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問嫂嫂的丫頭,才知道她是趙媽的女兒,名字叫‘梅林’,那年她才十六歲。我的母親喜歡她幽閑貞靜,聰明伶俐,便留她在我家裏住,不久我們便成了一對互相愛戀的小兒女,我那時十八歲。這當然是件不幸的事件,我們這樣門第,無論如何不許我娶老媽子的女兒,我曾向我母親說過,愛我的母親隻許我娶親以後,可以收她做我的妾。我那時的思想遂被這件不幸的婚姻問題所激動,我便想當一個家庭革命者,先打破這貧富尊賤的階級和門閥的觀念。後來父親聽見這消息,生氣極了,教訓了我一頓,勒令母親馬上驅逐趙媽出去,自然,‘梅林’也抱著這深沉的苦痛和恥辱出了我家的門。
“在她們沒有走的前一天夜裏,我和梅林在後門的河沿上逢見,她望著垂柳中的上弦月很憤怒地向我說:‘少爺!我今天聽太太房裏的蘭姑告我,說老爺昨天在上房裏追問著我和少爺的事,他生氣極了,大概明天就要我和我媽回去。少爺,這件事我現在不能說什麼話,想當初我原不曾敢高攀少爺,是少爺你,再三地向我表示你對我的熱感。我豈不知我是什麼貧賤的人,哪敢承受你的愛情,也是你萬般溫柔來要求我的。如今,我憑空在你家鬧了這個笑話,我雖貧賤,但我……唉!我家裏也有三親六故,朋友鄉裏,教我怎樣回去見人呢?’她說著低了頭嗚嗚地哭了!這真是晴天的霹靂!我那時還是個不知世故的小孩,我愛梅林純粹是一腔天真爛漫的童心,一點不染塵俗的雜念,哪知人間偏有這些造作的桎梏來阻止束縛我們。我撫著她的肩說:‘梅林!你不用著急,假若太太一定讓你回去,你就暫時先回去,我總想法子來成全我們;如果我的家庭真是萬分不叫我自由,那我也要想法子達到我們的目的,難道我一個男子不能由我自己的意誌愛我所愛的人嗎?不能由我自己的力量去救一個為我犧牲的女子嗎?至於我的心,你當然相信我,任海枯石爛,天塌地崩,這顆愛你的心是和我的靈魂永遠存在。梅林!我總不負你,你抬起頭來看!我對著這未圓的月兒發誓:梅林我永不負你。’她抬起頭來說:‘少爺!從前的已經錯了,難道我們還要錯下去嗎?我呢!原是很下賤的人,在你們眼底隻是和奴婢一樣的地位……至於說到深層的話,少爺,梅林沒有那麼大的福分,就是你願意犧牲上你的高貴來低就我,我也絕不作那非分之想。誰叫我們是兩個世界中的人,假如我是宦門小姐,或者你是農夫牧童,老天就圓滿了我們的心了。假如少爺慈悲愛憐梅林,隻要在你心裏有一角珍藏梅林之處,就是我不幸死去,也無所憾!少爺,其他的夢想,願我們待之來生吧!’
“她走後,我被父親派到海寧去看生病的姑母,我回來便聽見她們說梅林死了,說她回去後三天便投湖死了!當時我萬分悲痛,萬分懺悔,我天天騎著馬仍到逢見她的蘇堤上去徘徊憑吊,但這場噩夢除了給我心頭留下創痕外,一切回憶,渺茫輕淡,恍如隔世。這樣過了兩年,我憔悴枯瘦得如一個活骷髏,那翩翩美麗的青春和幸福,都被這一個死的女郎遮蔽成陰森、慘淡、悲愁的黑影。因之我憤恨詛咒這社會和家庭,以及一切舊禮教的藩籬。於是我悄悄地離開家庭走了。
“戊戌政變時,我在京師大學堂,後來又到上海當報館主筆,那時我已和家庭完全決裂,父親和我的思想站在兩極端不能通融,他是盛朝的耿耿忠心的大臣,我是謀為不軌的叛徒。太後臨朝,光緒帝被囚於瀛台,康梁罷斥的時候,封閉報館,嚴拿主筆,我和一個朋友逃到日本,那時我革命的熱心更是拚我頭顱,濺此鮮血而不顧。以我一個文弱書生,能這樣奮鬥,我自己的思想建築在革命的程途上,這自然都是一個女子的力量,我愛敬的梅林姑娘。
“在日本晤孫文和宮崎寅藏,庚子那年我回國隨著唐才常一般人,奔走於湘鄂長江、兩粵閩浙間,後來在漢口被官兵破獲,才常等廿餘人均死。我那時幸免於難,又第二次逃到日本。不久聯軍入北京,太後挈光緒出走,父親、母親和全家都在北京被害,隻剩了杭州家裏老姨太養著的我的三弟。從此以後我湖海飄零,蕭然一身,專心致誌於革命事業者十餘年,其間我曾逢見不少異國故鄉的美婉女郎,她們也曾對我表示極熱烈的願望,但是我都含淚忍痛地拒絕了。因為我和梅林有海枯石爛永不相忘的誓言。
“我的少年期,埋葬了這一段悲慘的情史在我心底,以後我處處都是新創碰上我的舊創。在日本我逢見黃君璧女士,她是那時在東京最有名的中華女俠,她學醫我學陸軍,我們是天天見麵肝膽相照的朋友,但是我心頭有我的隱恨埋殯著,永不曾向她有超過朋友情誼的表示和要求。
“辛亥革命,我二次回國投身軍界,轉戰南北,槍林彈雨中幸逃出這副殘骸來。民國以後我實指望著革命是得到了真正的成功,哪知專製的帝王雖推倒,又出了不少的分省割據的都督將軍,依然換湯不換藥的是一種表麵的改革。我覺悟了中國人的思想,根本還是和前一樣,漸漸我和這般革命元勳、舊時同誌發生了意見,我乃脫甲投戈又回到日本。袁氏稱帝,那一般同誌在日本重整旗鼓地預備撻伐,我也隨著回來。這次我去向一個偉人拋擲炸彈,未中,我扮著鄉人逃出北京,回到杭州看了看我的三弟和已經出嫁並生有子女的妹妹。這時我才覺著我漂泊生活,已如夢一般把我那青春幸福的時代逝去了。我那時候更淒楚地想到梅林,我獨自去蘇堤一帶又追尋了一番我們廿年前的舊夢。她一個勇武柔美、霜雪凜然的女郎,激發我做了這許多轟轟烈烈的事業,但如今我獨自在蘇堤上,回想起來更增加我的悲痛!廿餘年中我像怒潮狂焱,任憂愁腐蝕,任心靈燃燒,到如今靈焰成灰燼,熱血化白雲,我覺已站在上帝的麵前,我和人間一切的願望事業都撒手告別。宇宙本無由來,主持宰製之者唯我們的意欲情流;人生的歡樂,結果隻留過去的悲哀;人生的期望,結果隻是空穀的回音。這和巍峨的宮殿、崢嶸的寶塔一樣,結果隻是任疾風暴雨,摧殘欺淩,什麼美人唇邊的微笑,英雄手中的寶刀,都是罪罰的象征,都是被夢來戲弄。地獄、死刑、暗殺,事業、愛人、金錢,在我的心底嗬!從前都是熱血的結晶,如今都化成蒼白的流雲飛上天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