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媳婦熬成婆”,大概他們覺得女人本來不值錢,女人而給人做媳婦,更是命該倒黴受苦的!因之他們毫不幹涉,看著這殘忍野狠的人們猖狂,看著這可憐微小的人們呻吟!要環境造成了這個習慣,這習慣又養了這個狠心。根本他們看一個人的生命和螞蟻一樣的不在意。可憐屏棄在普通常識外的人們嗬!什麼時候才認識了女人是人呢?

第二天十點鍾,我和父親、昆侄坐了轎子去逛山,母親將花糕點心都讓人挑著:那天我們都高興極了!董二嫂的事,已不在我們心域中了!

在楊村地方,轎夫們都放下轎在那裏息肩,我看見父親怒衝衝地和一個轎夫說話,站得遠我聽不真,看樣子似乎父親責備那個人。我問昆侄那個轎夫是誰,他說那就是給我們挑水的董二。我想到著父親一定是罵他不應該欺侮他自己的女人。我默禱著董二嫂將來的幸福,或許她會由黑洞中爬出來,逃了野獸們蹂躪的一天!

我們在山裏逛了七天,父親住在廟裏看書,我和昆侄天天看朝霞望日升,送晚虹迎月升,整天在鬆株青峰清溪岩石間徘徊。夜裏在古刹聽鍾聲,早晨在山上聽鳴禽;要不然跑到野草的地上撲捉蝴蝶。這是我生命裏永不能忘記的,伴著年近古稀的老父,偕著雙鬢未成的小侄,在這青山流水間,過這幾天浪漫而不受任何拘束的生活。

七天後,母親派人來接我們。抬轎的人換了一個,董二沒有來。下午五點鍾才到家,看見母親我高興極了,和我由千裏外異鄉歸來一樣:雖然這僅是七天的別離。

跑到後院看嫂嫂,我給她許多美麗的蝴蝶,昆侄坐在床畔告訴她逛山的所見,亂七八糟不知她該告訴母親什麼才好。然而嫂嫂絕不為了我們的喜歡而喜歡,她仍然很憂鬱地不多說話,我想她一定是為了自己的病。我正要出去,張媽揭簾進來,嘴口張了幾張似乎想說話又不敢說,隻望著嫂嫂。我奇怪極了,問她:

“什麼?張媽?”

“太太不讓我告小姐。”

她說著時望著嫂嫂。昆侄比我還急,跳下床來抱住張媽像扭股兒糖一樣纏她,問她什麼事不準姑姑知道,嫂嫂笑了!她說:

“其實何必瞞你呢?不過媽因為你膽子小心又軟,不願讓你知道;不過這些事在外邊也很多,你雖看不見,然而每天社會新聞欄裏有的是,什麼稀奇事兒!”

“什麼事呢?到底是什麼事?”我問。

張媽聽了嫂嫂話,又聽見我追問,她實在不能耐了,張著嘴,雙手張開跳到我麵前,她說:

“董二的媳婦死了!”

我沒有勇氣,而且我也想不必,因之我不追問究竟了。我扶著嫂嫂的床欄呆呆地站了有十分鍾,嫂嫂閉著眼睛,張媽在案上撿藥包,昆侄拉著我的衣角這樣沉默了十分鍾。後來還是奶媽進來叫我吃飯,我才回到媽媽房裏。

媽媽沒有說什麼,父親也沒有說什麼,然而我已知道他們都得到這個消息了!一般人認為不相幹的消息,在我們家裏,卻表示了充分的黯淡!

董二嫂死了!不過像人們無意中踐踏了的螞蟻,董二仍然要娶媳婦,董二娘依舊要當婆婆,一切形式似乎都照舊。

直到我走,我再沒有而且再不能聽見那哀婉的泣聲了!然而那淒哀的泣聲似乎常常在我耳旁縈繞著!同時很慚愧我和她是兩個世界的人,我感覺到自己的力量太微小了。我是貴族階級的罪人,我不應該怨恨一切無智識的狠毒婦人,我應該怨自己未曾指導救護過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