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之間有種色調叫做灰,像一張黑白相片裹藏了灰色的記憶。記憶中的我躲在某個角落,瑟瑟怯弱滿身塵埃灰頭垢麵:傳說中的灰姑娘。南瓜車,水晶鞋,王子的舞會,巫師的警告——十二點後一切法力消失於無。相片中的我是如此的瘦削,仿佛大病初愈後接著又患上厭食症的人:幹枯的手臂,竹節般曲折摟住膝蓋,頭低垂於兩膝之間,灰暗的眼珠盈盈一汪渾濁的淚水。像條件反射一般,每當我感覺到內心的恐懼與孤獨時,我便會做出如同相片中的那個我一樣的姿勢和神情。
記憶和夢仿佛一對孿生姐妹,我常弄不清誰是姐姐誰是妹妹。當我從童年的灰色記憶中艱難地跋涉出來,慶幸之餘方才發現自己已陷於一片紫色的海洋中。那片紫海常出現在我成年後的噩夢裏,如同我灰色的記憶,給我以恐懼與憂傷。我常獨自對著一張泛黃的老相片黯然傷神,像一個深閨中的女子哀歎籠中的金雀身無自由。夜幕降臨,夕陽的餘光投射在陳舊的相片上,原本單一的灰色調麵呈現出斑駁的色彩。我幻想著如果陽光能照進記憶,回憶時是否會有迷人的彩虹?
記憶有顏色嗎?當我聽到身旁的人回憶他們的童年時,他們總喜歡用諸如“五彩斑斕”“多彩多姿”或是“五光十色”等詞來形容他們愉快而充滿陽光的童年,這讓我羨慕至極。我的童年是一個怎樣的世界,至今想來原是灰蒙蒙的一片,像火山噴發過後的天空。伴隨著夢境,我隱約看見:村口的大樹旁花白胡子的孔老伯手握一卷線裝的古籍(書的年紀與他相訪)閑散的靠著椅背一邊品味著書中的“之乎者也”,一邊品茗著石桌上的ju花;剛從田裏上來的粗布衣服的女人,裹挾著滿腿的泥濘低著腰專注的濯洗著褲腳,在她對麵的男人(大抵是他的丈夫)饑渴地盯著女人低腰時胸口隱約顯露出的白淨而豐滿的乳房;身後跟一隻癩頭哈巴狗的胖嬸何,抹著臉上不斷的滲出的油汗,風姿綽約的走過鰥夫劉的門口;鰥夫劉正修一口滿是補丁的鐵鍋,竟然對胖嬸何的美貌無動於衷;瘸腿的李四叔依著拐杖歪斜地靠在大樹上,神情緊張的關注著樹下一場充滿廝殺與血腥的棋局;下棋的半眼瞎的徐老六額間黃豆大的汗珠滾滾滑落,對麵他的對手劉會計哼著小調成竹在胸;張家小媳婦一手抱著新生的兒子,一手撩開單衣,將一個碩大的奶子塞進她哭鬧的兒子嘴中;手中提著收音機的村長走過村口大樹,義正言辭的喝散大樹下一群紮金花的年輕後生——“嚴禁賭博!”;顯得有些不耐煩的後生對村長的忠告不理不睬,為首一個剛從大城市打工回來,被黑心老板克扣了工資。身無分文本指著靠眼前這一把翻身的他怒氣滿腔粗口一句“你他娘的,滾一邊去!”;兩次高考失敗的女高中生臉上泛著難以掩蓋的憂傷與絕望,像一個尋死的人,心情悲痛的拽著成績通知單走過喧鬧的村口;一群手握竹條的淘氣男孩,像武俠小說裏的佩劍的俠客或是殘暴國王的貼身衛兵,他們剛剛殘忍的對張二狗家的菜地進行過一次血腥的劈殺;氣喘籲籲的二狗他爹拽了把鐵鋤頭,怒氣衝衝地要捉住破壞他家菜地的真凶。
記憶中的場景是如此的生動,不遠處的村屋中還嫋嫋升起陣陣輕煙,山野村郭,雞鳴狗吠,仿佛歸隱的詩人眼中的桃花源。然而這一切卻是灰色的,像五六十年代的黑白電視畫麵,尋不出一絲惹眼的彩色。我想用兒時的蠟筆塗繪兒時灰色的記憶,除了幻想,顯然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就像我一直試圖逃離紫色的夢境一般。小時候我曾用過一盒有十二種顏色的彩色蠟筆,直到現在我仍舊清楚的記得那些蠟筆的顏色:土、青、橙、黃、綠、藍、靛、紫、紅、白、黑,當然也包括了讓人討厭和沉悶的灰色。我用這盒蠟筆繪製過許多在當時自己看來是“天才的傑作”的名畫:我最引以為傲的是一幅名叫《胖嬸何的微笑》的素描畫,胖嬸何的微笑如此的迷人以至於我的整個童年都深陷於一種難以自拔的對於美和微笑的享受中,直到有一天我看到達芬奇的《蒙娜麗莎》;《驚叫》描繪了王二狗在落日時的溪水邊見到他死去的狗時驚恐的表情,後來我驚訝的發現愛德華•蒙克的《呐喊》與我的畫作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我還用橙色的蠟筆(當時黃色蠟筆已用完)畫過向日葵,綠色塗繪田裏的玉米,紅色畫太陽,青色畫草地,藍色畫天空,紫色畫晚霞,白色畫雪,土色畫牆……。唯獨灰色,我不記得曾用他畫過什麼。也許是一口年久失修的鐵鍋,一堵斑駁的泥巴牆,一縷飄升的煙或是一片被汙染了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