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正確。”

安德烈·葉非梅奇沒有正視對方的麵孔,他輕輕地說說停停,然後又繼續講述聰明的人們以及與他們的對話,而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則專注地聽著他的講述,表示出讚同:“完全正確。”

“您相信靈魂會死嗎?”郵政支局局長突然發問。

“是的,我相信,尊敬的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而且沒有理由不相信。”

“說句實話,我也曾懷疑過。不過,雖然我也曾有這樣一種感覺,似乎我永遠都不會死。哎喲,我會暗自想道,你這個老東西,該死了!可是在我內心深處卻有另一個聲音在說:不要相信,你是不會死的!……”

十點鍾的時候,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要走了,他來到前廳,穿上大衣,然後歎了口氣說:“可是命運卻把我們引到這麼一個荒涼的地方!最討厭的是,我們還不得不死在這裏。唉!……”

送走了朋友,安德烈·葉非梅奇又坐在案前開始閱讀,周圍一片寧靜,時間也仿佛停止了,似乎除了書和罩著綠色罩子下的燈火,其他的都不存在了。醫生粗獷的臉龐上漸漸映照出欣慰和興奮的笑容。“哦,人為什麼要不死呢?”他忖道,“為什麼要有腦髓和大腦中樞,為什麼要有視覺、語言、自我感覺這一切?”

新陳代謝!用這種替代不滅的理論來安慰自己的做法,是多麼怯懦的行為啊!自然界發生的毫無意識的過程是比人類的愚蠢行為還要低下,因為畢竟愚蠢行為中還是有意識和意誌的,而那些過程卻一點兒也沒有。隻有那些對死亡的恐懼超過自尊的懦夫才會用這樣的理論去寬慰自己,才會認為人體將會在岩石、野草和蛤蟆體內得到生存……從新陳代謝中看到自己不滅的理論同樣是奇怪的,一把珍貴的小提琴被打碎後,裝它的盒子就不會有輝煌的前程了。

時鍾敲響,安德烈·葉非梅奇靠到椅背上,他閉起眼睛想休息一會兒。可是無意之間,他受到書中美好思想的影響,把目光投向自己的過去和現在。過往令人厭惡,最好還是不要想它了。而現在看到的又與過往毫無區別。他知道自己的思想和變冷的地球環繞太陽旋轉之時,在醫生住所旁邊的大樓裏,人們正在遭受疾病和身體不潔的煎熬,也許有人無法入睡,正與昆蟲搏鬥,也許有人染上丹毒,或者他們會因繃帶紮得過緊而呻吟,也許病人正在和助理護士打牌、喝酒。也許可能在一年中就有一萬兩千名就診的病人受騙。醫院的一切工作還和二十年前的一樣,仍然是建立在口角、偷盜、徇私的流言蜚語和不可容忍的招搖撞騙之上,醫院依然還是一個沒有道德、有害於居民健康的機構。他也知道在六號病房的柵欄裏,尼基塔會毆打病人,莫伊謝伊卡會天天在城裏轉悠,並收集施舍物。

從另一個方麵來看,安德烈·葉非梅奇清楚地了解最近二十五年內醫學發生的神話般的變化。在大學求學時,他就曾感覺醫學似乎將要麵臨煉金術和形而上學一樣的遭遇,而現在,經過自己每日夜讀之後,醫學使他怦然心動,令他興奮和驚詫。確實,這是意想不到的輝煌,偉大的革命!由於出現滅菌法,被偉大的彼羅戈夫 認為即使在將來 也不可能做的手術,現在都已經在做了。即使地方自治局派任的一般醫生,他們也能做膝關節切除手術,在一百例剖腹手術中隻有一例死亡,結石症則更被認為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梅毒也能徹底治愈了。

俄羅斯地方自治局屬下的醫學就有催眠學、遺傳理論、衛生學和統計學,巴斯德和科赫的發現。精神病學和它的診斷和治療法、疾病分類法,簡直是一整座厄爾布魯士山 。如今也不再向精神病患者的頭上澆冷水了,也不給他們穿熱病患者所穿的襯衫了,對待他們的方法也更合乎人道原則了,甚至還像報上所寫的為他們演戲和舉辦舞會。安德烈·葉非梅奇知道,如果按照現在的觀點和品位,若六號病房發生那樣可惡的現象隻會在遠離鐵路二百俄裏以外的小城裏才發生,在那樣的地方,市長和議員大都是半文盲的小市民,他們一般把醫生看成術士,即使醫生把熔化的錫灌進人的口裏,他們也不會加以批評的。如果換成其他地方,公眾和媒體早就會把這個巴士底獄 砸個稀巴爛。

“但是這能怎麼樣呢?”安德烈·葉非梅奇睜開眼後默問自己,“這又有什麼結果?又是科赫 ,又是巴斯德 ,又是滅菌法,可事情的本質卻絲毫沒有變化。發病率和死亡率依然如從前。盡管為瘋子們開舞會、演戲,可依然把他們關起來。”

然而哀傷和妒意的感情使他難以無動於衷,也許是疲勞所致吧。安德烈·葉非梅奇沉甸甸的腦袋垂向書本,雙手墊在臉的下麵,於是他又想道:“我所做的竟是一項有害的工作,還是從被我欺騙的人那裏獲得薪水,我是一個不誠實的人。不過就本身而言,我卻什麼也不是,我隻是社會上必然存在的壞事中的一分子:縣裏所有的官僚都是有害的,而且他們也是平白無故獲取薪水……即使我不誠實,但是錯並不在我,而在時代……如果我晚出生二百年,也許我就成另一個人了。”

三點的鍾聲敲響了,他熄了燈走進臥室,卻沒有睡意。

大約兩年前,地方自治局突然變得慷慨起來,每年都會撥款三百盧布,作為市立醫院醫務人員的津貼,撥款一直持續到地方自治會的醫院開張。於是,縣醫院的醫生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霍鮑托夫被市裏請來協助安德烈·葉非梅奇,他還很年輕(不到三十歲),是一個高個子的黑發男子,有一雙寬寬的顴骨和小小的眼睛,可能他的先人是外國人。他來到城裏時隻帶了一隻小手提箱和一個其貌不揚的年輕婦女,卻身無分文,他叫年輕的婦女為廚娘。這個女人還有一個吃奶的孩子。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頭戴一頂鴨舌帽,腳穿一雙高幫靴,冬天則加上一件短大衣。他很快就和醫士謝爾蓋·謝爾蓋依奇、出納員交上了朋友。其他職員都稱他為貴族,並對他避而遠之。他的公寓裏隻有一本《 1881 年維也納醫院最新處方》。他給人看病時,就會一直帶著這本書。他喜歡每天晚上去俱樂部打台球,卻不喜歡打牌。在聊天時,他非常喜歡使用諸如單調無聊的麻煩事、帶著醋意的曼蒂福裏亞、叫你背上惡名這樣的字眼。

他一星期來醫院兩次,一般會巡視一下病房,再給門診病人看看病。他對滅菌措施的根本缺乏和拔血罐十分憤慨,但是他卻不製定新的秩序,生怕自己的做法會使安德烈·葉非梅奇受辱。他把自己的同事安德烈·葉非梅奇看成一個老滑頭,懷疑他有一大筆經費,因此暗中妒忌他,很想代替他的位置。

三月末的一個傍晚,地麵上已經沒有積雪了,椋鳥正在醫院的花園裏啼鳴,醫生正送自己的朋友郵政支局局長出門,這時正好乞討回來的猶太人莫伊謝伊卡走進了院子,他沒有戴帽子,光腳穿一雙低幫套鞋,手裏還捧著一個裝有施舍物的小袋子。

“給個小錢吧!”他的身子凍得瑟瑟發抖,臉上卻掛著笑容說。

安德烈·葉非梅奇從來都不會拒絕他,他給了一枚十戈比的銀幣。望著那雙赤著的腳和瘦骨伶仃發紅的腳踝,他說道:“這多涼啊,都濕了呢。”

在憐憫和厭惡雙重情感的驅使下,他跟隨猶太人進了側屋,一會兒望望他的禿頂,一會兒又望望他的腳踝。看到醫生來了,尼基塔從垃圾堆上一躍而起,一下子挺直了身子。

“您好啊,尼基塔,”安德烈·葉非梅奇和藹地說,“最好發給這個猶太人一雙靴子,怎麼樣?否則,他會感冒的。”

“好的,大人。我這就去報告總務主任。”

“您去吧,就以我的名義向他請求,說是我請求他這樣做的。”

從穿堂間到病房的門開著,躺在床上的伊凡·德米特裏奇用臂肘支撐著稍稍抬起的身子,驚恐地諦聽著陌生人的聲音,後來突然認出了醫生。他憤怒得全身都顫抖起來,一下子跳起來,臉漲紅了,惡狠狠地瞪著眼,然後跑到病房的中央。

“醫生來了!”他喊道,隨即就哈哈大笑起來,“醫生終於來了!先生們,祝賀你們啊,醫生來了,這是對我們的恩賜啊!該詛咒的惡棍!”他尖聲大叫著,異常狂暴地跺了一下腳,“殺了他!殺了這個惡棍!不,殺死他還不夠!把他扔進茅坑淹死他!”

聽到這些話後,安德烈·葉非梅奇從穿堂間往病房裏瞧了一眼,柔聲柔氣地問:“這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伊凡·德米特裏奇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他走近醫生喊道,“為什麼?你還問為什麼?簡直是小偷。”他厭惡地說,做出想吐唾沫的樣子,“騙子!劊子手!”

“您安靜一下,”安德烈·葉非梅奇歉疚地莞爾一笑,“請您相信我,我從來就沒有偷過任何東西,看來您過分誇張了。我看您還在生我的氣,請您安靜下來,請求您了,如果可以,請您冷靜地告訴我,您為什麼要生氣?”

“為什麼要把我關在這裏?”

“因為您有病。”

“不錯,我是有病,可是有成百上千名的瘋子都在自由地遊蕩,因為你們無知,你們無法把他們和健康人區分開來。究竟為什麼?我,還有這些不幸的人要當替罪羊?您、醫士、總務主任,還有所有醫院裏的渾蛋,在道德方麵甚至沒有我們高,為什麼要讓我們坐在這裏?這是什麼邏輯啊?”

“在這裏倒談不上道德和邏輯,這裏的一切都取決於機緣。被關的人就坐在這裏,沒有被關的人就逍遙自在,就這麼回事。而對於我當醫生,您有精神病,這其中既無邏輯問題,也無道德問題,隻不過偶然罷了。”

“我不懂這種怪論……”伊凡·德米特裏奇坐到自己床上說。

由於醫生在場,尼基塔不便搜莫伊謝伊卡的身,所以他把一塊塊小麵包、紙幣和小骨頭擺在自己床上,身子凍得瑟瑟發抖,用猶太語快速地說著什麼,就像唱歌一樣。

“快放我出去,”伊凡·德米特裏奇嗓音顫抖地說。

“這不可能的。”

“可這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啊?”

“因為這不是由我做主的。您可以想一想,如果我把您放出去,對您又有什麼好處呢?您走出去後,市民或者警察還是會把您送回來的。”

“是的,不錯,這倒是實話……”伊凡·德米特裏奇說話的同時擦了擦自己的前額,“這真是可怕!可是我又該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安德烈·葉非梅奇十分喜歡伊凡·德米特裏奇的嗓音和他那年輕、聰明的臉,因此他盡量地對他溫和些,以給他一些安慰。他坐在伊凡·德米特裏奇的身邊,想了想說:“您真想讓我告訴您嗎?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從這裏逃走。但是遺憾的是如果您這樣,是一點兒益處也沒有的,您將會被抓住。如果社會想把罪犯、精神病患者和所有不合適的人與自己隔離開來的話,那它將是不可戰勝的。所以,您能做的也就是心安理得地待在這裏。”

“誰都不需要這樣做。”

“既然監獄和瘋人院存在,那就應當有人被關在裏麵。不是我,就是您。不是您,就是其他的第三個人。等著吧,當監獄和瘋人院不再存在時,無論病人穿的睡袍還是窗戶上的柵欄,都將不再存在了。而且,這樣的時代早晚會到來的。”

伊凡·德米特裏奇嘲笑了一下,然後眯起雙眼說:“您在開玩笑嗎?像您和尼基塔那樣的先生們是與未來毫無關係的,但是,仁慈的先生,您會相信美好的時代終將到來!就算我說的話過時了,您想嘲笑就嘲笑吧,但是新生活的曙光終將會放射出光芒的,真理終將會取得勝利的,而且節日的喜慶也會出現在我們這條街上!我肯定是等不到了,我會死去的,但是總有子孫後代會等到那一天。我衷心地為他們而感到高興,為他們高興呀!前進!願上帝保佑你們,我的朋友們!”

伊凡·德米特裏奇站起來,帶著炯炯有神的目光,他的雙手伸向窗口的方向,嗓音裏含著激動的情緒,繼續說:“我會從柵欄裏為你們祝福!真理萬歲!我感到十分高興!”

“我可是找不出可以高興的特殊理由,”安德烈·葉非梅奇說,他認為伊凡·德米特裏奇的動作像是在演戲,但是他也非常喜歡,“監獄和瘋人院將會不複存在,真理也如您所說的終將獲得勝利,然而事情的本質卻並沒有發生變化,大自然的規律依然如故。人們仍然會和現在一樣衰老、生病、死亡。無論多麼輝煌的曙光照耀著您的生活,您都會被釘在棺材裏,再被扔進墓穴中。”

“那麼會不滅嗎?”

“唉,還是不說了吧!”

“您不相信嗎?可是您看,我相信。我不記得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是伏爾泰的作品裏,有人就說過‘如果沒有上帝,人們也會臆造出一個上帝’。 我深信如果沒有不滅,那麼人類中偉大的天才早晚有一天會發明一個不滅的。”

“說得太好了,”安德烈·葉非梅奇滿意地微笑著說,“您真是有信念,這很好。有了這樣的信念,即使一個藏在壁龕裏的人也會生活得很好。您一定在哪兒受過教育吧?”

“是的,我上過大學的,但是卻沒有畢業。”

“您真是一個善於獨立思考的人,而且思想也很深刻。在任何情況下,您都會在自己的內心求得安寧的。追求對生活的理解,追求思考的深刻,蔑視世間無謂的奔忙,這就是一個人的幸福。而您就擁有了這樣的幸福,盡管您身處在三重柵欄之內。第歐根尼 隻住在一個木桶內,但是他卻比世界上所有的君王都要幸福。”

“那個第歐根尼簡直是一個笨蛋,”伊凡·德米特裏奇悶悶不樂地說,“您幹嗎和我說起第歐根尼的事呢?”他突然生氣了,一下子跳起來,“我熱愛生活,熱烈地愛著它!我患有受迫害狂症,一直受到恐懼的折磨,但是我的內心也有對生活充滿渴望的時候,這時我便擔心自己會發瘋。我非常喜歡生活,非常喜歡!”

他激動地在病房裏走了幾步,然後壓低聲音說:“每當我幻想的時候,幽靈就會來拜訪我。我會看到有一些人向我走來,我聽到人聲、音樂聲,我覺得我好像漫步在某處森林和海岸邊,於是我渴望忙碌、渴望操勞……請告訴我,那裏有什麼新東西嗎?”伊凡·德米特裏奇問道,“那裏都有什麼東西?”

“您是想知道有關城市裏的事,還是隻想知道一般情況?”

“那您就先講有關城市的吧,然後再講一般情況。”

“有什麼好說的?城市裏的生活乏味得很……沒有人可以說話,沒有人的話可以聽,也沒有新人。不過,不久前剛剛來了一個年輕的醫生霍鮑托夫。”

“我還在這裏時他就來了。怎麼樣,是不是一個粗魯無禮的人?”

“是的,真是一個缺少教養的人。您知道嗎,我很奇怪的……從各方麵來看,我們的大都市裏都沒有思想停滯不前的現象,它一直在運動,也就是說那裏是應該有真正的人的,可是不知為什麼每次從那裏派給我們的人,我都看不上他們。真是不幸的城市。”

“是啊,真是不幸的城市,”伊凡·德米特裏奇歎了口氣笑著說,“那麼一般情況又怎麼樣呢?報紙和刊物上都寫了些什麼?”

病房裏暗了下來,醫生站起身來,開始告訴他有關國外和國內的一些消息,出現什麼樣的思想動向。伊凡·德米特裏奇專心地聽著,不時地提出一些問題,突然,他仿佛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狠狠地抓住自己的腦袋,背對著醫生躺到床上。

“您這是怎麼啦?”安德烈·葉非梅奇問。

“您別想再從我這兒聽到一句話!”伊凡·德米特裏奇粗暴地大聲說,“不要您管我!”

“這究竟是為什麼?”

“我不是告訴您,不要管我!您這是幹嗎?”

安德烈·葉非梅奇聳了聳肩,歎了口氣就走出去了。經過穿堂間時他說:“尼基塔,您能不能把這裏打掃一下……氣味真是難聞極啦!”

“是的,大人。”

“真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年輕人,”安德烈·葉非梅奇走回自己的寓舍,“在我住在這裏的全部時間裏,他似乎是第一個可以與我交談的人。他善於思考,關心的也是應當關心的事。”

回到家,他一直在想伊凡·德米特裏奇。翌日清晨,他想到自己昨天結識了一個聰明而有趣的人,於是決定一有時間就去看他。

伊凡·德米特裏奇雙手抱頭,雙腿緊縮,躺著的姿勢和昨天一樣,卻看不到他的臉。

“您好,我的朋友,”安德烈·葉非梅奇說,“您不會在睡覺吧?”

“我要聲明一下,首先,我並不是您的朋友,”伊凡·德米特裏奇把頭埋在了枕頭裏說,“其次,如果您想從我的口中套出話,那您就白費心機了。”

“奇怪了……”安德烈·葉非梅奇尷尬地自語道,“昨天我們不是談得很投機嗎?可是您卻在突然之間覺得受了委屈,一下子就把談話中斷了……也許是我說得不太妥當,或者可能是我違背了你的信念……”

“是啊,我一直就這麼相信您!”伊凡·德米特裏奇稍稍抬起一點兒身子,嘲笑而惶恐地望著醫生,接著他的雙眼紅了,“您完全可以到別的地方去做密探,打聽消息,在我這兒您可沒有什麼事情要做。我昨天就明白您的來意了。”

“真是奇妙的想象!”醫生冷笑一聲,“您是說您認為我是密探?”

“是的,我認為……是對我進行試探的密探或者醫生,這兩者是差不多的。”

“唉,您啊,請您原諒我說句實話,您可真是一個怪人?”

醫生坐在床邊的方凳上,責備地搖了搖頭,然後說道:“可是如果我像您說的是一個密探,就算我采用叛徒的手段把您出賣給警察。您會被捕,然後會受審,但是,難道您在法庭上和監牢裏的處境會比在這裏差嗎?即使您被判處永久的流放甚至服苦設,難道這樣會比坐在這間屋裏更壞?我認為並不比這更壞……您究竟害怕什麼呢?”

安德烈·葉非梅奇的話在伊凡·德米特裏奇身上起了作用,他安靜地坐起來。這時傍晚五點,平常這個時間安德烈·葉非梅奇會在自己的一個個房間裏踱步,達裏尤什卡會問他是不是該喝啤酒了。今天外麵的天氣寧靜而晴朗。

“我是吃完午飯後出來散步的,所以就順便走了過來,這您都看見了,”醫生說,“完全是春天啦。”

“現在是幾月份了?是三月嗎?”伊凡·德米特裏奇問。

“是的,都三月底啦。”

“外麵的地麵上還泥濘嗎?”

“不了,不太泥濘了。花園裏已經露出小路了。”

“能乘車到城外走走就好了,”伊凡·德米特裏奇一邊說,一邊揉著自己那雙發紅的眼睛,仿佛剛剛睡醒似的,“然後回到家時,走進溫暖舒適的書房,再讓一個像樣的醫生給我治頭痛……我很久都沒有過人一樣的生活了。我真是討厭這裏,真討厭!討厭得讓人受不了!”

昨天他太興奮激動了,所以今天他有些疲倦,無精打采,懶得說話。他的手指顫抖,從他的臉色可以看出他正頭痛得厲害。

“溫暖舒適的書房和這間病房其實也沒有什麼區別,”安德烈·葉非梅奇說,“人的安寧和滿足並不在他的身外,而在他的內心。”

“也就是,怎麼說呢?

一般人是期望從外部,也就是從馬車和書房得到好的或壞的東西,而一個善於思考的人則從其自身。”

“您可以到希臘去宣傳這套哲學,那裏的氣候溫和,酸橙花到處飄香,這裏的氣候對它不合適。我是不是跟您說過第歐根尼?”

“是的,是昨天。”

“第歐根尼就不需要書房和溫暖的房間,沒有這些他那裏也已經夠熱的了。他讓自己躺在木桶裏,嘴裏吃著橙子和油橄欖果。如果他到俄國來生活,不用到十二月,恐怕五月他就要求進屋了,身子會冷得縮成一團。”

“不是。寒冷和一般的疼痛是一樣的,人們可以不去感知它。馬可·奧勒留 說過:‘疼痛隻是生命體關於疼痛的一種印象,它可以通過意誌的努力而改變,如果拋棄它,停止訴苦,疼痛就會消失了。’這種說法是正確的。聖賢或者善於思考的人之所以獨特,就在於他們能蔑視苦難。”

“您的意思是說我是白癡,因為我無法忍受苦難,又心懷不滿,還對人的庸俗性感到奇怪。”

“您這樣想是沒有用處的。如果您經常去深入思考,就會明白,外部那些使我們激動不安的東西真是微不足道。我們需要努力去感悟生活,在感悟中就會得到真正的幸福。”

“感悟……”伊凡·德米特裏奇皺了皺眉頭說,“外部的,內心的……對不起,我不理解這些事,我隻知道,”他氣呼呼地望著醫生說,“我隻知道上帝用熱血和神經創造了我,是的!有機組織如果真是有生命力,那麼它就應當對各種刺激有反應。我就是有反應的!對下流的行為我會表示憤怒,對卑鄙的事情我會表示反感,對疼痛我會報以叫喊和眼淚。我認為從本義上講,這就叫生命。有機體越低級,它的敏感度也就越小,對刺激的反應也就越弱;相反,越高級它對現實的反應也就越敏感、越強烈。您怎麼連這個道理也不知道呢?作為一名醫生,竟然連這樣的小事也不知道!為了蔑視疼痛,保持永遠知足和對任何事情不感到奇怪,就需要達到這種狀態,”伊凡·德米特裏奇說著就指向長滿一身肥肉的胖農民,“或者用苦難磨煉自己,直到對它失去感覺,換句話說,也就是停止生存。請您原諒,我不是哲學家,也不是聖賢,”伊凡·德米特裏奇激動地往下說,“我對此也是一無所知。我不會講大道理。”

“不是,恰恰相反,您講的道理很精彩。”

“您拙劣地效仿斯多葛派 哲學家都是一些傑出的人物,但是他們的學說在兩千年前就已經僵化了,沒有一點兒進步,也不會有進步,因為它一點兒不切合實際也沒有生命力。這種學說隻能在少數人中間獲得成功,這些人會對形形色色的學說進行深入的鑽研和細細地品嚐,大部分人不能理解這種學說。鼓吹是對苦難和死亡不屑一顧、對財富和舒適的生活無動於衷的學說,在多數人看來也是不可理解的,因為大多數人既沒有領略過財富,也沒有領略過舒適的生活;讓他們對苦難不屑一顧,也就意味著讓他們對生命本身不屑一顧,因為人的整個生命體就是由對寒冷、屈辱、喪失、饑餓和哈姆雷特式的麵對死亡的恐懼的感覺構成的。整個生命就存在於這些感覺之中,可以對它苦惱,可以對它仇恨,但卻不是蔑視。是的,所以我要再說一遍,斯多葛派的學說永遠不會有前途。從世紀初直至今天,人們一直在鼓吹對鬥爭、對痛苦的敏感、對刺激的反應。”伊凡·德米特裏奇好像突然失去思維的線索,他停下來,懊喪地擦了擦前額說:“我想說一個重要的話題,可是卻有點兒離題了。”

“我剛才說什麼來著?對了!我想說有一位斯多葛派的學者為了替自己的一個近親贖身,將自己賣身為奴了。您看到,這就說明斯多葛派學者也是對刺激有反應的,因為做出如此舍己為人的行為是需要一個充滿激憤之情、富於同情的心靈。在這裏的監牢,我把曾經教過的一切都忘了,否則我還能記起一些來。基督被捕的事嗎?基督對現實的回答是憂傷、憤怒、哭泣、微笑,甚至是懷念;但是他並未含著笑容去迎接苦難,也沒有蔑視死亡,而是在客西馬尼園裏祈禱讓這些離開自己。 ”伊凡·德米特裏奇笑了笑,說著就坐了下去。

“就算滿足和安寧不在他的身外,而在他的內心,”他說,“就算他對苦難不屑一顧,對任何東西也都不感到奇怪,可是您憑什麼來宣揚這一點?您是聖賢,還是哲學家?”

“雖然我不是哲學家,但是每一個人都有責任宣揚這一點,因為它合乎情理。”

“不,我想知道您為什麼把自己看作是蔑視苦難和其他的問題上的行家?難道您曾經遭受過苦難嗎?您對苦難的概念了解嗎?請您告訴我,您小的時候受過鞭打嗎?”

“沒有,我的父母從不體罰我的。”

“可是,我的父親曾殘暴地打過我。我的父親是一個專橫的官員,他有一個長長的鼻子和黃黃的脖子。不過,我們要談的卻是您,在您的一生中,有沒有人用手指碰過您一下,有沒有人嚇唬過您?您是在父親的卵翼下成長的,靠他的供給來讀書,然後得到一個待遇優厚的掛名差事。二十多年來,您都住在免費的公寓裏,有仆役、有照明設備、取暖裝置,還可以隨心所欲地工作,即使沒什麼事可做。您生來就是一個懶散、意誌薄弱的人,所以一直努力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什麼也不用自己擔心。您可以把事情交給醫士和其他一些渾蛋去做,自己則可以坐在溫暖、安靜的地方,閱讀書籍,積攢錢財,陶醉於各種各樣的高雅的荒唐事,而且(伊凡·德米特裏奇望了望醫生的紅鼻子)可以喝啤酒。總而言之,您根本就沒有見識過生活,也沒有完全認識它,您對現實的認識僅僅停留在理論的層麵上。而您能夠蔑視苦難,對什麼也不覺得奇怪,憑的就是塵世的空虛,對生、苦難和死的蔑視與理解——這一切都是最適合俄羅斯懶漢的空頭議論。比如當您看見農民毆打他的妻子時,您可能會說:‘管他幹什麼呢?讓他揍去吧,反正人早晚都會死的,而且打人的人正以他的毆打行為侮辱自己。’酗酒是愚蠢的,也有傷大雅,但是喝酒會死,不喝酒也會死啊。來了一個婆娘,得了牙痛病……這算什麼呢?疼痛不過隻是關於疼痛的印象,並且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疾病就活不下去,我們都會死去,所以婆娘你就滾吧,不要來打擾我思考和喝酒。一個年輕人前來請教應該如何生活,如果換成另外一個人,他在回答之前會思考一陣,而在這裏卻已有現成的答案,努力去理解和追求真正的幸福。而那虛無縹緲的‘真正的幸福’又是什麼?當然沒有答案。我們被拘禁在這柵欄,忍受著煎熬,受盡了折磨,而這些卻是美好而合乎情理的事情,因為這間病房與溫暖舒適的書房並沒有絲毫區別。真是適宜的哲學,既無事可做,良心又很純潔,還覺得自己是個聖賢……不,先生,這並不是哲學,也不是視野開闊,也不是思維,而是江湖騙術,是昏睡,是懶惰……是的!”

伊凡·德米特裏奇又生氣了,他說:“您還是蔑視苦難去吧,說不定您不久就會被門夾了手指,那時您肯定會放開嗓子‘啊’的一聲叫出來!”

“可能我不叫。”安德烈·葉非梅奇溫和地莞爾一笑說。

“那當然囉!如果是您突然得了癱瘓症,或者有個傻瓜或無恥之徒利用自己的地位和頭銜當眾羞辱您,而您也知道他不會因此而受懲罰,這時您也許就真正明白什麼叫‘讓別人去尋求理解和真正的幸福’了。”

“您的想法真是獨特,”安德烈·葉非梅奇滿意地笑了,他搓著雙手說道,“您善於總結的天賦讓我甘拜下風,您剛才對我做的評語也很出色。說實話,和您談話是我的一大快事。好吧,我傾聽您的意見,現在該輪到您聽聽我的了……”

這次談話大約又延續了一個小時,這次談話給安德烈·葉非梅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從此他每天都去六號病房,每天早晨和午後都要到那裏,而且還經常會和伊凡·德米特裏奇一直交談到黃昏。開始見著他時,伊凡·德米特裏奇還有點兒怕生,懷疑他居心不良,自己公開表示對他的反感,後來他也習慣了,從而對待他的態度也由激烈變成了寬容。

不久一種流言在醫院裏傳開了,大家都說安德烈·葉非梅奇醫生會經常拜訪六號病房。任何人——尼基塔、醫士,還有助理護士,都無法理解他的這種行為,而且他在那裏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大家對他的談話內容和不開藥方覺得有些奇怪。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經常在他家裏看不到他,這樣的情況在以前從來沒有過,達裏尤什卡也覺得為難,因為醫生喝啤酒的時間不再固定,有時連午飯也不準時了。

六月底的一天,霍鮑托夫醫生因事來找安德烈·葉非梅奇,在他的家裏也沒找到他,於是就來到院子裏,正好有人告訴他說老醫生去看精神病患者了。他走進側屋,在穿堂間停下腳步,霍鮑托夫聽到了這樣的對話。“我們是永遠也不會取得一致的,如果您想讓我接受您的信仰是不可能的,”伊凡·德米特裏奇激動地說,“您根本就不了解現實情況,您也從來沒有受過苦,隻是在痛苦的人旁邊覓食維生 ,而我呢,我從一出生就在不停地受苦。所以我實話告訴您,我認為自己比您高明多了,在各方麵都比您精通,是輪不到您來教訓我的。”

“我並沒有要您接受我的信仰的意思,”安德烈·葉非梅奇小聲地說,一副因別人不願理解自己而遺憾的神情,“問題並不在這裏,我的朋友,問題在於您經受過苦難,而我卻沒有。痛苦和歡樂隻是暫時的,咱們還是不要去管它們,它們是和上帝在一起的。問題在於我和您都有思維,我們可以彼此從對方身上看到有能力思維和推理的人,僅僅這一點就能使我們取得一致的意見,不管我們的觀點存在多大的區別。如果您知道,我的朋友,我厭惡狂妄、平庸、遲鈍,而每次和您交談我又是快樂的,這多麼好啊!您是一個聰明的人,您給我帶來了快樂。”

霍鮑托夫把門推開了一俄寸寬的縫,向病房裏張望了一眼,他看到伊凡·德米特裏奇戴著尖頂帽,安德烈·葉非梅奇則和他並排坐在病床上。瘋子做著鬼臉,咆哮著用睡袍裹緊著身子,醫生坐在那裏紋絲不動,他的臉紅紅的,一副無奈、憂鬱的樣子。霍鮑托夫聳了聳肩,冷笑一聲,然後和尼基塔交換了一下眼色,尼基塔也聳了聳肩以示回應。

第二天醫士跟隨霍鮑托夫來到病房,兩個人站在穿堂間偷聽。

“我們這位老爺子完全被嚇破膽了!”霍鮑托夫從屋裏出來時說。

“主啊,請您饒恕我們這些有罪的人吧!”衣著講究的謝爾蓋·謝爾蓋依奇一麵說,一麵小心地繞過一片小水窪,避免自己鋥亮的靴子被弄髒了,“說實話,尊敬的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出現這種事,我早就料到了!”

從這以後,安德烈·葉非梅奇就發覺周圍總是有一種神秘的氣氛。助理護士、勤雜男工和病人遇見他時,就會用一種疑問的眼光看著他,然後一陣竊竊私語。小姑娘瑪莎是總務主任的女兒,安德烈·葉非梅奇很喜歡在醫院的花園裏遇見她,而現在當他笑吟吟地靠近她想撫摸一下她的小腦袋時,她不知為什麼很快就從自己身邊逃開了。

在聽自己說話時,郵政支局局長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也不再說“完全正確”了,而是露出難以理解的尷尬表情,隻是喃喃地說道:“是的,是的,是的……”一副若有所思、神情淒楚的樣子。不知什麼緣故他開始勸說自己的朋友戒掉伏特加和啤酒,不過他一向委婉做事,所以沒有直說,而是暗示。他有時會講述一個挺不錯的營長,有時會講述一個可愛的神父,他們兩個人都是因為喝酒才害了病,但是他們戒酒以後就完全康複了。

霍鮑托夫也來看過安德烈·葉非梅奇兩三回,他也勸安德烈·葉非梅奇放棄酒精類的飲料,但是卻沒有任何合理理由。

八月份,安德烈·葉非梅奇接到市長的一封來信,請他前去商討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安德烈·葉非梅奇在指定時間來到市參議會,在那裏遇到了地方軍事長官,也就是縣立學校的校長、參議員——霍鮑托夫,還有一位頭發很淺的胖先生,他是作為醫生被介紹的。這位醫生有一個難念的波蘭姓氏,他住在離城三十俄裏的育馬場,現在因為順路而進城了。

“這裏有一份與您的科室相關的申請,”互致問候後,全體人員在桌邊就座,參議員對安德烈·葉非梅奇說,“現在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說把藥房放在主樓實在太擁擠了,應當把它遷到一間廂屋裏。這沒有問題,完全可以搬遷,但是主要問題在於廂屋打算修理了。”

“沒錯,不修是不行了,”安德烈·葉非梅奇想了想說,“而且如果把拐角處的那間廂屋改成藥房,我估計至少 得花五百盧布左右,這筆開支可是非生產性的。”

大家沉默了一段時間。

“我在十年前就打過報告,”安德烈·葉非梅奇輕聲說,“不過上司卻說按目前的樣子這所醫院對城裏來說是一種與它的設施不相稱的奢侈。它建在四十年代,當時的設施並不是這樣的。花在不必要的建築和多餘人員上的支出實在太多了。我認為這些錢夠建造兩所樣板醫院了。”

“那就讓我們想想其他辦法吧!”參議員緊接著說。

“我已經有幸打過報告了,請把醫療部門的規劃給地方自治局管理。”

“是啊,那就把錢也轉給地方自治局吧,可是它會把錢偷走的。”淺色頭發的醫生笑了起來。

“真有這種情況,”參議員同意地說,他也笑了起來。

安德烈·葉非梅奇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他看看淺色頭發的醫生說:“您可得秉公辦事啊。”

大家一句話也沒有說,有人端上了茶水。不知為什麼軍事長官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越過桌子碰了碰安德烈·葉非梅奇的手臂說:“您完全忘記我們了,醫生。不過您可像一個出家人,既不打牌,也不喜歡女人。讓您和我們這號人在一起,您肯定會覺得乏味的。”

大家接下來又談了生活在這座城市是多麼枯燥乏味。既沒有音樂,也沒有戲院,而最近一次在俱樂部舉辦的跳舞晚會上,大約有二十個女士,卻隻有兩個男舞伴。青年人也不跳舞,總是聚集在小吃部的旁邊打紙牌。安德烈·葉非梅奇也不用眼睛看任何人,他開始緩慢地訴說著城裏的市民是如何把心思、精力和智慧都浪費在紙牌和流言蜚語上了,他們不會也不想在有趣味的閱讀和交談中度過時光,也不想領略智慧所賦予的享受,他們的做法真是令人可惜,令人遺憾啊!隻有智慧才有趣味和精彩,而其餘的一切都是渺小、低下的。霍鮑托夫專心地聽著自己的同事發言,驀然間發問道:“安德烈·葉非梅奇,今天是幾號?”

在得到答複之後,他和淺色頭發的醫生用以為自己是一個笨拙的考試官的語氣向安德烈·葉非梅奇問今天是星期幾,一年有多少天,六號病房裏是否住著一個了不起的預言家。

關於最後一個問題,安德烈·葉非梅奇有些臉紅了,他說道:“是的,是有這麼個病人,不過他是一個有趣的年輕人。”

大家沒有再向他提任何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