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庵

天天這時候,我和父親去白雲庵。那庵建在城東的山阜上,四周都栽著蒼蔚的鬆樹,我最愛一種披頭鬆,像一把傘形,聽父親說這是明朝的樹了。山阜下環繞著一道河水,河岸上都栽著垂楊,白巉巉的大小山石都堆集在岸旁,被水衝擊得成了一種極自然美的塑形。石洞岩孔中都生滿了茸茸的細草,黃昏時有田蛙的跳舞和草蟲的唱歌消散安慰婦人們、農工們一天的勞苦,還有多少有趣的故事和新聞產生在這綠蔭下的茶棚。

大道上遠望白雲庵像一頂翡翠的皇冠,走近了,碧綠叢中露出一角紅牆,在煙霧白雲間,真恍如神仙福地!庵主是和父親很好的朋友,據說他是因為中年屢遭不幸,看破了塵世,遂來到這裏,在那破廟塌成瓦礫的廢址上結建了一座草庵。他並不學道參禪,他是遁潛在這山窟裏著述他一生的經曆,到底他寫的是什麼,我未曾看見,問父親,也不甚了解;隻知道他是撰著著一部在他視為很重要的著述。

早晨起一直到黃昏,他的庵門緊閉著,無論誰他都不招待、不接見。每天到太陽沉落在山後,餘霞散灑在鬆林中像一片緋紗時,他才開了庵門獨自站在岩石上,望著閑雲,聽著鬆嘯,默默地很深鬱地沉思著。這時候我常隨侍著父親走上山去,到鬆林裏散步乘涼,逢見他時,我總很恭敬地喊一聲“劉伯伯”。慢慢成了一種慣例,黃昏時父親總帶著我去白雲庵,他也漸漸把我們看作很知己的朋友,有時在他那種冷冰如霜雪的臉上,也和晚霞夕照般微露出一縷含情的慘笑!

父親和他談話時,我拿著一本書倚在鬆根上靜靜地聽著,他不多說話,父親和他談到近來南北戰事,革命黨的內訌,和那些流血沙場的健兒,斷頭台畔的英雄,他隻蒼白著臉微微歎息!有時他很注意地聽,有時他又覺厭煩,常緊皺著眉峰抬頭望著飄去飄來的白雲。我不知他是遺憾這世界的摒棄呢,還是欣慰這深山鬆林,白雲草庵的幽靜!久之我窺測出他的心境,逆料這煙雲鬆濤中埋葬著一個悲愁的慘劇,這劇中主人翁自然是這位沉默寡言、行為怪僻的“劉伯伯”。

有一天父親去了村裏看我的叔祖母,我獨自到鬆林裏的石桌上讀書,那時我望著將要歸去的夕陽,有意留戀;我覺一個人對於她的青春和願望也是和殘陽一樣,她將悄悄地逝去了不再回來,而遺留在人們心頭的創痕。隻是這日暮時刹那間渺茫的微感,想到這裏我用自來水筆寫了兩行字在書上:

黃昏帶去了我的願望走進墳塋,

隻剩下萋萋芳草是我青春之魂。

我握著筆還想寫下去,忽然一陣悲酸縈繞著筆頭,我放下了筆,讓那一腔淒情深深沉沒隱埋在心底。我不忍再揭開這傷心的黑幕,重認我投進那幃幕裏的靈魂。這時我背後傳來細碎的足音,沉重而遲緩,回過頭來見是白雲庵中的“劉伯伯”。我站起來。他問我父親呢,我方回答著,他就坐在我對麵的石凳上,俯首便看見我那墨水未幹的兩行字,他似乎感觸著一種異樣的針灸,馬上便陷進深鬱的沉思裏。半天他抬頭向我說:“蕙侄,你小小年紀應該慧福雙修,為什麼寫這樣的悲哀消極的句子?”他嚴肅的麵孔我真覺有點凜然了。這怎樣解說呢!我隻有不語。過了一會兒他深深地歎了口氣,他又望著天邊最後的餘霞說:“我們老年人總羨慕你們青年人的精神和幸福,人老了什麼也不是,簡直是一副儲愁蓄恨的袋子,滿裝著的都是受盡人生折磨的殘肢碎骨。我如今仿佛燈殘燭盡,隻留了最後的微光尚在搖晃,但是我依然紮掙著不願把這千痕百洞的心境揭示給你們年輕人,蕙娃!像你有什麼悲愁?何至於值得你這般消極?光明和幸福在前途等候著,你自前去迎接吧!上帝是願意賜福給他可愛的兒女。”到了最後一句時他有點哽咽了,大概這深山草庵孤身寄棲的生活裏,也滿溢著他傷心的淚滴呢。這時雲淡風清,暮色蒼茫,他低了頭若不勝其所負荷的悲愁,鬆濤像幽咽般衝破這沉靜的深山,輕輕喚醒了他五十餘年的舊夢。他由口袋裏拿出他的煙鬥,燃著縹緲的白煙中,他繼續地告我他來到這裏的情形,他說:

“蕙侄!我結庵避隱到這山上已經十年了,我以前四十餘年的經過,是一段極英武悲豔的故事,今天你似乎已用鑰匙開開我這秘密的心門,我也願乘此良夜,大略告訴你我在人生舞台上扮演過的角色。

“三十年前我並不是這須發蒼白的老翁,我是風流飄灑的美少年;我的祖父和父親都是亡國盛朝的大臣,我是在富貴榮華的府邸中長大,我的故鄉是杭州,我也並不姓劉,因為十年前我遭了一次極重要的案件,我才隱姓埋名逃避在這裏。

“西子湖畔蘇堤一帶,那裏有我不少的馬蹄芳蹤、帽影鞭痕,這是我童年歡樂的遊地,也是我不幸的命運發軔之處。有一年秋天,我晚飯後到孤山去看紅葉,騎著馬由湧金門緣著湖堤緩轡遊行,我在馬上望見前麵有一個淡青竹布衫、套著玄青背心的女郎,她右手提著一籃舊衣服向湖邊去。我把鞭子一揚,馬向前跑了幾步,馬的肚帶忽然開了,我翻鐙下馬來扣時,那女郎已姍姍來到我麵前了。她真是我命中的女魔,我微抬頭便吃了一驚!覺眼前忽然換了一個世界,我恍如置身在廣寒宮裏,清明晶潔中她如同一朵淡白蓮花!真是眉如春山微顰,眼似碧波清澈;我的親眷中雖不少粉白黛綠,但是我從未曾看見過這樣清秀幽美的女郎。當時把我的馬收拾好,她已轉到湖邊去了,我不自禁地牽了馬跟著她,她似乎覺得我是在看她,她隻低了頭在湖邊浣衣,我不忍令她難堪,遂悄悄地騎了馬走了。從此以後,我天天到這堤上來徘徊,但總沒有再逢見她,慢慢這個影響也和夢中的畫景一樣,成了我靈台中供養著的一朵蓮花。這一瞥中假如便結束了這段因緣,那未嚐不是一個綺麗神仙的夢境。那知三個月之後,我從嫂嫂房裏出來,逢見趙媽領著一個美麗的姑娘進了月亮門,走近了,她抬起頭來,嚇了我一跳!這是奇遇,你猜她是誰,她就是蘇堤上逢見的浣衣女郎,她兩腮猛然飛來兩朵紅雲,我呆呆地站在走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