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三村裏,顧筱涼和表妹沈稚家住大河對過。兩個丫頭生日隻差幾天,眼睛還沒睜開時就被大人們兩家裏抱來抱去。稍長得能走路了,更是整日廝混在一起。到六歲時,一天阿涼爸抱著阿涼在屋前門檻上教她數數,阿涼突然抬起頭,指著河對過路上背著書包成群結隊的小孩子盯著她爸,黑葡萄般的大眼睛裏透著羨慕,她爸便知道丫頭要上學了。阿稚不知道上學是怎麼一回事,就稀裏糊塗背著阿涼媽給她倆縫的小書包,跟阿涼一道手拉手去念書了。
倆家對女兒的要求卻是不一樣。阿稚家呢,覺著她是個女娃娃,底下還有一個妹妹和弟弟將來要念書,所以現在雖說念也就是為識幾個字去的,並不往長遠後頭想。阿涼爸卻大不相同,他夫妻倆隻生了這一個女兒,按理說是可以生第二胎的,尤其是在農村,養兒防老的觀念根深蒂固,當地農村常常有為生男娃超生,家裏大門被貼上封條的事兒。
阿涼爸媽隻生這一個,是下了很大決心的,阿涼不是沒聽到親戚勸爸媽再添一個男娃,說怕將來靠不住。阿涼爸就發火了,怎麼靠不住?再生一個對這個就沒法十全十意,隻打算好好培養這一個,供她將來考大學。
阿涼沒念小學前,爸爸總喜歡抱著她,坐在家後門檻上,麵對著滿園的瓜果蔬菜,拿著本小書給她念上麵的字,或是坐在鍋灶後,一邊往裏塞著柴火,一邊用火柴棒給她擺數字和幾何圖形。阿涼很聰明,不一會兒竟都學會了。
六七歲開始上學,放學回來家,阿稚媽把閨女往農田裏帶,她爸媽卻連碗筷都不要她洗,叫她一門心思寫作業。什麼念書要用的文具、資料,她家都是村裏第一個買,而且要買就上鎮裏集上買最好的,村裏人笑話說,顧忠友自己沒本事,倒要把丫頭培養成女秀才哩!她家家境是全村墊底的,村裏大部分人大人小孩全家都上大城市打工去了,連阿稚爸爸也就近在鎮上做瓦匠活,可她爸爸一沒手藝,二來木訥,所以夫妻兩個隻在地裏勞食。
每當人家戲謔地喊她女秀才時,阿涼總憋紅了臉一聲不吭地埋頭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將金豆豆簌簌地掉進腳下的泥土裏。倒是阿稚,憤憤不平地一邊幫她罵人家豬啊狗的,一邊拾起泥巴砸對方。阿涼這個柔柔弱弱的小姐姐,從來都是被阿稚這個小辣椒妹子照顧著。
阿稚那時候就顯現出一個活潑鬼靈的假小子性格來,阿涼則文文靜靜,笑的時候嘴巴都不肯張大的。阿稚喜歡在阿涼家做作業。當阿涼挺著小身板一筆一劃地做作業時,旁邊的阿稚寫不了幾個字就要摸摸這個動動那個,有時候描畫改造下課本裏插圖人物,有時候蹲在地上將頭埋在雙膝間拿小棍攔住地上螞蟻去路。等天快要黑下來的時候,才倉促動筆將阿涼寫好的作業照葫蘆畫瓢抄上一遍。
剛上學的時候阿稚問阿涼,為什麼要去念書啊。
阿涼說,要考大學的呀。
阿稚又問,那考大學幹什麼呢?
阿涼沒想過,對呀,考大學幹什麼呢?考完之後還要考什麼呢?
阿稚抄作業的時候,阿涼便會坐在門檻上,歪著頭看大臉盤的太陽一點點掉進後山,紅彤彤的西邊天變黯黑,直到伸手不見五指,豬圈、柴垛和樹木都變得黑森森的,涼風吹在她臉上,遙遠的天那頭,人家上起的燈彙成一條河,星星點點地閃亮著。
阿稚你看,阿涼往那條燈河指去,好漂亮啊!阿稚抄的眼睛酸痛,擱下筆揉揉眼,哪呐?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到啊!
阿涼爸如果從地裏回來早的話,就會給她們檢查作業。雖然自己僅有小學水平,但當下還是足夠的。幸而阿涼的作業都答對,阿稚抄作業才得以不被察覺。除了檢查之外,他還會給她們講明天的課程,用碎石在牆壁的青磚上劃下數學題考她們。阿稚性子急,不管三七二十一,總會搶先舉手胡亂編出一個答案。阿涼呢,不緊不慢地,幾乎沒有答錯過。
不過阿稚也有讓阿涼羨慕的地方,她嗓子好記性也好,電視裏收音機裏放的歌聽一遍就能唱出來,有時候還可以自己變著調子唱。放學的路上,阿稚能從學校一直唱到家門口,悅耳的歌聲撒了一路,總是有調皮的男孩子騎著單車跟在她們身後,口哨聲此起彼伏。被一群男孩子跟在身後,過路行人表情各異的看向他們,阿涼不自在地跟阿稚說,人家瞧著我們呢,阿稚瀟灑地笑,他們看他們的,關我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