民的康健表象嗎?
牽牛花開出鮮麗的花來,可是花瓣見日即萎,其果實毫無實用,恰如虛榮浪費把財產蕩盡的女子。你把牽牛花的實剝出試嚼吧,氣味真討厭哩。虛榮的女子也如此,表麵雖然漂亮,內部很可鄙。
南瓜如高慢的西班牙人。看去很龐大,其中隻是水分與空洞。南瓜無論怎樣重,擺在水裏總是浮的。並且,它又像個不能獨立自尊的人。試看,它不能獨立,隻是纏繞著附近的樹木或棚架,伸張那與它有妨害的葉。它似乎很自傲地橫行繁衍,但你隻要用小刀在莖上輕輕一劃,葉就立時萎死。龐大的南瓜也毫無忍耐力,把其空虛的軀體墮落到地上來了。
甜瓜雖略似南瓜,但不妨害別人,也不做空架子,很謹慎地伏在地上,把富有香味的果實隱在溝畔。用人來比喻,恰如一個寡言謹慎的人。
胡椒表麵樣子很可愛,但恰似個易怒而善作諷刺的人。
馬鈴薯一見如愚癡的啞子,但恰如一個在暗地裏埋頭營著平凡工作的勞動者。
萊菔原無什麼偉大處,其莖根中藏著甘味與辣味,恰如世上非存在不可的平凡男子。
蕪菁與菠棱菜,不加糖與醬油就沒有什麼味,恰似不知榮辱,不使人悲喜的平淡的人。
像這樣地把植物一一與人比擬,其中還有像那掛起了博士官爵的頭銜傲然俯臨民眾的向日葵。向日葵這家夥,其身份原是草類,卻似乎儼然地裝出了樹的架子,戴了黃金的徽章,高矜地站著。其情形宛如以猿猴冒充帝王。它那神氣雖這樣高傲,其果實卻沒有用處,隻配做鸚鵡的餌。
園藝家不但能從自己的果樹園或菜園得到享樂,如果意大利有多數人去從事園藝,意大利就會立刻成為富國了。
如果讀了我這文章,就是一個人也好,有人想去從事園藝,我的文章就不枉費了。又假使這位園藝家自己賺得了錢,在死去以前把其經驗很有趣地寫為一書,人們讀了這書,就立誌去做園藝家,更於自己的一生中獲得贏利,我就愈感到滿足了。又如果永遠陸續有這樣的新的園藝家出現而努力,我將怎樣的歡喜啊。
我們意大利陽光充足,土地肥沃的地方能出果實。但意大利種不出像法國的莓與甜瓜那樣好的東西來。梨也不及英國。馬鈴薯呢,又不及德國。我們在這點上,對於法國、英國、德國,實有愧色。非一雪此恥不可。
農民的同輩中,還有園丁。
較之於忘恩者、虛榮者或養成貪鄙的壞人的學校教師,培植出好花的園丁,不知要幸福多少。
園丁的工作在乎創造出美來。園丁日夜在想法使花開得美麗。園丁所最厭忌的是汙物。園丁費了心力使人生美化。
像我這樣過著海上生涯的人,可懷戀的第一是美麗的花。見到有好花放著馥鬱的香氣,我幾乎會對了這地上的愛陶醉。造出這樣好花的園丁,真是惠人不淺哩。
意大利可產全世界的美麗的花。
阿爾卑斯山有北極產的美花,東南部能產非洲的草花。又如冰河的龍膽,澳洲的“亞卡西亞”,喜望峰的“西斯”,都可在意大利種植。
如果我能施行一種魔術,使二分之一的意大利人成為農夫、園藝家或園丁,那麼意大利不知將怎樣美,怎樣健康,怎樣幸福啊!
能兼操數人的工作的完全的農民,大概都養著牛馬或豬。
家畜專門的牧畜者與農民的幸福略有不同。以畜牧為業的人,在蒼空之下,碧草原上,放著大群的牛羊,對於健康來說也是無上的職業。
牧畜者所需的知識技術不多,頭腦不妨簡單。一旦積有經驗,就能創造出優良的馬牛或羊來,獲巨萬之富。大牧畜家可以開拓國家的大富源。
意大利尚有許多適於牧畜的草原,竟沒有在這許多草原上去求無限之富的人。現在最優良的牛馬或羊,不是產生在阿爾卑斯嗎?
古來牧者曾做過王者。現在印度地方,還把牧者一語做著最名譽的稱呼。
如果想知道牧畜者的盛況,隻要到南美洲去一看就明白。在阿爾普丁共和國,廣闊的牧場上有飼著數萬匹牛馬或羊的大牧畜家。那真可謂壯觀了。說到大牧畜家的富,更是可驚。
可是,我的孩子啊!如此快樂的農民、園藝家或園丁與牧畜者,也不能全沒有煩惱與困難。任何職業都附帶著危險和困難。他們有暴風與饑餓的煩惱。農民的大損害,是保險公司或拓殖銀行所不能賠償的。如果害蟲一起,更不得了。農民與園藝家非畢生與蟲害奮鬥不可。此外還有一件,經濟上的打擊,往往能使農民與園藝家等受苦。如果市價暴落或是敵不過外國輸入品,那麼一年辛苦的收獲,不得不流了淚賤價售給人家。
咿呀,此外還有一件更大的災難哩。這就是發生於農民間的都會病。如果農民覺得勞苦了得不到相當的利益,倦於耕種,夢想著繁華的都會生活,那就不堪設想。這時,頹廢與疲敝會吞沒農民的靈魂。
能和此等的危險困難奮鬥而得勝利者,是國家之寶。農民如果畏懼此等危險與困難而罹了都會病,那麼國家就非滅亡不可了。
四 船夫
我的孩子啊,我把最好的事教給你吧。
上船去,揚起了風帆,行到無國境的大洋。
去!
這才是勇敢的男兒的事業。
去,把印度的金剛石,斯堪的那維亞的毛皮與美洲的糖帶了回來。
上帝把大海給予勇敢的男子,說“可以此為家”。
去,聽各國國民的言語!
去,從五大洲攜了紀念物來,把村中裝飾成一宮殿!
要成船夫,先須有勇敢的心誌與強健的手足。
要有與怒濤抗衡的勇氣。
要有強大的腕臂。要能耐饑渴。
要有抵抗潮風的皮膚。要能永久地沉默。要能與危險奮鬥。要甘於咬嚼鹹硬的醃魚,比食雉雞的肉還有味。要慣耐寂寞,在單調的生活裏也能發見歡喜。去過目窮無限的水平線的生活吧。如果不願做被人使役的水手,那麼去做船長就是。做了船長,盡可領略發號施令的男性的喜悅。隻要部下愛戴,船長真是最崇高最榮譽的職位。堅毅勇敢,頭腦正確的船長是船的王國中的理想的王。愈是飽嚐無限的孤獨與寂寥的船員,愈有深刻的愛。無限的蒼空,無限的海波,能令人痛切地感到人生的微弱的悲哀。這悲哀才能引起沉默的冥想,養成深切的憐憫心與幽邈的思想。片塵不染的清潔的大氣,唯有乘船的“海洋之子”才能吸受。從長期航海回來的人,才會用從衷心的湧出的情愛去撫抱小孩。海上生活能令人性格堅強,品性嘉美,能令人養成勇氣與寬大之德。海上生活者才是真的現實主義者。因為他們所營的是不能預知何時有危險的生活,故能把安寧的今日最愉快地度過。人在一生間如果能輪番地做農夫與水手的生活,那才能享受水陸二種的理想的悅樂。我的孩子啊,你想:
在數年前,意大利的輪船數在歐洲曾占第二位。現在已突然不振,把許多海上權失去了。啊,意大利須從這不幸與恥辱中躍起,成一個聯結東洋與西洋的大貿易國不可!
但海上生活者也不免有危險與煩惱。不知何時要遭難的危險,身體的過勞!長久不能見親愛的家屬朋友與故國的苦痛!我們若無戰勝這危險與煩惱的勇氣,意大利是不能得救的。
五 商人
不論是誰,多少都不免有些商人的意味。譬如,農民把所收獲的出賣,學者把知識換錢,藝術家把其所造出的藝術品掉換麵包。
可是,世間還不可不有以商業為專門的商人。世間有許多人生產了各種物品待售,而在一方麵世人又有各種的需要。有的要想得產自邊鄙的東西,有的想得舶來的外國貨物。所謂商人,就是把各種各樣的生產品分配給一般人,而在其勞力上取得利益的人們。
欲為一完全的好商人,須具有種種品德。商人最要緊的是見機。商人要像獵犬一樣具有銳敏的嗅覺,嗅到各方麵的情形,莫失良機。次之,商人須實行經濟道德。不可貪不正的利益,不可因疏忽大意而遭損失。商人又須堅忍。因了市麵的變動,什麼危險原都不能預料的。但即使處到逆境,也非有忍耐奮鬥的預備與決心不可。
想積錢的,喜過都會生活的,喜幹事務的……這樣的人適於選擇商業。雖然做了商人,在百忙之中也仍可有玩味那靜的喜悅與詩的機會的。
能發見新的財源是愉快的事,故商人一經嗅到新的賺錢的方案,就很興奮,好像做將軍的人感到必勝的預算時一樣。
但一味熱衷於賺錢,就容易流於專事投機,不能再做踏實的買賣了,這是一種不健全的事。
最初就投下大資本去幹也好,但也須知道:今日的豪商在當初大都是從小資本逐漸擴張的。如果你沒有正確的頭腦與機敏的手腕,大資本也會消蝕淨盡。
全世界最能營商的要推英國人。英國人會把其精神生活應用到商業上,真使人佩服。他們的商業占到全世界第一位,就由於此。是商人同時也是詩人。像這樣的商人,唯英國人才有。
我們常有賤視商人的傾向,其實商業本身並不卑賤。無論什麼職業,從事的人的心情如果卑賤,那職業就看去像卑賤了。正直高尚的商人所營的商業,實是高尚的職業。
我的孩子啊!如果你自己覺得你的天職是商業,這是好的。你就好好地去做商人吧。
但,即使從事商業,至少每日要有一小時去追求詩歌藝術的理想!日夜孜孜於金錢,結果就會成了拜金狂,把心弄到幹涸枯竭。沒有情愛,也沒有人所應有的感激,隻認識金錢:像這樣的人,才是可恥的東西。
商人還有一件非具備不可的,就是信用。商人無信用不能發展。正直營業,不賣劣貨,是得信用的方法。有一次,我在勃拉達非出麵去經營商業不可了。那時替我籌劃資本的某富豪不問我資本的有無,隻問我說:“你有信用嗎?”信用是如此重要的東西。
六 工業家
國家富強之源在工業的發展。全世界最富的美國,工業非常發達。又,德國的工業的隆盛,真是可驚。記起一件事來了,我曾聽到科學者孟特克查教授說過這樣的話。教授做了意大利的特派員,於一八八五年之冬,出席柏林的學術會議。據說:有一夜,被延招參與德國皇太子的夜會,皇太子親切地問教授道:“到了柏林以後,有什麼感想?”“我於三十年前曾到過柏林,那時的柏林與現在的柏林,真有天壤之差,柏林的進步實在了不得!”教授答說。
“看得出有進步嗎?”據說皇太子微笑著這樣說。
“德國不但在武力上,在工業上也把法蘭西征服了。”皇太子見教授這樣說,就說道:“這勝利才是我們所用了全力期望著的。”皇太子的話是對的。唯有工業最發達的國家,才能製伏他國。英國何嚐不然,英國是現在世界的一等國,擁有一等的軍艦。但英國之所以能為今日的英國,實由於工業的發達。就這點說,意大利還是一個貧國。有一次,辟克蕭氏主張把意大利的商品輸出於印度,我問他道:“究竟意大利有什麼東西配賣給印度?”我這樣一問,他似乎窮於回答了,隻說:“是,今後原非大大地發展工業不可。在目下隻不過是些蠟、火柴、油類與通心粉等類的東西罷了。”試想,把火柴與油輸販於印度,能有若幹利益呢?這樣幼稚的事,隻等於騙小孩子而已。我的孩子啊!你如果能備了最進步的機械,經營一大大的工廠,我就不惜從心底裏對你讚美。
敏捷的機輪在大工廠的各處疾轉,無數的職工依了指揮拚命地勞作,你如有一天處於這地位,你就是一大工廠的王了。你可以成為生產與財富的支配者,昂頭闊步,還可以把麵包與慰安惠給勞動者,叫勞動者依了你的意誌盡力勞動。世間還有比這愉快的事嗎?
話雖如此,工業上也難免有打擊,非預先覺悟不可的。
第一,工業的生產品非與外國貨競爭不可。要戰勝外國貨,工廠中自首領以至職工就須同心同德,用健全的頭腦精神與手腕,協力勞動才行。一旦自己的出品不及外貨,競爭就立刻失敗,工廠也就不能自存了。
次之要擔心的,是輸出國的市價的暴落。這原是時運使然,無可如何的事,但能平日出品精良,資本上有所積貯,就可減少恐慌了。
第三,大工廠的主人須用了世界的知識,世界的精神,懷抱那製出世界首屈一指的出品的決心與努力才行。
七 藝術家
我的孩子啊!
你如果能成為一個藝術家,那是何等的幸福啊!
藝術家有的操了樂器,有的執了畫筆,有的手執石膏或大理石,有的執了筆寫小說或詩,都在找出自然與人生的秘密,與造物主相競爭。自然界把其秘密揭示於藝術家之前,使藝術家對了美生出狂喜,或笑或泣。人生也把其深的秘密報告給藝術家,使藝術家對之或奮,或笑,或泣。藝術家捕捉了自然與人生的秘密,寫成繪畫,做成音樂,或是做成文學,就會放永遠之光,在人心中開出花來。“人生短促,藝術悠遠。”詩人這話,確說得不錯。
世界之中,有一種世界是任你怎樣考慮勞作都不能滿足的。人都自知有這一種世界。為了醫療這渴想,非在這人間世中現出新的感動不可。人對於美的東西,天然有讚仰之心,如果所見所聞都是醜惡,人就將不堪生存了。
把這新的感動與美的歡喜贈給人的,隻有少數的天才藝術家。少數的人創造,多數的人加以讚美。
在世間喚起新的感動,造出美的東西,使人心驚喜讚美者,謂之藝術家。
藝術家所給予民眾的利益,迥於學者或大將軍的功績不同。俗眾紀念學者或大將軍的功績,不惜為之造像,而大藝術家的功績,則往往使未來的時代人心裏迸出崇高的感激與讚歎。
藝術家所給予世間的美,高耀於義士所給予世間的正義,驚喜於美的叫聲,愈勝過對於正義的嘈雜,人類才愈能向上。
我的孩子啊!
如果你能成為一個大藝術家,你會超越國境,被全人類祝福,為一切女性所禮讚吧。又,在你死後,仍會連續不斷,在人心中發出不盡的光明而為人所喜悅吧。
我的孩子啊!
如果你想成一大藝術家,須具一大決心。
何以故?因為藝術家絕不可流於凡庸。隻是嗜好藝術,或僅有藝術上的天分,並不就可成藝術家的。藝術家非有偉大的感激與不屈不撓的大精神不可。不,大藝術家即在悲哀痛哭之際,也非能聞到天在他心裏的呼聲不可。天的呼聲叫你做詩人,那麼就做詩人;天的呼聲叫你做雕刻家,那麼就做雕刻家;又如果叫你做小說家或建築家,那麼你就做小說家或建築家。你若不能排除一切艱難,向著燃燒似的美的愛好更猛邁進,即從事了藝術,也無非隻成為一個無聊畫家、拙劣文士或江湖俳優而已。這樣的人算不得藝術家,乃是最可憐的乞食藝人。
世間該有許多平凡的人,各自埋頭營一部分的工作。他們雖平凡,卻幸福而有益於世。但藝術如果平凡,那就無異於無益有害的贅疣,無法救治的不幸者,徒然消費的乞丐了。
藝術品不是實用品,是人間所斷不可缺少的奢侈品。故為藝術家者,雖身處任何困境,仍須有奢侈逾王侯的氣度。這所謂奢侈,並非卑賤不道德的奢侈,乃是陶醉於自然人生的美的高尚的奢侈。
平凡的藝術家恰如披金箔紙衣行乞的乞食者,或手無軍隊自以為王的誇大狂者。
亞當的子孫所罹的煩惱之中,最大的煩惱就在求享最大的奢侈,想得最優美的生活。
你須把這事加以深思。
有一個故事:
隆巴爾地曾有一個被大家期待為天才畫家的青年。他往羅馬學畫,有一作品在羅馬展覽會當選。他自己及他的父母對於他的前途都懷抱無限的希望。誰知他的作品的當選反成為他的不幸之源。
他想成就為一個大藝術家,把其一家從貧困中救出。不料此後竟作不出比處女作稍好的作品來。也曾屢次出品,結果都不當選,所得到的隻是嘲笑而已。
他沒奈何就隻好回到故鄉去。這時,青春的大誌已漸消失,徒然鬱鬱不得誌地過著日子。社會大眾已早無人顧及他的畫了,大家都把他認作平凡無價值的畫家。其實,把他認作平凡無價值的不但是社會大眾,他自身也早已全失了自信力了。他常暗地裏自怨自傷。
他苦心又苦心,想一雪恥辱,曾幾次變更畫風,改變色彩,作新的嚐試。可是愈努力,作品愈不為人所歡迎。
他結果懷疑自己,煩惱愈增,神經大受刺激,至於不能安眠。卻沒有決然投去畫筆改就別種職業的勇氣。
他在欲望與絕望之苦痛間,輾轉困悶,年紀也漸漸老大了。我很知道他的一切,晚年境況的零落與道德的頹廢,幾乎令人目不忍睹。
他動輒悲哭或憤怒,結果至於失去朋友與領略清靜的喜悅的能力,荒頹的精神漸次剝奪他的身體上的健康,終於患了長久的腦病而死。
我的孩子啊!
你可知道在美術之都的巴黎有多少畫家?巴黎現擁擠著八千個稱作畫家的人,其中女子三千,外國人三百。可是這八千人之中,能以自己的作品生活的隻八十人。試看:巴黎現在的七千九百二十個畫家,都是在惱恨與屈辱之中過活的天下的大不幸者。
你如果想投身於藝術,你須學習那在偉大的藝術品中所閃爍著的精神。不過,第一,你須自覺你自身的價值。這是從事任何職業都必要的。
絕不可信任他人的口頭讚語。但是,把作品去求高明的先輩批評,是很要緊的。如果那先輩不點頭嘉許,你就該懷疑自己的天分。不過,他人雖不稱許你,倘你自信你非從事藝術不可,那麼你就該勇氣百倍地更去努力製作。
如果鼓不起這勇氣,那麼你該自己斷念於藝術家,速去尋覓適合於你的職業。世上盡有能力隻配替碗店做花樣,替商店繪廣告,而徒然夢想著米開朗琪羅或拉斐爾,弄得一家難以糊口的人。你切不可像他們。那些家夥原是玷汙神聖的藝術殿堂的詐欺商人,一生非在羨望與怨恨之中苦悶地度過不可。
這種冒充的藝術家,世間很多。這些家夥往往自衣服以至頭發都要裝出特別的樣子,口銜了煙鬥,隻管悠然地吸煙。這樣的家夥何嚐會知道正義人道。他們實是不知身份的天地間的廢物。
我方才所說的是藝術家的黑暗麵。但既有黑暗麵,一定還有光明麵,藝術家的喜悅就在這光明的一麵。
在常人所認為平凡的事物,從藝術家的眼中看去會看到不可思議的奇異的光輝。常人所絕望了的東西,藝術家能尋出無限的希望來。
真的藝術家能於黑暗中看出光明,於悲哀中看出力,於平淡中看出人間的奇寶,對之生起喜悅來。
真的藝術家能找出學者與富豪所不及見到的高尚的喜悅,使悲哀者得安慰,使絕望者奮起。真的藝術家把頭腦上所不能思考的真理,以心感得,表現之於詩或繪畫與音樂。
大藝術家的功用,宛如使枯野開花,使沙漠生水,使死者蘇醒。
大藝術家感到了常人所不能感到的尊貴的東西,表現成作品時,自己也會發生出無限的驚奇來。有一個名叫費迦斯的希臘大雕刻家,據說當他雕刻成一丘比特的神像的時候,不禁自己跪下去禮拜哩。對於自己所做的工作,能有如此高尚的喜悅與尊敬者,隻有大藝術家啊。
所以,國家無論怎樣富強,如果沒有偉大的藝術家,不久國民就會墮落,終而至於亡國。因無藝術而亡的國,不能給後世的國以何等的光明。藝術的光是永遠不亡的,產生這光的喜悅為大藝術家所特有。
八 技師
技師也是有趣味的職業,能成就為一個相當的技師,就能過很舒服的生活,故想做技師的人很多。因之,平凡的技師在世間也就指不勝屈了。
技師的專門學是二學。要做技師須有特別的天分,隻有常識是不夠的,隻是才能敏捷也還不夠,非天生有設計與數學等的優秀天才不可。好的技師往往在幼時已能發揮其特長。他們在幼時已喜在雜記本上做設計,喜模造大炮咧、機關車咧、機械等的玩具,而數學的成績常列最優等。這樣的孩子,如果再有強健的身體與敏活的心,那麼將來就不難成一技師了。
如果我能活到二三百歲,我頗想劃出一世紀的四分之一就是二十五年來學成一個技師。
技師對於公眾不知有多少的貢獻。築路,造橋,鑿隧道,建工廠,備機械,都要依賴技師。
技師能使地麵改變形狀。平山,割裂大陸,除去島嶼,排除湖水,穿山成孔,都是技師的事。技師富於地理學與地質學的知識,故裂山開河,都能胸有成竹而無錯誤。
技師做這樣的工作不消汙手流汗,隻要有一支鉛筆,就能完成大工程的設計。技師真是有趣味的職業,他能指揮許多工人,實現自己的計劃,完成其大事業。
技師之中有種種人。
有的造蒸汽機,有的鑿了蘇伊士運河,把亞非二洲分離,縮短了歐洲與印度的距離。有的把南北美洲用巴拿馬運河分割,使全世界的交通為之改觀。還有飛行空中宛如乘船渡過大海的飛機的技師。
說到優良的技師,意大利原不少於別國。在意大利,土木技師不十分必要,而機械技師與礦山技師還大大的不夠。現在機械技師都仰仗於阿爾卑斯山那麵的諸國,礦山技師也非雇用外人不可。這足見意大利人才的缺乏,誠是可恥的事。
你看,那從賽爾奇尼亞等地方收了方鉛礦,製造鉛、銀與銻的配得爾沙萊工廠,不是用著英國的技師嗎?
在古昔,意大利曾有過達·芬奇、米開朗琪羅等樣的人,他們是世界最偉大的美術家雕刻家,同時也是世界最偉大的技師。現在的意大利已不複有這樣的人了。但他們是我們的祖先,我們非在同胞之中再產出這樣的偉大人物不可。
完善的道路,壯麗的鐵橋,宏大的隧道,一經造成,公眾將怎樣喜悅啊!至於造成這種大工程的技師,喜悅更在民眾之上。
但技師當承擔這種設計與工程時,盡可暗中做人所不知的不正行為。所以,要做真正的高尚技師,非有嚴正的道德的精神不可。把設計馬虎些,原可多得包工的餘利,一旦所建的工程因了暴風洪水或地震一敗塗地,技師就要受到世人道德的苛責了。
技師到了晚年,享樂著閑散的生活,如果見到自己所手成的橋梁、教會或會堂,將怎樣的喜悅啊。學者的學說有時會不流行,政客的議論有時會消滅,而因了技師的設計所成就的建築物或橋梁,將永遠存留著。如果這些建築物或橋梁再有濃鬱的藝術美,又是何等的可樂的事啊。
技師在其屋內生活與戶外生活相均衡的一點上,亦較別種職業為優。技師的生活,才是身體健康與精神健康二者相調和的生活。
技師在室內用點或線繪鐵道的設計,或打建築的圖樣。圖案成就了,就到戶外曬在日光下或做旅行生活。輪番過著用腦的屋內生活與投身大自然界的生活的技師,真可謂是有著幸福的健全生活的人了。
九 法律家
法律家的任務,在擁護天下的正義,懲斥不義,建國家於健全的道德的基礎上。
但是,我的孩子啊!
你在從事研究法律之前,須自己三思。
為什麼?因為法律家誌望者中,像下麵所說那樣的人不少的緣故。
一般想學習法律的人,常誤以為學法律不必要有特殊的才能與優秀的精神,隻要有常識就夠了。於是,不善數學的,不會繪畫的,怕觸著屍體的,沒有為義而戰的熱情的家夥,都想去學法律。
法科大學好比是隻垃圾桶,其中有蠢物,有沒用的東西,有熱衷於學位的沒出息的紈絝子弟。咿呀,裏麵還夾有著那誤認無聊職業為理想職業的愚魯的優柔者。
學習法律的家夥中,大抵都是以月末取少許俸給為唯一希望的人,無才力膽量去營可以獲利的商業的人,以及沒有為自由正義而奮鬥的勇氣、卻想鑽營官僚的人。如果機會碰得湊巧,不消說也許可以占得相當的地位吧。
但垃圾桶中也許有可珍的東西,法律家中也會有少數好的人物。這就是自覺了自己的尊嚴,以國民的先導自任,而投身於法律的人們。
我的孩子啊!
如果你要為法律家,非做這樣的人物不可。倘你自問沒有雄飛的天分,那麼清潔芳香的田野安閑生活,比之逼人的沉悶與腐臭的官衙空氣不知要好到若幹倍啊。
律師多的國家絕不是好國家。
國民如果強健活潑,那麼,他們應把礦工的斧、農夫的鋤、機械師的兩腳規看得比惡訟師的短筆頭更重。
社會頹廢疲敝了,寄生蟲乃蠕蠕繁殖。一切的壞律師、惡事務員以及似靠放屁理由捏造不平的下等人,就都是寄生蟲。他們把明白的法律弄得烏煙瘴氣,把一件糾葛弄成許多糾葛,釀出無謂的麻煩與混亂。
對這樣的社會,不禁令人起這樣的祈求:“安得再出一個美的正義的代表如亞曆山大大王者,把人類的錯綜糾紛一刀兩斷啊!”
擾亂正義的惡訟師一味想以蛛網來陷法律,用荊棘來刺正義。他們全然是蛇蠍,他們之中如果有一個生存在世,正義就永無出頭的希望。
啊,我不覺言之過甚了。但這也就是我曆來受過惡訟師的虧的報複啊。以下我還須平下氣,就了法律學的正幹——即是職業,來述說其長處與短處。
法律博士的文憑可以誘你起卑賤的野心,也可授予你辯護正義的最上的權利。
就是說,你可以做大理院長,在正邪的判決上取得王公與國會以上的權威;又可以做樞密院議長,掌握亞於國王的權力。
原來,法律家可以作任何的惡計劃,也可以攀登任何的高官高位。
所以,你如果以愛護正義的精神,去做一個法學的名家,眼見世界可漸就光明了吧。又,既從法律學中知道了許多的方向,你的應取的方向也可明白無誤了吧。
但法律上的方向,無論走哪一條,都須有用了明白的知識與強固的意誌去實行的道德。不屈不撓的精神,是主張正義的法律家的生命。
法律家是宣告正義的神之使者。唯有這神聖的正義,才配普施洗禮於國民。
正義如高聳接天的嶺上的雪,融化了為潺湧,為泉水,為溪流,最後成了河水,潤澤田野。如果這小源有了毒,對於汲飲的人將怎樣有害啊。
你如果自信真正有凜凜的勇氣,那麼就去學法律。你如果自信有管國家去作正義戰鬥的精神,那麼就去學法律。
如果你有宏大的心與燃燒著的臨危會爆裂的信實力,你就是高尚的人了。
你如果能這樣,你就能無限地向上,恰如由平原登小丘,由小丘上山巔,再由山巔上天空。
絕不要相信所謂新思想的美國式的冒充的東西。那是假扮真理的思想上的歇斯底裏,“因為是新的所以是真理”,“今日的東西比昨日的東西還正”,你切不要信任這樣的教義。人的良心中,有戰勝一切的神的呼聲。良心的呼聲,絕不因任何理論而推翻,縱有惡魔的大軍,也不敢在它的麵前活動。
法政學中,有種種可走的路。如果你不慣於生活的怒濤急浪,喜求平穩無事,那麼你可去棹舟小河,做清閑的官吏吧。但如果你不怕疾風雷雨的襲來,富於辯才,那麼去做法律家吧。又,你如果對於正義覺到饑渴,對於正義的勝利感到無上的興奮,那麼你就去做裁判官吧。
你如果熱愛國家,崇仰國史上曆代愛國者的熱血,留心於國家的命運與發展,研究不怠,不自禁地奮起為國而戰的義氣,那麼你就去做政治家吧。
但,你既選定了這政治家的方向,就該摒除私心,犧牲自己的幸福,拋棄了一切,投入自己的義務裏。政敵來嘲罵你也好,來迫害你也好,你當全然不顧,一心去求良心的讚慰。凡是怕犧牲與殉教者,絕不配做最偉大的政治家。
如果你想執了筆去論評政治上的問題,你不可不專心一念堅守著下麵的話,這話就是:“一曰正義!二曰正義!三曰正義!”你如果能代表正義發揮為熱血的文字,那麼你的筆就能勝過千萬把刀劍。
十 醫生
你愛人,喜觸人的身體,能不嫌避屍體的氣味、痛苦的呻吟與可怕的創痕嗎?
你能犧牲了自己的快樂,至於一小時都不得安閑嗎?你能對於無知者的無禮的言語不動氣嗎?你能持續你救人痛苦的熱心,不怕麻煩嗎?
用得著你的時候被人尊敬,到了用不著的時候就誰也不再來顧到你,你能不厭於這樣的職業嗎?如果你對於這些質問有搖頭的勇氣,那麼,你去做醫生就有了第一等的資格了。
你如果想做醫生,那麼,可先去尋一個附近的不大出風頭的醫生,打聽打聽醫生的修業與生活的情形看。打聽了以後,你再去自己反省。
醫生對於你的質問,他會老老實實地這樣回答你吧:“在為醫生以前,要解剖屍體,解剖腐臭的內髒,還要目擊人類的悲慘絕望的光景,耳聞淒苦的呻吟。“出了醫學校以後,要成醫學博士,還須加多方的努力,毫無所得地繼續做長時間的研究。“即使成了醫學博士,也不見得就有好飯吃。“醫生宛如奴隸或傭仆。遇有出診,不論在嚴冬的深夜或炎暑的夏日,都非前往不可。
“富者要批評說不周到,貧者要怨恨說敲竹杠。勞苦終年,也隻得僥幸勉強可以不虧欠而已。
“醫生想過富裕的生活,先須忍耐許多年月。如果在這期內一不小心,醫錯了病,就要破壞名譽至於無人請教。非換了碼頭再去重新受苦靜守不可。
“待到給許多無知的司閽、侍者或廚夫的妻子治好了病,信用傳到富者耳中的時候,別的新醫生又來附近開業,和你搶生意了。醫生真不是好做的職業。”
話雖如此,這卻不是醫生的全部真相。醫生還有著別的一方麵。
雖不有名,在鄉下過著安閑生活的醫生很多。而且這種醫生,往往大家都愛護他,尊敬他。
患者之中原有忘恩負義的,但安適的醫生常淡然若忘,可以從別的患者的深情的報答中得到慰藉。
這樣的醫生常很快活,能安睡,能吃,能笑。他因為歡喜與人談話,村間的事,街上的事,都能明白。因之能對誰都親切,能以深情去接待貧困的患者。
替人把病治好,原能被人歡喜。即使遇到有不能治愈的患者,也可以真誠地給以安慰,減輕其苦痛。能如此好好地做去,絕不會沒有報償的。
這樣的善良的事,除了醫生還有誰能做啊。
品性善良,能作正確的診斷與最靈捷的治療的醫生,是世間最幸福的人。
這樣的醫生恰和大詩人歌德所描寫的博學者浮士德一樣,能辨善惡,能退惡施善。
這樣的醫生是一切病苦者的救主。無論任何偉大的人物,在病苦時都非在他前麵低頭不可。王侯、貴人、富豪、大臣,一為病魔所襲,所依靠的就隻有醫生。富豪雖給醫生以金錢,而醫生卻能給富豪以健康。健康的價值優於金錢百倍。
任憑你是王侯或富豪,在痛苦之下是一律平等的,在醫生的麵前,誠然是可憐的人,故不得不拱手呻吟求醫生的救助。
這時,醫生同情於人的悲苦,起了憐憫之情,把人的病苦引為自己唯一的責任。這是何等崇高的精神啊。
遇到苦痛呻吟的垂死的病人時,善良的醫生決不計較他人忘恩與否,也絕不會想及報酬與利害等事。
善良的醫生即對於臨終的患者,也能尋出美的人生的花來。當天真爛漫的幼兒帶著天使似的微笑而死時,當優美的女性表示美麗的感謝而瞑目時,在死者與生者之間,可參與到那有永遠之光的告別中去。
把富豪的病治愈了,令其多出謝資,再將這金錢用之於救濟貧民。這就不失為高尚的人道的恩人了。
在自然科學的研究者中,最知道人的是醫生。關於人的身心還有許多方麵未被發現。如果能把這秘藏揭露,人類的苦痛不知還要減除多少啊。
我就從此擱筆吧。
我的孩子啊,你如果讀了這篇文字,在其中感到了某物,須更自己反省,選擇自己所應走的路,將來成一個對於自己的職業有矜誇的有用的人物啊。為了這祈願,我才寫下這篇文字的。
父白契記
白契再記:
前麵的文字,原是我為未出世的孩子預先寫下的,可是我卻連一個孩子都沒有。於是把這改給我的外甥安利柯。在上麵的文字裏,我還要附加幾句話。
我在這文中,未曾就軍人的職業說過什麼話。這並不是我忘記寫進去,也並不是我輕視軍人。
關於軍人,如果你要想知道,那麼請把你讀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考萊》)時的感想回憶起來。在那本書上,對於軍人曾怎樣寫著呢?亞米契斯在那本書上,曾描出了“人類文化完全發展時軍人就不必要”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