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病室
變色龍 BIAN SE LONG
一
有座房子附屬於醫院,被蕁麻、野大麻和刺果植物組成的林子團團包裹住了。房子的頂部已經生了鏽,煙囪也倒塌了一半,門廊的台階已經腐爛,雜草叢生,牆壁上隻留下斑駁的痕跡。廂房的正麵對著醫院,後麵則是一片田野,不過它和田野之間還有一堵插著釘子的灰色醫院圍牆。這些尖頭向上的釘子、圍牆和這間廂房,都具有一種淒涼和罪惡的模樣,這種模樣是醫院和監獄之類的建築物上常常見到的。
如果您不怕被蕁麻刺痛,那就讓我們沿著通向屋子的狹窄小路走去,看看屋子裏到底有什麼名堂吧。第一道門被打開後,我們就進了穿堂間,這裏的牆腳和爐旁堆放著大堆大堆的醫院垃圾,褲子、床墊、毫無用處的破鞋、藍條子的襯衫、被撕得粉碎的舊睡袍,所有諸如此類的破爛一堆堆彼此擠壓,彼此錯雜,並正在腐爛,發出難聞的氣味。
嘴裏咬著煙鬥的看門人尼基塔常常躺在這垃圾堆上,他是一個退伍士兵,衣服上的絛帶已退了色,有一張枯瘦卻嚴厲的臉和一副倒掛眉毛,這眉毛讓他的臉看起來像一隻草原上的牧羊犬,他還有一個常年都紅彤彤的鼻子。看門人的個子不高,看上去瘦瘦的,青筋都暴露出來,但是他的神色卻顯得很威嚴。他屬於那種頭腦簡單、忠於職守、愚頑魯鈍、辦事牢靠的人,這些人最喜愛有秩序的世界,他會打人的臉部、胸口、背部或其他任何一個部位,相信如果不這樣做,人們就沒規矩了。
接著您會走進一個巨大、寬敞的房間,如果不把穿堂算在內,那這個房間就幾乎占據了整座房子。這裏的牆壁塗著肮髒的藍色塗料,天花板也被熏得烏黑,就像沒有煙囪的農舍,這顯然是冬天生爐子時煙熏火燎的,屋裏也充滿了煤煙味。從裏往外釘的鐵柵欄讓窗子顯得十分難看。地板呈灰色,十分毛糙。臭蟲、酸白菜、氨氣的臭味和燈芯的煙焦味撲鼻而來,這股臭味讓您覺得好像自己走進了一個動物園。
房間裏放著一張用螺絲釘固定在地板上的床鋪。穿著醫院藍色睡袍的人坐在或者躺在這樣的床鋪上,而且都戴著尖頂帽子。這些人都是瘋子。
這個房間裏一共有五個人,其中的一人是貴族,其餘的則都是平民百姓。靠近門口的那個高高瘦瘦的小市民長著亮光光、紅褐色的唇須,還有一雙淚汪汪的大眼睛,他手托著頭坐著,眼睛老是盯著一個點。他整日搖頭歎氣,麵露苦笑,悶悶不樂,也很少加入別人的閑談,對別人的提問通常也不作回答。如果送來食物,他就機械地吃、喝。從他那消瘦的模樣、痛苦的陣陣咳嗽和潮紅的雙頰來看,他染上了肺結核病。
挨著他的是一個活潑、好動的小老頭,他蓄著一撮尖尖的胡子,長著一頭卷曲的黑發。白天,他會從一個窗口走向另一個窗口,就這樣一直來回在病房裏踱步,或者就像土耳其人那樣盤起雙腿坐在床上,也會像灰雀一樣不停地唱歌、吹口哨、嘻嘻地傻笑。即使在夜間,他這種活潑的性格和童稚般的歡樂也會表現出來。有時他會用拳頭捶打自己的胸口,並用手指向門縫裏摳,他就是猶太人莫伊謝伊卡,大約二十年前,一把大火燒掉了他的帽子作坊,從此他就精神失常了。
在六號病房內的病人中,隻允許他一個人走出這間屋子,甚至可以走出醫院的圍牆到外麵去。他享有這種特權由來已久了,大概因為他是一個長年住院的老病號,也是一個安分無害的人,是一個可以供城裏人逗樂取笑的人物,人們看到他被一群小孩和狗圍在街上,早已習以為常了。
莫伊謝伊卡身穿睡袍,頭戴可笑的尖頂帽,腳上穿著便鞋,有時也會光著腳板,甚至不穿褲子在街頭遊來蕩去,同時他還會在別人的大門口或小鋪子旁停下來,乞討一點小錢。有時人們會給他喝格瓦斯,有的人會給他吃麵包,還有人會給他幾個小錢,所以,在他回到屋子裏時,通常都是吃得飽飽的,而且囊中富裕。他隨身帶回的一切都會被尼基塔搜走,成為他的外快。他做這件事時的態度非常粗暴,還裝出十分生氣的樣子,一麵把他扯過來,一麵翻著他的口袋,他裝作呼喚上帝前來作證,說自己以後無論何時也不會放這個猶太佬出門,還說不守規矩就是世上最壞的事。
莫伊謝伊卡喜歡幫助別人,他會給病友們端水,會在他們睡著時幫他們蓋上被子,還會答應他們如果自己能從街上給每個人都討來一戈比的小錢,他就給每個人縫一頂新帽子。甚至他還會給自己左邊的一個癱瘓病人用湯匙喂食。他之所以這樣做,並非出於同情,也並非出於某種人道本性,而是出於對自己右邊鄰床格羅莫夫的模仿和不由自主的服從。
伊凡·德米特裏奇·格羅莫夫,出身貴族,曾經當過片警和省城的秘書,是一個大約三十歲的男人,他患的是受迫害狂 。有時他會把身子蜷縮成一團躺在床上,有時會從屋子的一頭走到另一頭,然後再走回來,仿佛是在活動身子骨。他很少坐著,總是在興奮激動中期待某種捉摸不定、模糊不清的東西。隻要穿堂裏有一丁點兒窸窣聲,或者從外麵傳來喊叫聲,他就會抬起頭,豎起耳朵諦聽:會不會是衝著自己來的?該不是來找自己的吧?這時他就會出現不安和反感。
我喜歡他那張臉色蒼白、顴骨突出的臉龐,他的臉如同鏡子一樣,反映出他那被爭鬥和持久的驚恐所折磨的心靈。他的麵相是奇怪的病態,因深沉和內心的痛苦而落到臉上的表情,卻是知書達理和通情達理的,而且他的目光也溫和而健康。他熱忱殷勤,彬彬有禮,對所有的人都一樣和藹可親,不過除了尼基塔。如果有人掉了一個紐扣或者調羹,他就會迅速地從床上一躍而起,然後把它撿起來。每天早晨他都要和病友們道早安,就寢時祝他們晚安。
除了經常處於緊張狀態和扮鬼臉外,他的精神失常還表現在以下方麵:
一到晚上,他就會把自己緊緊裹在睡袍裏,渾身顫抖,牙齒發出“咯咯”的響聲,並開始迅速地從房間的一頭跑到另一頭,或者在病床間來回走動,他那樣子仿佛得了嚴重的瘧疾。他還會突然停下腳步,仔細地瞧著病友們,好像他要對病友們說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是看他那樣子,好像他又認為病友們不會聽或者根本就聽不懂,結果他會煩躁地搖著腦袋,再繼續走動。
然而,過不了多久,說話的願望又壓倒了他各式各樣的想法,這時他又會率性、熱烈、激昂地說起來。他說的話言辭激烈、語無倫次,好像是在說夢話,斷斷續續,不是他的每句話人們都能聽懂的,但是從他的言辭和聲音裏還是可以聽出某種異常美好的東西。他那些精神失常的話語難以傳達。他會說到人的卑劣品性,壓製真理的暴力,還有將來會在世界上出現的美好生活。一說到窗上的柵欄,就會使他想到施行暴力的人們愚鈍和殘忍。
二
大約二十年前,城裏一條主要街道上住著一位官員,叫格羅莫夫,是一個頗有聲望、家境殷實的人。謝爾蓋和伊凡是他的兩個兒子。謝爾蓋在念大學四年級時得了急性肺結核,一命嗚呼。謝爾蓋的死可以說是格羅莫夫家庭不幸的開端,謝爾蓋下葬後的一個星期,格羅莫夫就因為作偽和盜用公款而被送上法庭,不久就因傷寒病死於監獄的醫院裏。他家的房屋和一切動產都被悉數拍賣了,所以伊凡·德米特裏奇和他的母親就一貧如洗了。
格羅莫夫在世時,伊凡·德米特裏奇在彼得堡上大學,他每個月可以得到六七十盧布,對貧困兩個字根本毫無概念,如今他不得不去適應麵前發生的急劇變化。必須從早到晚為了菲薄的報酬上課,還要去抄寫,但是結果仍然不能避免挨餓,因為他所有的勞動所得都寄給母親糊口了。
伊凡·德米特裏奇難以忍受這樣的生活,他垂頭喪氣,萎靡不振,最後不得不拋棄學業,回到家裏。在這座小城裏,他托人謀得了一個在縣立學校教書的職位,但是他和同事們相處得並不好,學生們也不喜歡他,因此不久他就丟了這個工作。在這期間,他的母親也死了。大約有半年的時間他都沒有找到工作,隻能靠麵包和白水糊口,後來他在法院當了庭警,這份差事一直做到因病而被解職。
伊凡·德米特裏奇從來就沒有給人留下身體健康的印象,甚至在大學期間也是如此。他總是身體消瘦、麵色蒼白、吃得很少、睡眠也差,還易受風寒。隻要喝上一杯酒,他就會感到頭腦發暈,癔症發作。他一直渴望和人們走得近些,但是由於他那易於激動和生性多疑的性格,誰也跟他親近不起來,他也沒有朋友。
他總是對城裏的市民不屑一顧,認為他們粗魯無知,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這讓他感到厭惡和反感。他說話時用男高音,嗓門很大而且情緒熱烈,必定會顯出怒氣衝衝或者義憤填膺的樣子,但他永遠都是真誠的。不論他談起什麼,最後都往往歸結到一點:城裏的生活毫無趣味,人們也沒有高尚的情趣,一直過著渾渾噩噩、毫無意義的生活。社會又通過暴力和腐化使這種生活呈現出各種麵貌;誠實的人食不果腹,卑劣的人錦衣玉食。他還認為人隻有黑白兩色,不承認存在任何色差,而人類在他那裏也隻有誠實和卑劣兩種,沒有居中者。在談到女人和愛情時,他總是很興奮,很熱烈,但自己卻一次也沒墮入過情網。
盡管他有點兒神經質,又言辭激烈,人們還是喜歡他的,背地裏總是親切地稱他為瓦尼亞 。他與生俱來就熱心殷勤、作風正派、彬彬有禮;另一方麵他也受過良好教育、博覽群書,在城市居民的眼裏他還無事不曉,把他看作一個類似活詞典的人物。
他讀的書很多,他可以一直坐在俱樂部,神經質地揪著胡子,不斷地翻閱著期刊、書籍。從他的麵部表情上就可以看出,他並不是在閱讀,而是稍微有點懂就吞食下去。閱讀可以說是他病態的習慣之一,因為任何在他手邊的書籍,甚至隔年的報紙和日曆本,他都可以如饑似渴地拿來就讀。
三
一個深秋的早晨,伊凡·德米特裏奇豎起大衣領子,沿著街巷踩著泥濘的地麵啪噠啪噠地走著,他正在按一份法院的執行書去一個市民家收錢。今天他也像往常一樣,每逢早晨他的心情就會悶悶不樂。在街巷的一角他遇見兩個被拘捕的戴著手銬的人,這兩個人被四個帶槍的押送兵押解著。以前,伊凡·德米特裏奇也多次遇見被拘捕的人,每次他的心裏都會被激起同情,同時還有一點兒不自在的感覺。可是,這次相遇卻讓他產生了一種獨特的、奇怪的印象。不知為什麼他突然覺得自己也有可能被銬起來,自己也會以這種方式踩著泥濘的道路被送進監獄。從那個市民家裏回來時,他在郵局附近遇見一個熟悉的警監,警監向他問好,還和他一起在街上走了幾步,不知為什麼他竟覺得此事有些值得懷疑。
在家裏待了一整天,他的腦子裏始終忘不了那四個帶槍的士兵和兩個被拘捕者,一種內心的恐懼使他的心思無法集中,也無法進行閱讀。到傍晚時分,他沒有點燈,夜間也沒能入睡,他一直在想著自己可能被逮捕,被戴上手銬,被關進監牢。他清楚自己並沒有背上任何罪名,而且也可以保證今後也永遠不會去放火、偷竊、殺人。然而身不由己的犯罪有時也是非常容易的。再說,難道就不可能出現因栽贓而最終導致法庭錯判的事嗎?千百年來民間教誨人們不要發誓說自己永遠不會討飯和坐牢的經驗還少嗎 ?這不是沒有可能的。而在如今的司法程序中,法庭錯判也是非常有可能的。與他人的苦難具有公務關係的人們,像警察、醫生、法官,他們長久就會習慣成自然,已經磨煉到隨心所欲的地步,他們對待自己當事人的態度,除了應付就不能有其他。從這一方麵來說,他們和在農舍後麵的荒地裏宰羊殺牛卻對滿地血汙視而不見的農民並沒有什麼區別。在對人冷漠無情的情況下,如果想讓一個無罪的人喪失全部財產權並被判處苦刑,法官僅僅需要一樣東西,那就是時間,隻需要履行某些手續的時間,法官將會執行這些手續且被付給報酬,然後就萬事大吉了。然後你就去這個肮髒泥濘的小城,到遠離鐵路二百俄裏以外的地方去尋求公正、保護吧!而且當任何一種強權都被社會作為一種必要性而接受時,再去思考公正兩個字就顯得可笑了。
一大早,伊凡·德米特裏奇剛從床上起來心中就驚恐萬分,直冒冷汗,他好像完全確信自己隨時都會被捕。他認為既然自己昨天那麼久都沒有擺脫那些沉重的想法,那就說明其中應該有點兒真實的成分,這些想法不可能無緣無故鑽進自己的腦子裏。
一個警察從窗外走過,於是,他的懷疑更加確實了。對伊凡·德米特裏奇來說,難熬的日子來臨了。凡是從窗外走過和走進院子的人,他都認為他們是奸細和密探。中午時分,警察局長通常會乘坐雙套馬車駛過大街,他這是從城郊的莊園去警察局,但是每一次伊凡·德米特裏奇都覺得他的行駛速度太快,而且表情非同一般,好像是急著趕去宣布城裏出現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罪犯。每次響起門鈴或敲門聲時,伊凡·德米特裏奇都會嚇得心驚肉跳。如果遇到女房東家碰巧來了客人他就不勝苦惱,與警察相逢時他也會麵露笑容,口打呼哨,以顯示自己根本就不當回事。
每天夜間,伊凡·德米特裏奇都會通宵不能入眠,好像在等待有人來抓自己,但是,他還裝著大聲打鼾,就像睡熟了,他的目的就是想讓女房東覺得自己睡著了。因為如果他睡不著,那就表示他在遭受著良心的譴責——這是多麼有力的證據!事實和合理的邏輯都在表明他所有的恐懼都是無稽之談和病態的心理,如果他能把眼光放遠一點,從本質上講被捕和坐牢並沒有什麼可怕的——隻要自己問心無愧。然而他越是理智和邏輯地去思考,他內心的恐懼就越強烈。最後,伊凡·德米特裏奇就陷入了絕望和忐忑之中。
他避免與人接觸,開始孤立自己。以前他就反感公事,現在則更不堪忍受了。他生怕有人設法陷害自己,有人會在不知不覺中把賄賂放進自己的口袋,然後再去告發他。或者他自己無意間也會在官方文書中犯下與作偽證具有相同後果的錯誤,或者把別人的錢弄丟了。令人奇怪的是,他的思想在其他時間裏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靈活機敏過,如今他每天都會臆造出成千上萬個形形色色的理由,讓他為自己的自由和名譽擔憂。但是,現在他對外部世界,尤其是對書籍的興趣卻大大降低了,他的記憶力開始嚴重衰退。
在春天積雪化盡的時候,人們在峽穀裏的墓地邊發現兩具半腐爛的屍體——一個男孩和一個老太婆,這兩具屍體具有暴力致死的特征。關於這兩具屍體和尚未查明凶手的事情在城裏傳得沸沸揚揚。為了讓人們認為這兩個人不是自己殺的,伊凡·德米特裏奇便在城裏的大街上走來走去,臉上麵帶笑容,但是每當遇見熟人時,他的臉色卻白一陣、紅一陣,並且開始說服對方讚同自己關於“罪行的卑劣莫過於殺害弱者和無力自衛的人”的觀點。然而,不久他就膩煩了這種生活,經過一番深入思考,他認為處在自己的地位最好的辦法就是躲進女房東的地窖裏。
於是,他就在地窖坐了一個白天,然後又坐了一夜和一個白天,他打著冷戰,直到天黑時他才像賊一樣偷偷地溜回了自己的房裏。他站在房間的中央,紋絲不動,側耳諦聽,一直到天明。
一大早,太陽還沒有升起,女房東的家裏來了幾個修爐工。伊凡·德米特裏奇明明知道他們來是重砌廚房裏的爐灶的,但是內心的恐懼卻向他暗示這些人是化裝成修爐工的警察。他悄悄地溜出屋子,心裏充滿了恐懼,所以既沒有戴帽子也沒穿外衣就跑到大街上去了。狗在他的身後吠叫著追他,空氣也在耳邊呼呼直叫,這時的伊凡·德米特裏奇覺得全世界的暴力都彙集到了自己的背後,正在追趕自己。
人們把他攔住了,並把他送回家,女房東去替他請了醫生。醫生安德烈·葉非梅奇(關於他以後我們還會說到)吩咐給他的頭部冷敷,並掛櫻葉滴劑 ,他告訴女房東說自己不會再來了,因為不該去打擾一個發瘋的人,說完他就憂鬱地搖搖頭走了。他的家中既沒有賴以生存的條件,又無法進行治療,伊凡·德米特裏奇就被送進醫院,安置在花柳病房。
伊凡·德米特裏奇整夜整夜不睡覺,還常常使性子,攪得病人們都不得安寧。後來,按照安德烈·葉非梅奇的吩咐,他就被轉到了六號病房。
一年後,城裏的人已沒有誰記得伊凡·德米特裏奇,他的那些書被女房東堆在了遮陽篷的雪橇上,早已讓小孩子們給拉散了。
四
猶太人莫伊謝伊卡是伊凡·德米特裏奇左邊的鄰床,而他右邊的鄰床則是鼓著一身肥肉、身子幾乎呈圓形的農民,他的麵部表情十分遲鈍,簡直與癡呆沒有什麼區別。他是一頭貪食、不會動彈、肮髒不堪的動物,早已喪失了思維和感知能力,他的身上散發出令人透不過氣來的刺鼻臭氣。
幫他收拾的尼基塔使盡全力狠狠地揍他,也不知心疼自己的拳頭。讓人感到可怕的並不是他挨打這件事,而是這頭遲鈍的動物麵對挨打卻既不吭聲也不動彈,就連眼神也毫無變化,像一隻沉重的木桶那樣微微地晃動著。
住在六號病房內的第五個人,也就是最後一名病人,是個小市民,他曾是郵局的郵件分揀員,是一個矮小瘦弱、有著淡黃色頭發的男子,他長著一張善良卻有些調皮的臉。從他那雙明朗、愉快的眼睛和聰明而安詳的神色可以斷定一個非常重要而愉快的秘密正隱藏在他的心底。他的枕頭和褥子下麵藏著某種不可示人的東西,但他並不是怕被奪走或者偷走,而是由於不好意思。有時他會走到窗前,轉過身背對著病友,然後在自己的胸前戴著什麼,低下頭看著。如果此時有人走到他的跟前,他就會顯得忸怩不安,趕快把那個東西從胸前摘下來。不過要想猜出他的秘密也並不難,因為他常對伊凡·德米特裏奇說:“祝賀我吧,我已經被提名呈請授予二級聖斯坦尼斯拉夫帶星勳章。二級帶星勳章是隻授予外國人的,但是不知為什麼他們會願意為我破例。”說這話時,他笑吟吟地聳肩膀。
“我對此可是一竅不通。”伊凡·德米特裏奇悶悶不樂地說。
“可是您知道我最終會得到什麼嗎?”信件分揀員狡黠地眯起眼睛說道,“我一定會得到瑞典‘北極星’勳章的。為了得到這枚勳章,我要忙活一陣子了。白色的十字章,黑色的帶子,太漂亮了。”
大概沒有什麼地方的生活能比這屋裏更單調了。早晨,除了癱瘓在床的那位胖農民,所有病人都從穿堂間的一隻雙耳大木桶裏舀水洗臉,然後用睡袍擦幹,之後就喝尼基塔從醫院大樓取來的茶,按規定每人隻能喝一杯。中午他們吃酸菜做的湯和粥,晚上的飯菜就是中午剩下的粥。這些事之間的空隙裏,他們就隻能躺在床上睡覺或者從房間的一頭走到另一頭。天天都是如此,就連信件分揀員說的也老是關於勳章的那幾句話。
六號病房裏很難見到新來的人,從很久以前醫生就不再接收精神病患者了,而在這個世界上喜歡訪問瘋人院的人也不多。剃頭匠謝苗·拉紮裏奇每兩個月就來一趟,至於他如何給瘋子剃頭,尼基塔又是如何幫助他做這件事,以及每當酒醉糊塗、笑容滿麵的剃頭匠出現時,病人又是如何的惶惑不安,我們就不談了。
除了剃頭匠,誰也不願意往屋裏瞅上一眼。病人們命中注定隻是日複一日地和尼基塔照麵。但是,一則相當奇怪的流言卻早就傳遍了醫院的大樓。
有人說,似乎醫生準備開始光顧六號病房了。
五
真是一個奇怪的流言!
從某種方麵來說,安德烈·葉非梅奇·拉京醫生確實是一個出色的人。據說他在年輕時代就非常虔誠地相信上帝,時刻準備著擔任神職,六三年他中學畢業後打算進入神學院。但是,他的父親,一個醫學博士和外科醫師,狠狠地將兒子嘲笑了一番,並揚言說如果他去當神父,自己就不認他這個兒子。這件事似乎有幾分可信,我卻不知道實情。然而安德烈·葉非梅奇本人卻不止一次說過覺得自己根本不是搞醫學的料,或者說不是搞專門學科的料。可是不管怎麼說,醫學係畢業後的他並沒有出家為僧。他根本就沒有表現出對神的篤信,不管是從醫之初還是到現在,他都不大像神職人員。
安德烈·葉非梅奇·拉京的外形敦實、粗獷,很像一個農民。他的臉和胡子,還有一頭扁平的頭發和結實、笨拙的身材,讓他更像一個在小飯館裏飲食過度、放蕩不羈、剛愎自用的老板。他眼睛小小的,鼻子紅紅的,臉上布滿了青筋,顯得很嚴厲。和他寬闊的肩膀和高大的身材相配的是一雙大手和大腳,隻要他一拳下去,保管叫人一命嗚呼。但是他的腳步十分輕巧,走起路來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如果他與人在狹小的走廊裏相遇,他也總是停下來先給人讓路,而且還會輕細柔和地說:“對不起!”他的脖子上有一個不大的瘤子,因此他穿不了領子過硬的衣服,隻能穿一些柔軟的亞麻布或印花布襯衫。總之,他根本就不按醫生的樣子穿,同一套衣服也會穿上十年左右,他的新衣服一般都是在猶太人開的鋪子裏買的,但是這些新衣穿在他的身上總是顯得那樣陳舊、皺巴,仿佛是舊衣服。他會穿著同一件外衣既接診病人,又去用餐,還外出做客。然而,他這麼做並非由於吝嗇,而是他根本沒有把自己的儀表放在心上。
安德烈·葉非梅奇來城裏上班,“慈善機構”的狀況還十分糟糕,病房、走廊和院子都臭得讓人透不過氣來。醫院的助理護士、勤雜男工,還有他們的孩子都會跟病人睡在同一個病房。他們抱怨到處都是蟑螂、臭蟲和老鼠,所以沒有地方住。在外科的丹毒尚未被消滅幹淨。整個醫院隻有兩把手術刀,連一個體溫表也沒有,馬鈴薯存放在浴室。女看門人、總務主任和醫士都會勒索病人,大家都說安德烈·葉非梅奇之前的老醫生似乎在暗中出售醫院的酒精,而且將助理護士和女病人變成自己的一群妻妾。城裏的人們對這種混亂情況十分清楚,甚至他們估計的情況比這還要嚴重,然而大家卻都泰然處之。一些人還為此開脫,說醫院裏住的隻是一些小市民和莊稼漢,他們沒有不滿意的理由,因為他們家裏的條件要比醫院差得多。還有一些人則辯解,如果沒有地方自治局的資助,僅僅靠一座城市,無力維持一家良好的醫院。托上帝的福,雖然不好,但畢竟有一家。剛成立的地方自治局既不在城裏開另一家診所,也不在附近開辦任何診所,他們的理由是城裏已經有一座醫院了。
安德烈·葉非梅奇巡視醫院之後,得出結論說這是一個不道德,並且高度損害住院者健康的機構。他認為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放病人出院,關閉醫院。不過經過他再三考慮,他認為要做到這一點僅僅憑借自己一個人的意願是辦不到的。如果想從一個地方驅除人在肉體和精神的汙穢,那它就會轉移到另一個地方,所以,隻能等它自行風化了。並且,既然人們開辦了醫院,又能容忍它的存在,那就表示人們需要它,成見和所有生活中的汙穢與醜惡現象大家都需要,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們將會轉化為其他某種有用的東西,就像糞便可以化為黑土。在自己的最初階段就沒有汙穢的好東西,在世界上是不存在的。
安德烈·葉非梅奇上任以後,對醫院存在的混亂現象他表麵上相當漠然。他隻是要求勤雜男工和助理護士不要在病房裏過夜,他還添置了兩口存放器械的櫃子。女看門人、總務主任、醫士和外科的丹毒則依然如故。
雖然安德烈·葉非梅奇非常喜歡智慧和誠實,但是如果要讓他在自己的身邊建立起智慧和誠實的生活,那他還是缺乏堅定的性格和信心。好像他曾經許諾過永遠不會提高嗓門說話和使用命令的口氣,要想讓他說“給我”或“拿來”相當困難。當他想吃飯的時候,他就會猶豫地咳嗽幾聲,然後才對廚娘說:“如果我能吃午飯……”或者“我如果能喝點茶……”要是讓他禁止總務主任偷東西,或者趕走他,或者完全廢除他這個毫無必要、屍位素餐的職務,這會讓他感到無能為力。當別人有意欺騙或者討好他,或者將一份明顯有詐的賬單拿到他的跟前讓他簽字,他便會麵紅耳赤,好像自己做錯事一樣,但是賬單他還是會照簽不誤。當病人向他訴苦說吃不飽或助理護士對他們粗暴,他就顯得局促不安,十分歉疚地喃喃說:“好,好,我一會兒就去了解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也許這裏麵存在誤會……”
開始,安德烈·葉非梅奇工作十分勤勉。他從清早到午間都在接診病人,還要做手術甚至接生。女士們都說他細心,能夠準確診斷出病症,尤其是兒科和婦科疾病。但是,由於單調和明顯的徒勞無功,他漸漸就感到乏味了。如果今天接診三十個病人,那明天就會湧來三十五個,後天就會四十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可是城裏的死亡率並未減少,病人也從沒有停止過就診。一上午給就診的四十個病人認真看病在體力上是不可能的,這也就會不由自主地產生了謊言。也不可能把重病號安置到病房並按科學的規定對他們加以照料,因為規定雖有,科學卻無。如果拋開這些空頭議論,像其他醫生那樣死死遵照規定辦事,那麼首先要做的就是清潔和通風,而不是滿地汙穢;應該是健康的食物,而不是用發臭的酸菜做的湯;應該是良好的助手,而不是去做小偷。
而且,為什麼要妨礙人們死亡呢?如果死亡是每個人正常且合法的結局?如果一個商人或者官吏能夠多活五年、十年,結果又會如何?如果能夠減輕病痛可以看到醫學的目的,那就會引出一個問題:為什麼要減輕人們的病痛?第一,據說病痛能把人引向完善;第二,如果人類真的學會用丸藥和藥水減輕自己的病痛,那便會徹底拋棄宗教和哲學。迄今為止,人類在這兩者中不僅尋求借以躲避不幸的庇護,甚至還尋求幸福。普希金臨死前就經受了可怕的折磨,苦命人海涅也曾癱瘓在床數年;為什麼馬特連娜·薩維什尼婭或安德烈·葉非梅奇就該不生病?人們的生活真是空虛無聊,如果再沒有病痛的話,人們就會變得空無一物,幾乎與阿米巴蟲 的生活一樣了。
這樣的想法讓安德烈·葉非梅奇的心情沮喪,無心工作,因此他也不再每天都去醫院了。
六
安德烈·葉非梅奇的日子是這樣打發的:他一般情況下會在早晨八點起床、穿衣和喝茶,然後坐進自己的書房閱讀或去醫院。在醫院狹窄幽暗的走廊上,看病的門診病人坐著等待,勤雜男工和助理護士快步奔走經過他們的身旁,也有一些形態消瘦、穿著睡袍的病人走過,還有一些死者和盛汙物的器皿被抬走,穿堂風長驅直入。安德烈·葉非梅奇非常清楚,對於結核病患者、瘧疾患者和所有敏感氣質的病人,這樣的環境會讓他們十分難受,可是這又有什麼辦法?
他在門診裏遇見醫士謝爾蓋·謝爾蓋依奇,這個人小個子、肥胖、臉洗得幹淨卻有點兒腫,他從容不迫、舉止溫和,穿著一件寬大的西服,像是一個議員。他在城裏私自接診了大量病人,戴著白領結,自以為十分精通業務。門診間一角的神龕裏,一尊大聖像豎立在裏麵,還吊著一盞沉甸甸的長明燈,旁邊則是一個罩著白色套子的大燭台;牆上掛著高級神甫們的肖像、幾個用矢車菊編的花環和一幅斯維亞托戈爾斯克修道院的風景畫。謝爾蓋·謝爾蓋依奇喜歡壯觀的場麵,信仰宗教,聖像是由他花錢放置的。每逢星期日,就會有一位病人按照他的吩咐去誦讀讚美上帝的頌歌,誦讀完畢之後,謝爾蓋·謝爾蓋依奇就會手提香爐巡視每一個病房,他不停地搖動香爐,好讓香氣散發出來。
病人很多,而時間卻很少,所以醫生們隻能簡單地詢問一下,開點兒氨搽劑或蓖麻油之類的藥就草草了事。安德烈·葉非梅奇用拳頭托著腮幫坐在那裏機械地發問。謝爾蓋·謝爾蓋依奇也搓著雙手坐著,有時會插上幾句話:“我們生病、受窮都是因為沒有好好地向仁慈的上帝祈禱,真的!”
在門診時,安德烈·葉非梅奇不做任何手術,這項工作他早已荒廢了。而且,現在他一見到血就會心神不寧。當他不得不讓嬰孩張開口,以便觀察他們的咽喉時,嬰孩的哭叫聲就會讓他頭暈眼花,甚至會流出眼淚,每當這時,他就會匆匆開了藥,揮揮手讓女人趕快把嬰孩抱走。
每當給病人看病時,病人的糊裏糊塗,外表華麗又近在身旁的謝爾蓋·謝爾蓋依奇,還有那些一成不變地提了二十多年的問題,都讓他感到厭煩。每次看過五六個病人後他就走了,剩下的病人就交給醫士來看。
安德烈·葉非梅奇早就不開私人診所了,因此也高興沒有人來打攪他,他每次回家時都有這樣的念頭。回到家,他會立刻坐到書房裏的桌子前開始閱讀。他閱讀的東西很多,最喜歡看的是曆史和哲學方麵的著作,總是看得津津有味。他幾乎把一半的薪水都花在購書上,家裏的六個房間其中有三個堆滿了書和舊期刊。在醫學方麵,他隻訂一本《醫生》雜誌,每當這本雜誌送來時,他總是從最後一頁讀起。他每次閱讀都會不間斷地持續幾個小時,也不會覺得疲勞。他的閱讀與伊凡·德米特裏奇當初的閱讀不同,他的閱讀速度不快,也沒有激動和不安,而是慢慢地、細細地體味,還常常在自己喜歡或尚未讀懂的地方做標記。一個裝著伏特加的長頸酒瓶總是放在書旁,另外還有一些黃瓜或者蘋果,也不裝在盤子裏,而是直接放在桌布上。每過半個小時,他的眼睛也不離書就給自己斟上一杯酒喝了,然後也不用眼睛看,摸來一根黃瓜就咬。
三點鍾,他會小心地走到廚房門口,咳幾下說:“達裏尤什卡,如果我現在能吃午飯……”吃過相當糟糕而且不幹淨的午飯後,安德烈·葉非梅奇通常會把雙手交叉在胸前,然後在自己的房間裏踱來踱去,不停地思索。鍾敲了四下,然後是五下,可是他卻還在踱步、思考。有時廚房的門咯吱一響,達裏尤什卡紅彤彤、睡眼惺忪的臉從裏麵探出來,她關切地問:“安德烈·葉非梅奇,您是不是該喝啤酒了?”
“不,還沒到時間……”他答道,“等一會兒……再等會兒……”
傍晚時,一般郵政支局局長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都會來訪,對安德烈·葉非梅奇來說,他是城中唯一與之交往而不會覺得難受的人。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曾經是一個十分富裕的地主,還在騎兵部隊服過役,但是,現在他已經破產,臨近老年才進了郵政部門。他長著一副茂密而秀美的灰白色連鬢胡,嗓音洪亮悅耳,舉止風度富有教養,從外表上看他是一位朝氣蓬勃而健康的人。雖然他心地善良,多愁善感,但是性情卻很急躁。如果郵局裏的顧客提出一些不同的意見,或者因為不願意配合而爭辯,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就會氣得渾身顫抖,漲紅麵孔,並用雷鳴般的聲音喊道:“給我住口!”因此,郵政支局也早就有了“令人害怕的機關”這樣的名聲。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喜歡並敬重安德烈·葉非梅奇,因為他有學問,有高尚的靈魂。但是如果對其他居民,他就會居高臨下,就如對待自己的下屬一般。
“我來啦!”他走進安德烈·葉非梅奇家門時說道,“您好,親愛的!我的到來該不會讓您覺得討厭了吧?”
“怎麼會呢,恰恰相反,我非常高興,”醫生回答他說,“見到您我總是很高興。”
兩個朋友坐在書房裏的沙發上,默默地抽了一陣子煙。
“達裏尤什卡,最好能讓我們喝點兒啤酒!”安德烈·葉非梅奇說。
第一瓶啤酒不聲不響就喝完了,醫生若有所思,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表現出快樂而興奮的神色,好像有非常有趣的事情要說,可是最後總是醫生先打開話匣子。
“真是遺憾,”他搖了搖頭,也沒有正視自己談話的對方(他從來不正麵看人),慢條斯理地說,“我真是感到深深的遺憾,尊敬的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在我們的城裏居然沒有可以進行聰明而有趣味的談話的人,而且他們也不喜歡這樣的交談方式。這真讓我大傷腦筋,就連知識分子都不能免俗而超然卓立。我告訴您,他們的發展水平比下層人也高不了多少。”
“完全正確,我完全同意。”
“您知道,”醫生輕輕地、慢條斯理地接著說,“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微不足道,沒有趣味,但是要排除人的智慧在高級精神活動中的表現。智慧是動物和人之間的一條鮮明的分界線,暗示人類的神性,而且在某種程度甚至替代著他並不存在的不朽性。我可以說智慧是快樂唯一可能的源泉。如果智慧在我們自己的身邊是看不見也聽不到的,那就意味著我們已經喪失了快樂。不錯,雖然我們有書籍,但這完全不是生動的交談和交往。如果您能允許我打一個並不完全恰當的比方,那麼我認為書籍就是樂譜,而交談則是演唱。”
“完全正確。”
又是一陣的沉默,這時達裏尤什卡帶著遲鈍、哀傷的表情從廚房裏走出來,他用握著的拳頭支著腮幫,在門口停住腳步,想聽聽他們的談話。
“唉!”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歎了一口氣說,“真的希望當前的人都有智慧!”
於是,他講述了自己以前健康、歡樂和有滋有味的日子,講述了俄國曾有過的知識分子,他們都把名譽和友誼放到至高的地位,借錢也從來不開借據,如果自己不向有急需的夥伴伸出援助之手,就會感到莫大的恥辱。曾經有過什麼樣的曆險、衝突、征戰,有過什麼樣的女人和同誌!高加索是一個多麼神奇的地方!一個古怪的女人,一位營長的妻子,她每到夜晚就穿上軍官的服裝隻身進山,也不要向導。據說她還和當地山村裏的某個首領有過一段風流韻事。
“真是天仙一般的女皇,一位……母親……”達裏尤什卡讚歎道。
“再來看看他們的豪飲!看看他們大口咀嚼!這是一群不可救藥的自由主義者!”
安德烈·葉非梅奇雖然在聽著,但什麼也沒有聽進去,他好像在想什麼,隻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著啤酒。突然,他打斷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的話說道:“我經常會夢見聰明的人,並和他們交談。我的父親讓我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但是,在六十年代思潮的影響下,他硬是讓我當了一個醫生。我覺得如果我當初沒有聽從他,現在也許我就處於思想運動的正中心了,說不定還會成為某個大學某個係的一分子。當然,智慧也並不是永恒的,也容易逝去,不過您知道我為什麼對它如此偏愛。生活是一個討厭的陷阱。當一個會思索的人達到成熟的意識階段時,他就會情不自禁地感到自己仿佛走進一個沒有出路的陷阱。而事實上他卻違背了自己的意願,並受到某些偶然性的引誘,從虛無走向生活……為什麼呢?因為他想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和目的,人們並沒有告訴他,或者告訴他的卻是一些荒誕的東西。即使他叩響門,但是沒有人為他打開門。死亡正向他走來,同樣這也是違背他的意願。在監獄裏,由於共同的不幸而相互維係的人們聚集在一起,大家反而覺得更加輕鬆。同樣,當生活中喜歡分析和總結的人們聚集在一起,並在交流思想的過程中打發時光時,你並不會發現陷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智慧確實是一種不可替代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