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蟹吃得很有規則,先吃黃,再吃肉,後咬腳,到末才齧螯。
這兩人之間的那個老人,一頭白發披散,一身青衣,出塵脫俗,又是另一番吃像,專吃肉,不咬腳。
三人之外還有另一個老人,那個老人坐在主位上,一身錦衣,白發童顏,身材雖然肥胖,絕不難看,隻是一些仙氣也沒有,無論怎樣看來都隻像一個大腹賈,卻是以他吃得最為高明。
他吃得很慢,很精致,吃前先看看蟹身,再看看腳與螯,然後拔開,一部份一節節地去吃。
沈勝衣的闖進來,並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他們若不是聾子、瞎子,應該就是沒有將沈勝衣放在心上了。
沈勝衣並不在乎,他雖然不認識這四個老人,但一看那衣著裝束,亦已心中有數。
他也沒有上前去驚擾他們,就站在一旁,後麵追上來的灰衣人並沒有追進來,在樓外停下腳步,敵視沈勝衣。
那些藍衣青年亦紛紛在灰衣人後麵停下來,一個個噤若寒蟬。
對於煙雨樓中的四個老人,他們顯然都很敬畏。
四個老人始終沒有理會,自顧說話。
紅衣老人的語聲最是洪亮,一下子痛盡杯中美酒,將酒杯往麵前幾子重重的一頓,道:‘什麼荷花生日,完全是騙人的玩意。’
‘騙不倒你就是了。’青衣老人的語聲很柔和,一些火氣也沒有。
紅衣老人大笑:‘當然騙不倒我,其實你們也沒有理由看不到,這湖上非但沒有荷花,連荷葉也沒有一片。’
青衣老人點頭:‘荷花開也要近秋,現在還是盛暑。’
白衣老人插口道:‘無角的香菱也是到了秋天才熟。’
他的語聲更柔和,柔和得來且陰森,非但絲毫不帶火氣,簡直有些冰冷。
紅衣老人瞪眼道:‘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西湖以菱、蟹著名。’
白衣老人說道:‘現在連蟹也瘦得可憐。’
紅衣老人道:‘蟹也是要到了秋天才能肥美。’
‘南湖秋氣瀟灑而清淡,最適宜遊玩。’青衣老人笑接道:‘我們不是到來遊玩。’
白衣老人冷冷道:‘所以雖然沒有荷花香菱,蟹又嫌太瘦,隻要酒還是美酒,我們也應該心滿意足的了。’
紅衣老人厲聲道:‘我可沒有說過不滿意,不心足。’
主位那個錦衣老人聽到這裏,終於開口:‘有人說看一個人吃蟹就知道那個人的性格,現在看來果然是大有道理。’
‘你說!’紅衣老人霍地轉過臉去。
‘楚兄囫圇吞棗,自是性烈如火。’錦衣老人的目光轉向白衣老人。‘這與秦兄的冷靜卻完全相反。’
青衣老人笑問:‘我又如何?’
‘完全是大詩人模樣,去蕪存精。’
‘這是說我很浪費了,張兄自己又如何呢?’
錦衣老人方待回答,白衣老人已冷應道:‘就像他做生意一樣,一分一厘都計較,說好聽一些,是從容審慎,精打細算,落在他手上的人,隻怕沒有多少剩下來的了。’
錦衣老人放聲大笑。
紅衣老人突然道:‘都是廢話。’轉向沈勝衣。‘他們不將你放在眼內,我沒有。’
白衣老人冷冷接道:‘卻怎到現在才招呼?’
紅衣老人應聲瞪一眼,回頭又問沈勝衣:‘你杯中可還有酒?’
‘壺中有——’沈勝衣將酒斟下。
‘不管是友是敵,就憑你這一份膽量,已值得我敬你一杯!’紅衣老人接將杯舉起。
一飲而盡,沈勝衣才應道:‘老前輩言重了。’
‘我不叫老前輩,叫楚烈!’
‘霹靂楚烈,精打細算張環,雪劍雙絕柳清風,鐵石心腸秦獨鶴,“江南四友”的大名,晚輩早已如雷貫耳。’
白衣秦獨鶴冷笑道:‘我看你也不是無名小卒。’
‘晚輩沈勝衣。’
四個老人齊皆一怔,楚烈大笑。‘好一個沈勝衣!’
秦獨鶴語聲冰冷,接道:‘的確是很不錯的。’
錦衣老人道:‘張環早已沒有人叫的了,這附近的人都習慣叫我做張千戶。’
沈勝衣笑笑道:‘老前輩這些年來精打細算,可說是大有成績。’
張千戶拈須微笑:‘總算過得去。’
青衣柳清風接問:‘小兄弟今天到來南湖,不知道有何目的?’
‘遊湖——’沈勝衣手一舉杯。‘喝酒。’
‘想不到小兄弟竟有此興致。’柳清風呷了一口酒。‘高官厚祿,肥馬輕裘,新詩映珠璣,豪文衝牛鬥,終究不如,雁蕩泉一湫,西湖月一鉤……’
沈勝衣緊接道:‘孤山一枝梅,南湖一杯酒。’
‘正是正是。’柳清風有些奇怪的望著沈勝衣。‘怎麼江湖傳說,你竟會是一個隻懂得用劍的武夫?’
秦獨鶴冷截:‘怎麼不問他為什麼要上煙雨樓?’
沈勝衣道:‘那個船娘告訴我,有一位張大爺要借用這座煙雨樓一天……’
張千戶淡淡的一笑。‘你到底還是衝著我來的。’
柳清風接道:‘江湖傳說雖然很多都已經失真,你與艾飛雨乃好朋友這一件事,相信還是事實。’
沈勝衣一怔:‘莫非他那裏得罪了四位老前輩?’
‘他說是要殺我們。’張千戶盯穩沈勝衣。
‘不曾聽他說過與四位結怨,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張千戶盯著沈勝衣一會才回答:‘我也不知道。’
沈勝衣又是一怔。
張千戶目光一轉:‘看來他不像是說謊。’
‘完全不像!’楚烈說得更肯定,柳清風亦道:‘我想來想去,可也想不出他有說謊的必要。’
秦獨鶴冷冷的道:‘那是因為他說的一枝梅,一杯酒,說對了你的脾胃,知人口麵,我還是要一試!’
語聲一落放下杯,緩緩站起身子,木杖在握,突然毒蛇一樣刺了出去!
沈勝衣身形急閃。
秦獨鶴木杖緊迫,颼颼聲中,一杖飛靈變幻,連刺沈勝衣十三處要害!
沈勝衣連閃七杖,一翻腕,竟然將酒壺穿在杖上,身形再一轉,退過了一旁。
那支木杖多了這一個酒壺,變化立時就一緩,接著那六杖亦失了分寸。
秦獨鶴麵色似乎更白,杖一抖,酒壺飛脫,飛出了樓外,飛進了湖中。
他接杖一頓,冷笑道:‘盛名天下,果無虛士!’
紅衣楚烈看得躍躍欲動,一聲:‘讓我也來過幾招!’長身直撲沈勝衣。
他的一雙手遠比一般人長大,掌心有如朱砂一樣,還未拍到,勁風已激起了沈勝衣的衣袂。
沈勝衣身形飄忽,連閃楚烈十二掌,已到了一條柱子之前。
楚烈大笑:‘看你如何躲得開我這一招!’雙掌一翻,接連三變,猛可一拍!
沈勝衣身形也三變,左手杯往前一送,身形再一變,壁虎一樣地貼著那條柱子遊竄了上去。
楚烈雙掌一拍,‘叭’的將那隻酒杯拍成粉碎,攻勢亦斷,當場一呆。
張千戶也出手了,三顆明珠脫手急打沈勝衣三處穴道。
沈勝衣一個翻身,淩空落下,那三顆明珠也就在他一翻的那剎那消失不見。
張千戶撫掌笑道:‘好,好,英雄出少年。’
柳清風目光一落,歎了一口氣:‘大哥還是那副德性,你若是肯再浪費一些,縱然不能將他打下來,他應付得隻怕也沒有這麼容易。’
張千戶捋著須,從容道:‘反正不能將他打下來,為什麼不省一些?’
楚烈大笑道:‘若不是如此精打細算,他又怎能變成張千戶?’
秦獨鶴冷冷接道:‘那三顆明珠他本該也省回才是。’
‘第一次見麵,本該有一些見麵禮才象樣。’張千戶目光一轉。‘無論如何,這一次我都要比你們闊氣得多。是不是?小兄弟。’
沈勝衣攤開右掌,那三珠就在他掌心,每一顆都晶瑩光潔,顯然也甚為值錢。
‘以明珠為暗器,老前輩實在很闊氣,不過秦老前輩的杖,楚老前輩的掌,晚輩亦受益不淺。’
秦獨鶴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楚烈更就大樂,柳清風卻又歎了一口氣。‘看來我若是不出手,反而就變得小家了。’
他說著站起身,一反腕,劍已出鞘,一劍平胸刺了出去。
那一劍刺得甚慢,表麵上看來平淡無奇,既沒有秦獨鶴杖勢的險惡,也沒有楚烈掌勢的狂勁,沈勝衣的神態反而凝重起來。
他盯著刺來的劍,沒有動,一直到那一劍距離還有半尺,才突然一動!
那一劍實時一快,間發之差,從沈勝衣左肩膀刺空!
柳清風連隨收了劍入鞘,隻是一道聲:‘好。’
張千戶笑接:‘能夠一眼就看出你劍路的人,這隻怕還是第一個。’
柳清風點頭。
張千戶轉向沈勝衣。‘若是單打獨鬥,我們四人相信沒有一個是你的對手。’
沈勝衣方待說什麼,楚烈已笑顧他道:‘你既已知道他精打細算,亦應該知道無論他說什麼,在說之前是必已經考慮清楚。’
沈勝衣隻好住口。
張千戶接道:‘你若是突施暗算,我們四人相信亦無一幸免,而既然如此,你當然沒有必要先來一探究竟。’
‘所以我們應該相信你所以上來煙雨樓,隻是要看看到底間怎麼回事。’秦獨鶴的臉倏又沉下。‘一個人好奇心這樣重,並不是一件好事。’
‘也不是一件壞事!’柳清風接上口:‘我們年輕的時候豈非也是如此?’
楚烈轉望張千戶:‘我們問問他,也許知道艾飛雨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張千戶看看楚烈,搖頭:‘你就是不肯動腦筋。’
‘有時而已。’楚烈帶笑轉問沈勝衣:‘你什麼時候到來嘉興?’
‘昨天黃昏。’
‘隻是南下路過?’秦獨鶴接問。
沈勝衣點頭:‘事情到底是怎麼開始的?’
‘由我的一個徒弟被殺,他叫江平——’柳清風語聲仍然是那麼平靜:‘艾飛雨找上他的時候,他正在一間小酒家之內與兩個朋友喝酒,很清醒,沒有與任何人發生爭執,在殺他之前,艾飛雨隻說了五句話——’
‘你是柳清風的徒弟?’楚烈說出了第一句話。
秦獨鶴接道:‘我叫艾飛雨,快劍艾飛雨。’
張千戶跟著說出了最後兩句。‘任何與江南四友有關係的人我都要殺,你是第一個!’
‘然後他就真的拔劍,一劍將江平刺殺。’柳清風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沈勝衣的麵上:‘除了江平的兩個朋友,小酒家的老板和小二之外,還有十二個客人,他們現在仍然都生存。
沈勝衣聽到這裏才問:‘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