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出世念頭之決絕在自己的婚姻之事上最為明顯。18歲時,他的母親病重,希望他能夠娶妹妹的同學陳英年為妻,梁漱溟聽了之後,猶豫了半晌才回話:“媽,我一輩子不結婚。”母親極度失望。父親梁濟在一旁勸解說:“這個孩子是有向上心的,他總會走正路的。”就這樣,他拒絕了母親給他訂婚。而在父親的有生之年,他也沒有按照父親的期待“走正路”。從20歲開始,梁漱溟開始長年食素,且不蓄發,專心在家研讀佛典,儼然一個在家和尚。
雖然身近佛門,但是梁漱溟並未能做到真正拋絕人世。畢竟他研習佛典也是出於對救世救國理想的絕望,希望佛學能幫助他參透人生,去解答現世的痛苦,普度眾生。一旦有救世救國之機遇,心底被儒學的理念所打動,他又義無反顧地重新投入塵世之中。1917年,他打算到衡山出家,完成夙願。一路上見到潰兵流竄橫行搶劫、村民被害而無人去救的情景,心中十分難過,返回北京後,他寫了一篇《吾曹不出如蒼生何》的文章,“以示不出家,當為社會謀福利的願望”。因為他要度的並非是自己,而是世人。如果國人依然在苦海之中飽受煎熬,他又怎能獨自離世登岸?從這一點來說,他與父親梁濟的氣質是完全相同的。
身處塵世中為俗事所糾纏的梁漱溟並沒有全然泯去佛的光輝,依然與佛有著一線淵源,不曾割斷。
1925年春夏之交,在北大任教的梁漱溟因嚴重失眠,住進極樂寺養病。廟裏住著一個老和尚,山東人,叫省圓法師。梁漱溟一見到他就覺得似曾相識,便每天跟老和尚一樣食粥,吃完就同去散步,談及佛學方麵諸如造業、啟惑、受苦等知識,十分投緣。他後來還對人說:“我一生佩服再沒有見過第二人。”這也是他人生中重要的佛門之緣。
日後,梁漱溟投身鄉村建設運動,為國家的出路在國共兩黨之間辛苦周旋,固然是出於儒家的濟世之誌,但也不乏佛教徒悲天憫人的情懷。畢竟佛儒兩派並非截然對立,宋朝的士大夫如蘇軾等人不是融儒釋道於一身的嗎?佛的慈悲和儒的救濟天下在梁漱溟的血液中共同流動,伴其一生。 弦外聽音儒 南北和談
1911年武昌起義後,袁世凱一麵陳兵長江北岸,以武力威脅革命勢力,一麵誘使革命黨人進行和平談判。在英國的斡旋下,湖北軍政府接受了和談建議,南北雙方達成停戰協議,開始和談。1912年2月12日,清帝溥儀下詔退位。次日,孫中山辭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職務。15日,臨時參議院選舉袁世凱為臨時大總統。南北議和結束。 回歸儒家,浴火重生
嗚呼!痛已!兒子之罪,罪彌天地已!
無論對他本人還是對他的家族而言,梁漱溟鑽研佛學都被認為是走入了一條歧路,這也注定了他不會在這條道路上走得太遠。說來卻也有趣,原本是佛學將他牽離了儒學,但他後來回歸儒學也是由佛學牽的線。
事情要從梁漱溟的朋友黃遠生說起。
黃遠生是民國初年新聞界的奇才,袁世凱稱帝前夕袁世凱的親信硬逼他寫讚成帝製的“勸進”文章,他不得已而為之。袁世凱死後,黃遠生逃到美國想要遠離政治紛爭,激進的革命黨人依然視他為袁世凱的附逆,不惜派人遠渡重洋將其殺死。
梁漱溟聽聞消息後非常傷感,後悔沒有把自己所知道的佛學中的人生道理告訴黃遠生,於是寫了一篇《究元決疑論》的文章,這也是梁漱溟佛學研究之精要。這篇文章把古今中外學者,如西方的康德、叔本華,中國的梁啟超、章太炎等人在哲學上的論述統統批評了一通,而獨推崇佛家,在學術界引起了極大的轟動。當時的北大校長蔡元培正想請人講授印度佛學,看了這篇文章後便力邀他前去北大任教。於是,年僅24歲的梁漱溟就此登上了北大的講壇,這在當時的文化界著實熱鬧了一番。
梁漱溟和他父親一樣,也在當時激進的氛圍之中感受到了文化危機帶來的震動。當時的北大文科學長陳獨秀已將《新青年》雜誌遷到了北京,“提倡新文化,反對舊文化”的口號對血氣方剛的青年有著強大的感召力,於是主張兼容並包的北大校園裏一片“打倒孔家店”之聲,嚷著要埋葬中國的過去,將中國的傳統文化貶得一文不值。梁漱溟在心思上雖然依然傾向佛學,此時卻“暗下決心,一定要對釋迦、孔子兩家的學術,至少在課堂上負一個講明白的責任”。因為一個否認自己文化的民族是危險的。
於是,梁漱溟第一日上任授課前,先跑去校長室問了蔡元培一個問題,問他對孔子持什麼態度。因問得突然,蔡元培沉吟了一會兒才作答道,我們並不反對孔子,儒家的學說作為一門學問,應該研討;儒家學說在曆史上和當今政治、思想、文化上的地位及影響,可以有爭論。梁漱溟聽了當即表態,他進北大,就是為了闡釋釋迦和孔子的學問。
最初,他雖然本著學術的態度去接觸儒家,但並未從心理上真正接受。真正被儒學折服是在他認識到儒家的智慧、豁達的態度之後。為了“替釋迦、孔子作發揮”,他開始研讀儒學經典。因為自小就讀的是新式學堂,所以梁漱溟對儒學的研究基本上是從零開始。他從頭苦讀儒學,領悟其中的真諦,最終自學成為儒學大家。
首先打動梁漱溟的是《論語》中的“樂”字。當時的他腦子中盡是佛家所說的人世之苦、苦海無涯、尋求得度。而儒家通篇在講樂,雖然有憂與之相對,但是孔子又說“仁者不憂”“樂以忘憂”。梁漱溟此時感到了一種新奇、奇妙的思想,像是山洞中徘徊已久的人眼前忽然出現了一抹亮色。正是在與孔子的對話中,他驀然驚醒,開始從佛學的沉迷中解放出來,重返救國濟世之路。
1918年,梁濟自沉積水潭。父親的死更是對梁漱溟的當頭棒喝。他在文章裏公開責備自己說:“嗚呼!痛已!兒子之罪,罪彌天地已!”他後來在《思親記》中沉痛地說道:“我的出世思想,好讀佛典,誌在出家為僧,父親當然大為不悅。”而父親在世時,他一直沒能迷途知返。他曾回憶說,父親投水自殺前同他談話,反複歎息詢問:這個世界會好嗎?現在,他也將背負父親未完成的思考,獨行於探究中國命運的道路上。
梁漱溟曾以不婚來昭示自己出世的立場,為此不惜違背父母之命;當他決心獻身儒學時,結婚也不再被他拒之於外了。
1921年,好友伍庸伯給他介紹了自己的妻妹,一位姓黃的滿族姑娘。梁漱溟雖不特別傾心於她,但他既不想讓伍庸伯為難,也不想多費周折,於是便成婚了。這一年冬天,他終於成了一個孝子,“率新婦拜公遺像而哭”。婚姻成了他祭奠父親、投身儒門的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