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安德烈·葉非梅奇在前廳穿大衣時,地方軍事長官的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歎息著說:“咱們這些老人真該休息了!”

走出參議會後,安德烈·葉非梅奇突然明白,這隻不過是一個意在檢驗自己思維能力的委員會。他想起他們向自己提出的問題,他臉紅了,不知為什麼平生第一次開始為醫學感到沉痛的惋惜。

“我的天哪,”他在回憶剛才兩個醫生對自己的盤問時想道,“他們可是才剛剛學過精神病學這門課,剛剛通過了考試——為什麼會有這種徹頭徹尾的無禮行為呢?他們連一點精神病學的概念都沒有呀!”

於是,他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受了侮辱,因此非常氣惱。

當天傍晚,郵政支局局長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來到他的家裏,他沒有向他問好就走到他的跟前,緊緊地握住他的雙手,用激動的聲音說道:“我親愛的朋友,請您向我證明,您相信我對您的真誠和敬仰,您認為我是您的朋友……我的朋友!”安德烈·葉非梅奇沒插上嘴,他又繼續激動地說道:“我喜歡您高尚的心靈和教養。您聽我說,我親愛的朋友,可能科學的規則要求醫生必須對您隱瞞真實的情況,可是我會像軍人那樣對您說真話。您得病了!請您原諒我說了實話,我親愛的朋友,但這卻是真的,關於這一點,周圍所有人早就覺察到了。剛才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對我說:‘為了您的健康,您必須馬上休息和治療。’這完全正確!真是好極了!這幾天我就請了假,想出去換換空氣。請您向我證明,您是我的朋友,咱們兩個一起走!一起走吧,還像當年那樣生活。”

“我覺得自己很健康,”安德烈·葉非梅奇考慮了一下說,“我不可能出門的。請您允許我用其他的方式向您證明我們的友情吧。”

安德烈·葉非梅奇覺得不明原因地就去某個地方,離開書,離開啤酒,離開達裏尤什卡,突然打破自己二十年來建立的生活秩序等,這樣的想法簡直是一種空想,根本就沒法實現。然而,他又想起在參議院發生的對話,以及自己從參議院回家時所體驗到的那種沉重的心情,還有短期離開那些愚蠢的人們把自己當作瘋子的想法,最終他向郵政局長發出了微笑,問道:“您打算去哪兒呢?”

“去華沙,去彼得堡,去莫斯科……在華沙,我曾度過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它可是一個迷人的城市!咱們一起去吧,我親愛的朋友!”

一個星期後,安德烈·葉非梅奇就提交了辭呈,對此他毫不在意。又過了一個星期,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和他坐上了郵局的四輪馬車前往最近的火車站。那幾天氣候涼爽,天氣晴朗,天空蔚藍,雖然到火車站隻有兩百俄裏,他們卻行駛了兩天兩夜,沿途留宿兩次。有時驛站端來的喝茶的杯子一點兒也不幹淨,有時套馬費的時間太久,在這時,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的臉就會漲得通紅,渾身打著哆嗦,大聲吼道:“不要說了!不要強詞奪理了!”坐在馬車上他一分鍾也沒有閑著,不停地在講述自己在高加索和波蘭王國的旅行經曆,有多少曆險,有多少邂逅!他大聲地說著話,做出驚訝的表情,憑他那眼神就可以看到他在說謊。另外,他還向安德烈·葉非梅奇臉上噴著氣,對著他的耳朵哈哈大笑。他的這種做法使醫生很難受,也影響了他的思考。

為了節約,他們乘坐的是三等車廂,一個不能吸煙的車廂。有一半的乘客都是上層人士,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很快就和他們混熟了,不停地從一張椅子走到另一張椅子,大聲地說:“真是不該走這條讓人生氣的路線,這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詐騙行為!騎馬可就大不相同啦,雖然一天隻能趕一百俄裏,但是你會感到身體健康、精力充沛。我們歉收的原因是平斯克沼澤幹涸,各方麵也都太混亂了。”他很激動,大聲地說話,別人根本就插不上嘴。他這種摻雜著響亮笑聲和生動手勢的無休止的閑聊讓安德烈·葉非梅奇感到特別疲乏。

“究竟我們兩個人誰是瘋子呢?”他沮喪地想,“是努力不幹擾乘客們的我,還是這個自以為是、不給任何人安寧的自私者?”

到了莫斯科,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穿上他那沒有肩章的軍禮服和鑲著紅色牙線的褲子,他戴著軍官製帽,穿著披風走在街上,見了他的士兵都向他行軍禮。現在,安德烈·葉非梅奇感到他是一個曾經有過貴族氣質的人,但是好像他把所有貴族氣質中好的作風都給糟蹋盡了,剩下的隻是一些壞習氣。他喜歡別人侍候自己,甚至在根本不必要的情況下也是如此,例如他明明看見火柴就放在麵前的桌子上,但是他卻大聲地叫來仆人,讓仆人把火柴遞給自己;當著女仆的麵他就隻穿一件內衣,也沒有絲毫難為情;對仆人也是不加區分一律都稱“你”,甚至連對老人也是這樣;他一生起氣來就叫別人笨蛋、傻瓜。安德烈·葉非梅奇感覺他的做法都是一種老爺的派頭,令人厭惡。

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帶自己的朋友首先去了伊維爾教堂,他由衷地進行禱告,含著眼淚深深地叩首。禱告完畢,他深深地歎息,說道:“雖然您不會相信,但是在您祈禱的時候,您的心裏似乎會感到安寧的。去吻聖像吧,親愛的朋友。”

安德烈·葉非梅奇覺得有些難堪,他吻了吻聖像。而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卻噘起嘴,搖著腦袋,又悄聲禱告了一會兒,淚水又滾出他的眼眶。之後,兩個人去了克裏姆林宮,在那裏他們參觀了炮王和鍾王,還用手摸了摸它們。他們還觀看了莫斯科河南岸的市區景色,參觀了救主教堂和魯米揚采夫博物館。

他們在台斯托夫餐館用了午餐,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一麵捋著絡腮胡子,一麵看著菜單,以一個美食家的口吻說道:“看看今天您用什麼來招待我們,天使!”

醫生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看也看了,走也走了,然而在他的心裏卻隻有一種感覺:對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十分惱火。他真想撇開他休息一會兒,或者幹脆離開他躲起來。而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卻認為有責任不讓他離開自己一步,並向他提供盡可能多的消遣。沒有什麼可參觀的時候,他就用聊天來幫他消遣。安德烈·葉非梅奇苦熬了兩天,到第三天時,他便對自己的朋友宣稱自己病了,隻想待在家裏。朋友卻說:“既然這樣,那我也留下來。事實上我也該休息了,否則腿是吃不消的。”

安德烈·葉非梅奇躺在沙發上,把臉朝向裏麵,咬緊牙聽著朋友的嘮叨。而那一位正興奮地說著法國早晚有一天會把德國打得落花流水,莫斯科的騙子太多,光憑馬的外表是不可能判斷它的優點。醫生的耳朵嗡嗡作響,心跳也開始加快,但是出於禮貌,他猶豫著並沒有請朋友走開或者閉嘴。幸好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在客房裏待膩了,午飯後,他出去溜達了。

隻剩下了自己一個人,安德烈·葉非梅奇現在可以盡情地感受休息的滋味了,他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上,意識到自己獨自一人待在房間裏,是多麼愜意啊!真正的幸福是不可能沒有孤身獨處的時候,天使之所以背叛上帝大概也是想孤身獨處吧。安德烈·葉非梅奇一直想整理下近幾天自己看到和聽到的事,但是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卻一直無法離開自己的腦海。這讓醫生感到有點兒沮喪,可他轉念一想:“他可是出於友情、出於博大的胸懷,才請了假和我一起出來的,他看起來又善良、又大度、又開心,可是卻十分無聊,無聊得叫人有點受不了。”

接下來的日子,安德烈·葉非梅奇一直自稱有病,沒有出過客房。他麵對著沙發靠背躺著,在朋友用聊天來替他解悶時,他總是忍受著煎熬,當朋友不在的時候,他才能得到休息。他為自己的出行惱火,也為朋友的嘮叨和肆無忌憚惱火。他試圖將自己的思緒調整到認真、高層次的狀態,可是他卻怎麼也做不到。

“這就是伊凡·德米特裏奇所說的,現實對我產生了影響,”他忖道,同時也為自己對小事的計較而生氣,“不過,真是荒唐……反正一回到家就可以一切照舊了。”

在彼得堡的日子他也是同樣整天不出客房,而是躺在沙發上,隻有在喝啤酒的時候才起來。

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總是催他去華沙。安德烈·葉非梅奇不得不用央求的聲音說:“親愛的,我去那兒幹什麼啊?還是您一個人去吧,允許我回家吧!我請求您了!”

“無論如何是不行的!”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反對地說,“那可是一座迷人的城市,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就是在那裏度過的。”

安德烈·葉非梅奇一直缺乏堅持自己意見的性格,所以迫不得已又去了華沙。在華沙,他從沒走出過客房,還是躺在沙發上,他既生自己的氣,也生朋友的氣,也生仆人的氣,因為仆人頑固地不願聽他講俄語。而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則和平常一樣,心情愉快,身體健康,從早到晚滿城遊蕩,還去尋找自己的老相識,有幾次他都沒有回來過夜。有一次,他大清早回來後就一直處於極度興奮的狀態之中,麵孔漲得通紅,頭發也沒有梳理,而且久久地在房間裏踱來踱去,口裏還喃喃地自語著,最後他停下了腳步說道:“名譽第一!”

他又踱了一會兒,然後用雙手抓住腦袋,悲哀地說:“是的,名譽最重要!這該死的一瞬間讓我第一次想到要去巴比倫 !親愛的,”他向著醫生說,“您就蔑視我吧!我賭輸了!請您給我五百盧布!”

安德烈·葉非梅奇數出了五百盧布,默默地交給他。可他卻因羞愧和憤怒滿臉通紅,並說了一些前言不搭後語的無用誓言,戴上製帽後他就出門了。大約兩個小時後,他回來了,猛地坐在安樂椅裏,大聲歎了口氣說:“名譽算是撿回來啦!咱們走吧,我的朋友!這該死的城市,我一分鍾也不想待下去了。真是騙子!奧地利的奸細!”

兩個朋友回到自己的城市時,已經是十一月了,街上積滿了厚厚的雪。安德烈·葉非梅奇的職位已經被霍鮑托夫霸占了,不過他還住在原來的住所裏,他一直在等待安德烈·葉非梅奇回來,回來給他騰空醫院的公寓。被他稱作廚娘的那個其貌不揚的女人,已經住進廂屋。

關於醫院的新的流言在城市裏傳播著,據說那個其貌不揚的女人和總務主任吵過架,後者不得不跪著爬到她跟前,請求她的寬恕。

在回來的第一天,安德烈·葉非梅奇就不得不為自己尋找住所。郵政支局局長膽怯地對他說:“我的朋友,請您原諒我提個無禮的問題,您還有多少錢?”

安德烈·葉非梅奇默默地數著自己的錢,說道:“八十六盧布。”

“我的意思是,”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尷尬地說,“是您總共有多少財產?”

“我不是已經告訴您了,八十六盧布……其他我一無所有了。”

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一直把醫生看作一個誠實、高尚的人,但他仍然懷疑他至少要有大約兩萬盧布的家產。現在,當他得知安德烈·葉非梅奇隻是一個窮人,並無以維生,他突然大哭起來,並緊緊地抱住了自己的朋友。

安德烈·葉非梅奇搬進了女市民別洛娃的一所有三個窗戶的小屋裏,不算廚房這間屋隻有三個房間,其中醫生住在兩間臨街的房間裏,達裏尤什卡、女市民和她的三個孩子則住在第三個房間和廚房裏。女房東的相好是一個醉漢,有時他會來過夜,所以每到夜裏就會大吵大鬧,使得孩子和達裏尤什卡飽受驚嚇。醉漢一來就會往廚房裏一坐,並開始要伏特加酒,大家就會變得很擁擠。於是,出於憐憫,醫生就會把哭泣著的孩子帶到自己房裏,把他們安頓在身邊的地板上,這給他帶來巨大的快慰。

他依舊在早上八點鍾起床,喝過茶後就會坐下來閱讀舊的書刊,他已經沒有錢買新書了。不知是因為舊書,還是因為環境的改變,閱讀已不能深深吸引他了,而是使他覺得疲倦。為了不使自己在無聊中虛度光陰,他為自己的藏書編了詳細的目錄,並在書脊上貼上了小標簽,他覺得這種機械呆板的工作比閱讀更有趣,他可以什麼也不想,時間卻飛快地流逝。即使是坐在廚房裏和達裏尤什卡一起洗馬鈴薯或者從蕎麥米中挑揀雜質,也讓他覺得有趣。每逢星期六和星期天他便會去教堂,站在牆邊合上眼的時候,他會一邊聽著聖歌,一邊想自己的父親、母親、大學、宗教,這時的他覺得心中安寧、憂鬱。離開教堂時,他會遺憾自己的工作這麼快就結束了。

他到醫院看了伊凡·德米特裏奇兩次,為的是和他聊聊天。但是,兩次伊凡·德米特裏奇都異常激動和惱怒,他要求讓自己安寧,因為他早已厭倦了空洞的閑聊,他說為了自己所受的苦難,他隻求該死的卑鄙小人們給自己一個獎賞——單獨拘禁。難道連這一點的要求他們都要拒絕自己嗎?當安德烈·葉非梅奇向他道別並祝他晚安時,他也總是吼著說:“見鬼去吧!”

所以,現在安德烈·葉非梅奇拿不定主意還要不要去看他第三次,而他的內心是想去的。

往常的午後,安德烈·葉非梅奇都會在各個房間來回走動,想想心思。而如今從午餐到晚茶這段時間,他就一直臉向靠背躺在沙發上,沉浸在無法排遣的無謂思緒中。他感到委屈,自己工作了二十多年,竟然既沒有養老金,又沒有一次性的津貼。雖然,他工作得並不十分盡心,可是所有的公職人員,不論他們工作是否盡心,都領了養老金。現代的公正僅僅在於官階、勳章和養老金,並不是對道德品質和能力的獎勵,而是對所有公職人員的獎勵,無論他們是否盡職。為什麼偏偏讓他一個人成為例外呢?他不好意思地從小鋪子門口走過,不好意思麵對女房東。為了能喝到啤酒,他已經欠了小鋪子三十二盧布了。他在女市民別洛娃那裏也欠了錢。達裏尤什卡悄悄地賣掉了舊衣服和舊書,並向女房東謊稱醫生很快會賺到一大筆錢。

安德烈·葉非梅奇很生自己的氣,因為他在旅行中花光了所有的積蓄,大約有一千盧布。怎麼說這一千盧布也能派上一點兒用場吧!他也惱恨人們不讓他安寧一會兒,霍鮑托夫不時地會把看望有病的同事當作自己的責任。安德烈·葉非梅奇討厭他身上的種種東西,無論是他吃得飽飽的臉色,還是他令人難受的寬容語氣,還是他經常用“同事”這個稱謂,還有他那雙高筒靴子。最讓自己反感的是他認為有責任給自己治病,而且還自認為確實在看病。但是,每次來訪他都隻是帶來小瓶溴化鉀和一些大黃 丸。

認為自己有責任看望朋友的還有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他每次進屋來看安德烈·葉非梅奇時都故意裝出無拘無束的樣子,還不自然地哈哈大笑,然後就說他今天的氣色很好,說上帝保佑他正往康複的方向發展,由此可以得出,他認為自己的朋友已經沒有希望了。但他至今也沒有償還自己在華沙欠安德烈·葉非梅奇的錢,所以也一直被一種沉重的羞恥感攪得很是苦惱,於是也就努力笑得響一些,並說一些更可笑的話。他的笑話和故事似乎永遠沒完沒了,他的做法無論是對安德烈·葉非梅奇還是對他自己,都是一件很難受的事。他在場的時候,安德烈·葉非梅奇一般都會麵向牆壁躺在沙發上。他咬緊牙聽著,一層層的怨憤之情積累在他的心頭,每次朋友走了之後,他都會覺得這種怨憤越積越高,仿佛要湧向喉嚨口了。

為了壓製這種毫無意義的感情,他不得不趕緊去想,無論霍鮑托夫和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還是他自己,早晚都要死掉,不會在自然界留下點滴痕跡。如果一百萬年後有一個精靈從地球旁邊飛過,那它看到的也隻能是泥土和光禿禿的岩石了。一切——無論是文化還是道德規範——都沒有了,連野草都不長了。

然而這些想法都無濟於事,隻要他一想到一百萬年後的地球,岩石的後麵就會露出穿著高筒靴的霍鮑托夫,還有緊張地哈哈大笑著的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甚至他還聽到了羞答答的細語:“至於在華沙欠的那筆錢,親愛的,過幾天我就還……一定還的。”

一天午後,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又來了,安德烈·葉非梅奇正躺在沙發上。湊巧的是,這時霍鮑托夫也帶著溴化鉀來了。安德烈·葉非梅奇吃力地抬起身子,坐起來,雙手支在沙發上。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說道:“親愛的朋友,今天您的臉色比昨天好多了!看上去您的精神很好!真的,很好!”

“快好啦,快啦,同事,”霍鮑托夫一麵打著哈欠一麵說,“大概您也厭煩了自己的這檔子麻煩事吧。”

“咱們一定會好的!”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笑嗬嗬地說,“咱們還要活上一百年呢!一定會的!”

“活一百年倒不一定,但是活二十年倒是綽綽有餘的,”霍鮑托夫安慰說,“不打緊,不打緊的,同事,不要泄氣……陰影一定會被帶走的。”

“咱們還得讓別人看看!”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大笑著拍了一下朋友的膝頭說,“還得讓別人看看!明年夏天還要去高加索,咱們要騎馬走一遍——咯!咯!咯!從高加索回來,您就瞧著吧,恐怕要到婚禮上遛遛了。”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狡黠地眨了眨眼,“我們一定要給您辦喜事,親愛的朋友……一定要給您娶個媳婦兒……”

安德烈·葉非梅奇突然感到積蓄的怨憤就要湧到喉嚨口了,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著。

“真是庸俗!”他說著迅速地站起來走向窗口,“難道您不清楚自己說的話很庸俗嗎?”他試圖繼續用柔和、禮貌的語氣說下去,但是卻剛剛相反,他忍不住握緊雙拳,高高地舉過頭頂,漲紅了臉,渾身顫抖著說:“不要煩我了!滾!你們兩個人都滾,都滾!”

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和霍鮑托夫帶著不解的目光站起來,懷著驚恐盯著他。

“你們兩個人都滾出去!”安德烈·葉非梅奇繼續大吼著,“真是兩個麻木不仁的家夥!傻瓜蛋!我既不需要你們的友誼,也不需要你們的藥,真是麻木不仁的家夥!真是庸俗!真是討厭!”

霍鮑托夫和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不知所措地麵麵相覷,隻好退到房門口,然後到了穿堂間。安德烈·葉非梅奇一把抓起裝溴化鉀的藥瓶向著他們扔了過去,藥瓶落在了門檻上,啪的一聲摔得粉碎。

“見鬼去吧!”他用哭腔吼道,同時向穿堂間跑去,“你們見鬼去吧!”

客人離去以後,安德烈·葉非梅奇瑟瑟抖著,就像打擺子一樣,他躺到了沙發上,口中還久久地重複著剛才的話:“真是麻木不仁的家夥!真是傻瓜蛋!”

等到他平靜下來之後,腦子裏想到的首先是可憐的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想到他現在一定會感到非常羞恥,心情也一定很沉重,他感到這一切都是那麼可怕,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類似的情況。自己的腦子和分寸都去哪兒啦?對哲學的冷靜和事物的理解又都去哪兒啦?

由於羞慚和惱怒,醫生一宿都沒有睡。上午十點左右,他去了郵政支局,向支局長道了歉。深受感動的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緊握著他的手,同時歎息著說:“咱們不去想那過去的事情了,誰再要是提過去的事,就讓他瞎眼,留巴甫金!”他突然間大叫一聲,使得郵局的人和顧客都為之一怔。“你搬張凳子來,等一會兒!”他不耐煩地對一個從營業窗遞進一封掛號信的女人大聲說,“你沒看見我正忙著嗎?咱們還是不去想過去的事了,”他轉向安德烈·葉非梅奇,和氣地說,“請您坐下吧,我的朋友。”

他默默地撫摸著自己的雙膝,然後說:“我壓根兒就沒有想向您抱怨,我理解疾病是無情的。您的表現昨天曾使我和醫生都大吃一驚,所以我們後來談了您好長時間。親愛的朋友,您為什麼不好好地關心一下自己的病呢?請原諒我友善的坦率,”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小聲說道,“您居住的環境如此不利:肮髒、擁擠、無人照料、無錢治療……我親愛的朋友,我和醫生都衷心地懇求您聽從我們的建議。您還是住到醫院去吧!那裏有健康的飲食,還會得到照料和治療。雖然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說話不好聽 ,但是他精通業務,完全可以信賴。他曾向我保證會關心您的。”

安德烈·葉非梅奇被他的真誠和麵頰上的淚花感動了。他把手擱在胸口上說:“可敬的朋友,不要相信!不要信他們!這隻是一個騙局。我的病原在於二十年來我隻在全城找到一個有頭腦的人,但是這個人卻是一個瘋子。我什麼病也沒有,隻不過落入了一個魔圈。而且根本就沒有跳出這個魔圈的出口。我倒是無所謂,我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

“還是去住院吧,親愛的朋友。”

“我是無所謂,即使跳進了陷阱。”

“答應我吧,親愛的,您保證在各方麵都要聽從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的。”

“好吧,我答應您。不過,我可敬的朋友,我落進了一個魔圈。現在所有的事情,甚至是我的朋友們的真誠的同情,都隻會導致一個結果,那就是我的毀滅。我正在毀滅,而且我有勇氣承認這一點。”

“親愛的,您一定會康複的。”

“您還說這個幹嗎?”安德烈·葉非梅奇恨恨地說,“很少有人在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候還能體驗到我現在的感受。如果人們說您患了腎髒或者心髒擴大之類的毛病,或者說您是瘋子或罪犯,如果人們突然注意到您,那您肯定就會落入一個魔圈,您休想從中走出來。如果您竭力想走出來,您就會越發迷路。您還是投降吧,因為任何人的努力都是救不了您的。這就是我的真切感受。”

這時,營業窗口前已經聚集了好多人。為了不妨礙郵局的工作,安德烈·葉非梅奇決定起身告辭,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一直把他送到臨街的門口。

同一天傍晚,穿著短大衣和高筒靴的霍鮑托夫突然來到安德烈·葉非梅奇家裏,他說話的語氣,好像並沒有發生過昨天的事,他說:“我有事才來找您的,同事。我是來請您的,您願意和我一起進行一次會診嗎?”

他考慮到霍鮑托夫可能是想通過散步讓自己散心,或者真的想讓自己掙點兒錢,安德烈·葉非梅奇就穿好衣服跟他走到外麵。他很高興能有機會補救自己昨天的過錯,並且借機與他和解,所以他在內心裏是感激霍鮑托夫的,而霍鮑托夫也隻字未提昨天的事,看樣子已經原諒了自己。這個粗野的人竟然會有如此委婉的態度,這是很難期望的。

“您的病人在哪兒呢?”安德烈·葉非梅奇問。

“在我的醫院。我早就想讓您去看看了……這是一個極其有趣的病例。”

兩個人來到醫院的院子裏,他們繞過主樓,走向安置精神病人的六號病房。而不知為什麼這裏一切靜悄悄的,他們走進屋時,尼基塔照例一躍而起,挺直了身子。

“這兒有一個病人的肺部出現了並發症,”霍鮑托夫悄聲說,“您稍等一下,我馬上就回來。我去拿一副聽診器。”說著他就出去了。

天色已經變黑了,伊凡·德米特裏奇在自己的病床上躺著,他把臉埋進枕頭裏。癱瘓的病人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裏,輕聲地哭,嚅動著嘴唇。胖農民和前郵件分揀員都睡著了。病房裏靜悄悄的。

安德烈·葉非梅奇坐在伊凡·德米特裏奇的病床上等著,大約半個小時過去了,走進病房的卻是尼基塔,他抱著一捧病人穿的睡袍、內衣和一雙便鞋,輕聲地說:“請您穿上吧,大人,這就是您的床,請您到這邊來。”他指了指旁邊的一張空床說,“沒關係,上帝會保佑您的。”

現在,安德烈·葉非梅奇明白了一切,他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地走到尼基塔指向的病床前,然後坐下來。他看到尼基塔站在那裏等著自己,便脫了個精光,這時的他覺得很難為情。然後他就穿上病人的內衣,內褲顯得有些短,而襯衫又太長了,睡袍上有一股熏魚的氣味。

“您一定會好的,上帝保佑您。”尼基塔又重複了一遍。然後他就把安德烈·葉非梅奇的衣服抱起來,走出了病房,並隨手關上了門。

“反正都一樣……”安德烈·葉非梅奇想道,一麵羞怯地用睡袍裹住自己的身子,他覺得穿上這件新的外衣就像一個囚犯似的,“反正都是一樣……反正都是一樣,不管是長禮服,還是製服,還是這件睡袍……”

可是懷表怎麼辦呢?還有那個筆記本?卷煙?尼基塔把我的衣服帶到哪裏去啦?現在看來,到死都不可能再穿上坎肩、西褲和靴子了。剛開始的時候,他覺得這一切似乎有點兒奇怪,甚至不可理解。這時,安德烈·葉非梅奇才確信六號病房和女市民別洛娃的小屋根本就沒有絲毫區別,世上的萬物都是荒誕無稽、空虛無謂的。他的雙手在發抖,雙腳變冷,一想到伊凡·德米特裏奇不久就可能起來看見自己也穿著睡袍,他不免就會心驚肉跳。他站了起來,來回踱了幾步,又坐了下來。

就這樣。他坐了半個小時,又坐了一個小時,坐膩了,發愁了,難道自己要在這裏坐上一天,一星期,甚至一年、幾年,就如這些人那樣嗎?可他坐了一會兒,站起來踱了幾步,又坐下。那麼,自己以後怎麼辦?會不會像一個木偶一樣一直坐著,想著?不,這恐怕做不到。

安德烈·葉非梅奇躺下去,隨即又坐起來,他用袖子擦去額頭上的冷汗,覺得自己的整個臉孔都是熏魚的氣味。他又來回踱了幾步。他困惑地攤開雙手說道:“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誤會……我應當去說明這裏是有誤會的……”

這時伊凡·德米特裏奇醒了,他坐了起來,用拳頭支著雙頰吐了口唾沫,然後他懶洋洋地看了看醫生,看樣子他一下子也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但是,不久他那睡眼惺忪的臉上露出了一副凶相和嘲諷的表情。他眯起一隻惺忪的眼,用嘶啞的聲音說道:“哈哈,連您也被關到這兒來啦,親愛的!很高興見到您。您飲了別人身上的血,現在別人也要飲您身上的血。”

“其實這是一場誤會……”安德烈·葉非梅奇說道,他被伊凡·德米特裏奇的話嚇了一跳,接著他聳了聳肩又重複了一遍:“其實這是一場誤會……”

伊凡·德米特裏奇又啐了口唾沫,躺下之後的他發著牢騷說:“該死的生活!這種生活又痛苦又屈辱,到頭來可不是對受苦受難的獎賞,也不像歌劇裏那樣會有一個壯麗的結局,我們的結局隻是死亡,來幾個漢子就會抓住我們的手腳往地窖裏拖。嘣!好,沒事了……不過在那個世界上一定會有我們的節日……我會變成鬼影從那個世界裏來到這裏,嚇唬這群敗類。我會讓他們嚇白頭發的。”

莫伊謝伊卡回來了,看見醫生,伸出手說:“請給個小錢吧!”

安德烈·葉非梅奇走到窗前,眺望田野。天色已經變暗,盡頭升起一輪寒冷、皎潔的圓月。離醫院圍牆不超過一百俄丈的地方,一座高高的四周被石牆圍著的白色房屋聳立著,這是一座監獄。

“這就是現實!”安德烈·葉非梅奇想著,心裏不由得害怕起來。月亮、監獄,還有圍牆上的釘子和遠處燒骨廠升起的火焰都讓他害怕。安德烈·葉非梅奇轉過頭去,看見了一個胸前掛著閃閃發光的勳章和星章的人,他微笑著,還狡黠地眨巴著一隻眼睛。這景象看起來也很可怕。

安德烈·葉非梅奇試圖說服自己相信月亮上和監獄裏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心理健康的人都會佩戴勳章,一切到將來也都會腐朽,化作泥土,但是,驀然間絕望的情緒充塞他的心頭,他用雙手緊緊地抓住柵欄,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搖它,堅固的柵欄並沒有被搖落下來。

後來為了消除自己可怕的心理,他走到伊凡·德米特裏奇的床邊坐下來。

“我的精神都快崩潰了,親愛的,”他喃喃地自語道,同時渾身發抖,不停地擦著冷汗,“精神真的要崩潰了。”

“您發表的真是高見啊。”伊凡·德米特裏奇嘲弄地說。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是的,是的……您似乎說過在俄羅斯根本就沒有哲學可言,可是大家卻都在高談闊論,甚至連小人物也是這樣。不過小人物的議論可是對別人沒有任何危害呀。”安德烈·葉非梅奇仿佛都要哭出來了,他想得到憐憫,“親愛的,您為什麼要這樣幸災樂禍地嘲笑呢?如果這個小人物心有不滿,怎麼能叫他不發表議論?一個聰明、高傲、酷愛自由、受過教育、像上帝一樣的人,除了到一個愚蠢肮髒的小城裏去行醫,一輩子和芥末膏、拔火罐、水蛭打交道,是沒有別的出路的,隻能是招搖撞騙、狹隘淺薄、庸俗低級!哦,我的天哪!”

“您簡直在說蠢話。如果您討厭當醫生,您就去當大臣。”

“幹什麼,幹什麼都不行。我們太虛弱,親愛的……我曾經覺得什麼都無所謂,熱情、健康地思索,但是隻要生活一粗暴地觸碰到我,我立刻就會失去了勇氣……消沉了……我們真是太虛弱,我們也真是太糟糕……您也是一樣,親愛的。您聰明、高尚,還在吃奶的時候就吸取了美好的激情,但是一旦進入了生活,您就會疲憊不堪,生起病來……虛弱,虛弱!”

隨著傍晚的來臨,安德烈·葉非梅奇感到更加的苦惱,最後他想到了自己想喝啤酒和抽煙。

“我一定要從這兒出去,親愛的,”他說,“我要讓他們把火拿到這兒來……我不能這樣做……但是沒辦法……”

安德烈·葉非梅奇走到門口,打了開門,但是尼基塔馬上跳了起來擋住了他的去路。

“您要去哪兒?不行!不行的!”他說道,“您該睡覺了!”

“可是我隻想出去一會兒,隻是在院子裏走走!”安德烈·葉非梅奇急忙地解釋。

“不行!不行的!沒有人吩咐過,您是知道的。”

尼基塔“砰”的一聲關上門,並用背抵住門。

“但是,如果我從這兒出去的話,會有什麼後果呢?”安德烈·葉非梅奇聳了聳肩問道,“我真的不懂!尼基塔,我應當出去的!”他用發抖的聲音說,“我需要!”

“不要搞得沒規矩,這樣不好!”尼基塔堅持說。

“鬼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伊凡·德米特裏奇突然大喊起來,說著就跳起來,“他有什麼權利不讓我們出去?他們為什麼要把我們關在這裏?法律明明白白寫著,未經審判誰也不可以被剝奪自由!這簡直是暴虐!恣意妄為!”

“當然是恣意妄為了!”安德烈·葉非梅奇說道,伊凡·德米特裏奇的喊叫讓他鼓足了勇氣,“我需要,我應當出去。他無權這樣做!我跟你說,你放我出去!”

“聽見了嗎,你真是一個笨畜生!”伊凡·德米特裏奇大吼道,同時不停地用拳頭捶著門:“開門,否則我會從裏麵把門砸破的!剝皮鬼!”

“開門!”安德烈·葉非梅奇渾身發抖地大吼道,“這是我的要求!”

“你就一直說下去吧!”尼基塔在門外回答,“說吧!”

“至少您應該去把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叫來!您去告訴他,我隻請他來……一小會兒!”

“明天他自己就會來的。”

“他們是永遠也不會放咱們出去的,”這時伊凡·德米特裏奇繼續說,“他們要讓我們在這兒爛掉!哦,天哪,難道在那個世界真的沒有地獄嗎?這些壞蛋難道會得到寬恕嗎?公正在哪裏?開門,你們這些壞東西,我快憋死啦!”他用嘶啞的聲音大喊道,同時不斷地把身體撞到門上,“我真的不要命了!你們這群殺人凶手!”

尼基塔迅速地打開門,粗暴地用雙手和一隻膝蓋推開了安德烈·葉非梅奇,然後猛地一拳打在他的臉上。安德烈·葉非梅奇覺得一股巨大的鹹浪劈頭蓋臉地將自己淹沒了,並且自己已經被他拖到床邊。他好想出去,不停地舞動著雙手,不知抓住了誰的病床,這時尼基塔在他的背上狠狠地打了兩拳。

伊凡·德米特裏奇大聲叫喊,想必他也挨了打。

一切複歸了平靜,疏淡的月光透過窗柵照進來,在地板上落下一個宛如一張網的影子,真可怕。安德烈·葉非梅奇躺下去,屏住呼吸,他驚恐地等待著第二次挨打,仿佛有人正拿鐮刀捅進他的身子,在他胸腔和腸子裏不停地攪動,因為疼痛,他咬住枕頭,咬緊牙,突然一個可怕而難以忍受的想法閃過他那一團亂麻似的腦海,這些在月光下仿佛一個個黑影似的人們,以前經受的正是這樣的疼痛,而在這連續的二十多年裏他竟然毫不了解,而且也沒有想要去了解,這樣的事情怎麼會發生呢?他不懂,也沒有疼痛的概念,也就是說這根本不是他的過錯,但是尼基塔竟然如此不可通融,如此粗暴,這讓他從頭冷到腳。他從床上跳了起來,想竭盡全力大喝一聲,想盡快跑過去打死尼基塔,然後就是霍鮑托夫、總務主任和醫士,最後還有自己。但是他的胸腔裏發不出一個聲音,而且雙腳也不聽使喚。他隻能喘著氣,猛地揪住自己胸口的睡袍和襯衫,把它們撕破。然後,他倒在床上失去了知覺。

第二天早晨,安德烈·葉非梅奇頭痛、耳鳴,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他回想起昨天自己的軟弱無力,但他並不為此而感到羞恥。昨天他顯得十分怯懦,甚至連月光也害怕,但卻真誠地說出以往自己不曾懷疑的感覺和思想。例如小人物感到不滿情緒而愛發議論的想法。不過,現在看來好像都一樣。他不吃也不喝,躺在那裏也不動彈,也不聲不響。

“我反正都是一樣的,”當別人向他提問時,他就這樣想,“我不會回答……反正都是一樣了。”

午後,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來了,他帶來四分之一俄磅 的茶葉和一磅的水果軟糖。達裏尤什卡也來了,整整在他病床邊站了一個小時,她臉上的表情木然而悲哀。霍鮑托夫醫生也來看他了,他帶來了一小瓶溴化鉀,並吩咐尼基塔在病房裏點上一些有香味的東西熏一熏。

傍晚時,安德烈·葉非梅奇中風而死。起初,他感到冷得很厲害,一直想吐,他感覺有一種很難受的東西透過全身,甚至滲進了十根手指,又從胃部彌漫到頭部,淹沒了雙眼和耳朵,他的兩眼一片漆黑。安德烈·葉非梅奇的心裏清楚自己的大限已到,於是想到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伊凡·德米特裏奇和千百萬的人都相信永生。萬一確實有這樣的事情呢?可是他並不希望自己能夠永生,他隻是在一瞬間想過它。一群美麗異常、婀娜多姿的鹿從他的身邊跑過,昨天他讀到關於這些鹿的故事,然後一個拿著掛號信的女人向他伸過手來……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說了點兒什麼。接著一切就都消失了,安德烈·葉非梅奇從此永遠失去了知覺。

幾個男勤雜工抓住他的手和腳,把他抬到小教堂裏。他睜著眼睛躺在桌子上,夜裏的月光灑在他的身上。早晨謝爾蓋·謝爾蓋依奇來了,他向著有耶穌像的十字架虔誠地做禱告,合上自己前任上司的雙眼。

一天以後,安德烈·葉非梅奇下了葬。參加葬禮的隻有達裏尤什卡和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