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生的理念表達式:自由心、求知心、幸福心
1.有值無價自由心
熱愛生命,熱愛生活,熱愛自然,熱愛形象,熱愛自由,這一切內容中,自由無疑是最為重要的。自由是“生”的魂,古人不懂自由的價值,也就罷了。現代人不懂自由的珍貴,不免有行屍走肉之嫌。因為什麼,因為我們是現代人,而且是21世紀的現代人。自由可以是一種狀態,它的對立麵是不自由。自由可以是一種境界,達到自由境界,才能領悟真諦,揮灑自如。但這裏說的自由,主要是一種特定的文明類型,一種文明人必須具備的理性精神。有了自由心,方為自由人。自由人不是無法無天的人,不是我行我素的人,不是為了一點私利,可以任意胡為的人,更不是天下之大唯我獨尊的人。凡此種種,皆與自由之二字無關。自由人的內涵,包括自由意誌、獨立人格、理性思維和契約精神。這裏從自由意誌談起。自由意誌,題目也大,簡而論之,計有:用自己的頭腦想問題;為自己的利益奮爭;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真的用自己的頭腦想問題,並非易事。尤其中國古代文明,最反對的就是你自有主張,或者自作主張。我們的儒學聖人,雖然自己也曾“入太廟,百事問”的,但對於自己的弟子,常常不滿意。人家不提問或提問多了固然有些不愉快,那提問如果不合自己的意思,還要諷刺人,發脾氣。儒學教育,重在三綱五常,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要的就是服從,兒子服從老子,妻子服從丈夫,臣子服從君父,下愚服從上智。你是兒子,凡事不要你想,老子說了,你照著去做就行了。難道老子的話還會錯嗎?甚或難道老子的話你也敢不聽嗎?妻子服從丈夫,女子無才便是德,讓你往東你往東,讓你打狗莫打雞。所謂,娶來的媳婦買來的馬,任我騎來任我打!臣子服從君父,雖然有時候高興了也講兩句聽信忠言的話,但那都是幌子,不能輕信更不能當真的。否則,一旦入了圈套,便讓你千呼萬喚後悔遲。下愚更不用提了,下愚隻管從命,上智才有思想,此所謂“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你本來就是被治的,胡思亂想有什麼意義。何況,一個下愚,就是想破了腦袋,又能想出來什麼東西?用別人的腦袋想問題,所以人雲吾亦雲。不用自己的頭腦思考,這種現象不勝枚舉。比如,“大躍進”時期,中國人可以用自己的頭腦想問題嗎?“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這是人話嗎?畝產10000斤,畝產幾萬斤。中國人的從眾心理,由來久矣。隻要人人都說煤球是白的,那麼,你別無選擇,隻能跟著大叫,是白的,千真萬確,而且白如漆,白如雪。中國人的怕官心理,同樣由來久矣。隻要有權有勢者說元宵是黑的,那麼,你同樣別無選擇,隻能跟著大叫,是黑的,萬確千真,而且黑如炭,黑似夜。用自己的頭腦想問題,就是不盲目從眾,也不盲目從官,按照自己的良心說話,按照自己的見解說話。我說的就是我想的,或者我想的,就是我說的。天下人眾口一詞,隻要與我想的一樣,那麼,我也是這觀點,並不考慮是否媚俗,是否流俗。縱然媚俗流俗,本人就這想法,也沒辦法。同樣天下眾口一詞,隻要和我想的不同。那麼,我依然要講我的觀點。你讚許,我也說,你反對,我也說;你暴跳,我還說;你有權力不讓我開口,我的心仍在說:“雖千萬人,吾往矣”!用自己的頭腦想問題,就不屈服於強暴。實在說,強暴可以毀滅一座樓、一座山,不能毀掉一個思想,所謂“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誌”。用自己的頭腦思想,也不屈從於師長。尊重師長,一日為師,終身是父,這是一個問題。尊重師長,但不屈從師長,這是另一個問題。所謂“弟子不必不如師”,所謂“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用自己的頭腦思想,也不屈從於書本,哪怕這本書是三經五典也罷,是聖經聖教也罷。聖人都可以批評,還有什麼不能批評;上帝都可以懷疑,還有什麼不可以懷疑。對於中國人來說,用自己的頭腦思想,用自己的嘴巴說話,還不是一種易事。因為中國曆史雖久,卻沒有這樣的傳統。個中原因,有客觀的,也有主觀的;有曆史的,也有現實的。此處隻論結果,不談原因。為自己的利益而奮鬥。這件事難嗎?難。因為中國的文化傳統,屬於等級性文化,既是等級性文化,那麼作為低一等的人物,便處於依附狀態,你想為自己的利益奮鬥,等於自找苦吃。一個丫環,她想在小姐那裏爭取自己的利益,其結果,八成是丟了自己的飯碗或者換來頓臭罵。一個兒子,想在老子那裏爭取自己的利益,其結果,雖然不至於讓老子炒了魷魚,等著你的不是訓教,就是板子。下級無權無勢,有點什麼,看似是你的,其實沒保證。比如,你家有一塊玉石,寶貝得了不得,你的上司沒看見,也就罷了。如果看見了,人家說不錯,挺有趣。人家有趣,你就該沒趣了。而且雖然沒趣,你還必須知趣。所謂知趣,就是趕緊悄悄地神不知鬼不覺地給人家呈上去。否則,就是不知趣。不但沒有畢恭畢敬呈上去是不知趣;就算呈上去了,弄得人人都知道,也是不知趣;雖然送的保密,事後又和別人說了還是不知趣;哪怕呈上的時候那表情不十分情願或不夠自然,都是不知趣。好哇,栽培你半天,還如此不知趣,看怎麼收拾你。等級時代,上麵要收拾下麵,如同貓戲老鼠,又好像長蟲收拾蛤蟆。等級時代,財產名義上是“單位”的。例如,一個家庭的財產自然是家這個單位的,而一個王朝的財產自然是國這個單位的。但能支配這些財產的,不是家庭所有成員,隻是這家的家長,也不是朝廷的上下人等,而是皇帝。所謂“居家千口,主事一人”,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家長說開支就開支,說賣地就賣地;皇帝賞你金山銀山,算你走運;要抄誰家,算誰倒黴。現代人應該也有可能理直氣壯為自己的利益而奮鬥。我勞動,我就該獲取勞動報酬。我的合法收益,不是天的,不是地的,不是神的,不是鬼的,不是官的,不是權的,一點一滴,一絲一毫,都是我的。人人都學會為自己的合法利益而堅持的時候,這社會才能走向平等。人人的合法利益都能得到保護和保證的時候,這社會的公民才有資格談論自由,表現自由,享受自由。對自己的行為負責。自己不對自己負責,而要別人對自己負責,這也是有傳統的。前麵提到的傳統京劇中,有一出《姚期》,說東漢姚期的兒子姚剛把太師用石頭打死了。打死人要償命,那麼,姚剛是應該償命的了。但是不,姚剛雖然打死了人,但裏麵的問題複雜了。因為姚期是功臣,皇帝曾經給他發過免死牌的;被打死的太師是奸臣——他是怎麼奸法,戲上也沒說,至少沒什麼有說服力的事實和根據。再加上邊境又有些吃緊,結果七亂八亂,姚家父子帶兵打仗去了。還有一出戲叫作《乾坤帶》,情節大同小異。不過這一回是發生在唐代的故事。說秦瓊的兒子出征去了,他孫子秦英,因為釣魚的事與詹太師發生口角,結果把詹太師給打死了。秦英打死人同樣應該償命。但是不行,因為他母親是皇姑,他外祖母是皇後,他爸爸是大帥,他祖父是開國功臣,同樣七亂八亂,秦英同樣帶兵幫他爹打仗去了。而且皇上還格外開恩,贈給他一條“乾坤帶”。又有一出戲叫《二堂舍子》,說清官劉延昌的一個兒子打死了惡少,——這一回總算有點打死人的根據,但那惡少家的勢力大呀,於是兩個兒子跑回來,向父母訴說前情。他一個兒子是前妻所生,一個兒子年紀尚小。禍是大兒子闖的,但小兒子也講情義,要替哥哥承擔罪名。於是夫妻倆發生爭執,這個主張讓大兒子頂罪,那個主張讓小兒子頂罪。又是七亂八亂,結果,吉人天相,禍事了了。可笑的是,雖然當事人對自己的行為並不負責,他們還要口口聲聲直著脖子大叫“好漢做事好漢當”。其實,這不過是一句口號罷了。中國的口號可聽不得。何況說,好漢做事好漢當,天底下又有幾個好漢呢!水泊梁山那麼大的事業,才108個好漢,唉!中國的事,總是該負責任的不負責任,不該負責任的瞎負責任。其結果,是弄不清到底誰該負什麼責任。比如,一位顧客去買東西,結果與售貨員發生衝突了,這顧客的殺手鐧是,你態度不好,不理你了,找你領導說去。這風氣的蔓延,是一切事物自有頭兒——官負責。學校沒搞好,找校長去;企業沒搞好,找廠長去;商店沒搞好,找經理去;黑社會分贓不均,找老大去。學生有了缺點,找家長去。小學生請家長,情有可原;中學生找家長,已經很不得體;都高中生了,甚至大學生了,18歲過去都享有公民權了,還請家長呢!真不明白這是怎麼檔子事。別說學生了。一個單位的職工出了錯了,比如,違反交通規則了,交通隊要讓違規人的單位負責人來領人,或者叫他們負責解決問題。這實際上是不尊重人格,既不尊重當事人的人格,也不尊重單位領導的人格。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是法製社會的體現,又是一種自信的表現。這種自信,應該稱為個體自信。可惜我們中國人常常有集體自信,而個體沒自信。中國人不但有充分的集體自信,而且有充分的集體自大。但是,我們同樣常常缺少個人的自大。魯迅先生對此,早有高見。他說:中國人自來有點自大。——隻可惜,沒有“個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愛國的自大”。這便是文化競爭失敗之後,不能再見振拔改過的原因。“個人的自大”,就是獨異,是對庸眾的宣戰。……見識高在庸眾之上,又為庸眾所不懂,所以憤世嫉俗,漸漸變成厭世家或“國民之敵”。但一切新思想,多從他們出來,政治上宗教上道路上的革命,也從他們發端。所以多有“個人的自大”的國民,真是多福氣,多幸運!“合群的自大”,“愛國的自大”,是黨同伐異,是對少數人的天才宣戰,——至於對別國文明宣戰,卻尚在其次。他們自己毫無特別才能,可以誇示於人,所以把這國拿來作個樣子;他們把國家的習慣製度給抬得很高,讚美得了不得;他們的國粹,既然這樣有榮光,他們自然也有榮光了!因為不自信,所以隻能“合群的自大”了,而且還是“愛國的自大”。這批評可說一針見血。有時我甚至會想,中國的公民,常常帶有老年性兼兒童性兩種品質,那思維方式與行為方式常常是老氣橫秋的,但那獨立心態又像兒童未成年的,自己不能自立,不會自主,不敢自主。往壞處說,是非找個靠山不能活著似的。往好裏說,也是兒童心態,不會以公民的身份自己為自己作主,動不動要像孩子一樣撲向母親的懷抱。再來討論獨立人格。等級製追求的是人身依附,而人身依附是獨立人格的死敵。等級製原本就沒人格的。等級製度下,或者是人上人,或者是人下人,就是沒有平等的人。宰相大不大,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然而,不頂事,皇帝一怒,照樣沒戲。劉邦那時候,是動不動就要殺功臣,蕭何雖然沒有被殺,但一天到晚活得戰戰兢兢。朱元璋建立的大明王朝,還是殺功臣,而且建立東廠與錦衣衛製度,動不動就把大臣拉將出去,在午門之外,來一頓廷杖。台灣的柏楊去美國講學,說到廷杖,聽眾不懂什麼叫廷杖,柏楊告訴他們廷杖就是打屁股。不管你是幾品官,也不問你年齡大小,身體強弱,反正帝王一怒,就要打屁股,立馬把褲子扒下,打將起來。請問廷杖之下,有什麼人格可言。這還不算哩!打完了,被打者還要望詔謝恩哪!我們常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不打臉,打屁股就可以保全住麵子或者人格了嗎?何況,大老爺一怒,管你臉還是屁股。這傳統極其不好,它所造成的後果就是凡做一件事,必定要找門路,找靠山,找熟人。古代的清官中,最享盛名的人物乃是包拯。然而,包拯之所以厲害,是因為有皇帝給他撐腰,同意他的要求,給了他三口大鍘刀:龍頭鍘、虎頭鍘、狗頭鍘。遇到壞人,不用請示,可以自行開鍘。設想如果包龍圖沒有這三口鍘,那麼他還能如戲曲中說的那樣威風八麵嗎?現代的清官是不需要大鍘刀了,但是要有批示。有了批示,便理直氣壯,何事不能為?沒有批示,立馬金剛化佛,沒了脾氣。辦事要批示,自己還弄批條,法院辦事,他也寫批條,商人做生意,他又寫批條。批條隻是一張白紙,幾個臭字,然而管事。因為什麼,因為他是官兒,或者自稱父母官,或者被別人稱為“封疆大吏”。例如,成克傑,連封疆大吏的名字都不高興聽,叫作“廣西王”。廣西是廣西人民的天下,要什麼狗屁不通的廣西王!此等風光氣,汙染社會。辦事不憑才幹,做事不憑本領,這個憑他爸,那個憑他娘,這個有一位權勢炙手的三太爺,那個有一位說話算數的表姑夫,這個有一位管印的同鄉,那個有一位神通廣大的同學,這個說認識省長秘書,於是坐在飯桌前便身份高了三尺,那個幹脆認識省長夫人,趾高氣揚好像他就是省長的小舅子。如此等等,令人惡心。然而,此等劣風醜景我們還見得少嗎?獨立人格,全然不是這等醜樣子。不管遇到什麼情況,權勢也好,金錢也好,欺詐也好,引誘也好,人格獨立如山,山不倒,人格不倒;山倒了,人格依然不倒。中國人有句俗話,叫“有山靠山,無山獨立”。這不是獨立人格追求的境界,獨立人格的品性是,山自是山,我自是我;山雖可靠,我不靠山;靠山則於獨立有礙,於獨立有礙則等於損傷了我的人格。然而,真的做到這點,又容易嗎?比如,我們寫書,敢字字句句都講真話嗎?如果連真話都不敢講,還有什麼資格來談獨立人格。比如,我們寫小說,心裏有什麼忌諱沒有呢?如果沒有,就算那小說的質量不高,它是能夠獨立的,否則,就不是小說,而是傳聲筒了。可惜我們的許多作家,頭上頂著作家的帽子,寫這個,也怕,寫那個也怕,寫來寫去,寫成了八股。然而,我們也要看到,說真話可能帶來麻煩,寫真話更可能飛來橫禍。由此觀之,獨立人格又不僅僅是個人格問題,人格後麵還有製度,製度後麵還有文化。關於理性思維。自由心的基礎在於理性思維。自由心不是亂出風頭,一心一意表現自己,更不是大擺派頭,無時無刻不在炫耀自己的財勢,或者自己的權勢。它要表現,表現的也是一種理性精神,不是因為它好虛榮,而是因為它有道理;不是因為它暴富,而是因為他有觀點要說,有真話要講;不是因為他權大可以欺人,勢大可以壓人,而是因為他有理念,並且要為這理念的實現而盡其力。自由心不是執拗,不是故步自封,更不是剛愎自用,自以為是。理性原本與執拗是兩回事,有理性便不執拗,如果非用這個詞,那麼也是理性的執拗。你不能說服我,那麼就是用1000匹馬拉我,也不管事。你不能使我信服,就是10000匹馬拽我,也不濟事。但不故步自封,人可以自命不凡,理性不會自命不凡,一自命不凡,就是非理性了。更不會剛愎自用,剛愎自用,是因為理性無多。更不會自以為是,自以為是是把自己看得比理性更重要,他不明白,理性代表的才是那個“是”,你自以為是,你以為你是誰。自由心不是巧辯,不是狡辯,連雄辯都不是。巧辯隻是一種說話的技能,同是一事,別人說得出,他能說得好。然而說得好並非就代表了理性,頂多是更善於對這理性的表達。理性不反對雄辯,從本質上說,理性本身就是雄辯的,然而,雄辯不是理性的因,而是理性的果。實際上,雄辯的理性家,固然更其光芒四射。不雄辯,甚至不善言談的理性家,同樣光芒內斂,自有威儀。但絕不狡辯,理性與狡辯,無論如何,二者不搭界。既有理性便無須狡辯,既要狡辯必缺乏理性,二者必居其一。自由心不是拉幫結派,動不動就講老鄉,講親情。“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或者“上陣親兄弟,打仗父子兵”。不問是非如何,先看親疏遠近。這就沒有理性了。理性是個準則,親者不可犯疏者不能離。魯迅先生講了錯話,也要批評,阿Q大叔講得在理,也得讚成。你就是林黛玉小姐,雖然美麗無比,又一心一意隻愛賈寶玉,如果不合理,對不起,賈某人不能從命。抑或你是賈瑞,缺德行,少操守,還愛照個風月寶鑒什麼的,但你說的合情合理,那麼,沒有二話,便照你的辦。自由心不是情緒化,既不慷慨陳詞,也不淩駕於人;既不喜歡煽情,更不喜歡用特殊手段表達自己的情緒。一個理性主義者,不會說“真理總掌握在少數人手裏”,這樣的話,也不打反潮流的旗號,又不做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怪物,更不會“拉大旗做虎皮,包住自己嚇唬別人”。理性走的是實驗之路,你正確,你要證明給我看,否則,你是孫悟空,我也不讚成你,你是如來佛,我也不讚成你。豬八戒言之成理,我投他一票,蠍子精實事求是,便請她講解經文。自由心不是見利忘義,不是“王婆子推磨,無利不行”,不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不是“為著一碗綠豆湯出賣自己的長子權”,更不是貪得無厭,唯利是圖。10萬元就敢賣肉體10萬元就敢賣良心,百萬之錢就敢賣靈魂。這類毛病,就是沾染上一丁點,都與理性相衝突。理性的品性在於分辨是非,是其是,非其非,它是自由的,但不是自虐的,不是自閉的,不是自肆的,因為有理性在,本該是他的利益少一分也要追求,不是它的,就是金山銀山,也不過是金山銀山罷了。當然,理性並不排除情感,有道是“無情未必真豪傑”。在某種意義上說,情也是理性的某種基礎,理也是情的某種歸宿。大丈夫何患無情,當笑便笑,該哭就哭。自由心尊崇理性,理性代表平等待人。伏爾泰有一句名言: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絕對保衛你說話的權利。這就是說,我有表達權,你也有表達權;我有批評權,你也有批評權;我有諷刺權,你也有諷刺權;我有申訴權,你也有申訴權。而不是我說你聽,甚至我說你必須聽,你不聽,看我怎麼治你!或者隻許我說,不許你說。中國人的老習慣,是兩個人吵架到最後,沒了勁了,但並不停止,兩個人都希望說最後一句話的是自己,對方不吭聲了,就證明我勝了。其實,這不過是一種虛榮心罷了,阿Q大叔深明此道,而且玩起精神勝利法來,比這還要精彩。兩個人或兩萬人,或者兩億人,發生爭論,爭的是一個理,論的也是一個理,而不是比誰的嗓門大,誰的權勢大,誰的陰招多,誰的手段黑。權勢與理性有關,但權勢與是否合乎理性無涉。你權大,做你的官去。你勢大,管你的事去,——那也要理性的,否則,怕是官也坐不久,勢也待不長。以權欺人,以勢壓人,不過暴露自己的無知而已。正如錢鍾書先生所言,猴子爬樹,爬得越高,那紅屁股越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理性也不是使陰招,使損招,使壞招。好像兩個拳師比武,打不過你了,放一支毒鏢過來;又好像黃鼠狼遇敵,沒轍了,放一個臭屁出來。黃鼠狼本是畜生,想來人際交往,雖爭論得麵紅耳赤,也必不同意使用此等下流手段的。理性更不是比誰的手段黑,誰的手段狠。殺敵應該手黑,捉賊才要手狠。亂黑亂狠,便有與公眾為敵之嫌。而與公眾為敵,必定寡不敵眾,就是高壓之下,人家暫不開口,人心是丟失了的。而且我相信凡獨夫民賊,覺都睡不香的。因為他們天天在做虧心事,夜半叫門心必驚。自由心推崇的是理性,講究的是寬容,而且有操守。不但我講話,也讓你講話,且無論什麼情況,都有自己的理性邏輯。理性主義者,既相信專製不對,就不會自己出來搞專製;既相信權勢者不該無故把別人整下去,那麼,到了自己掌權的一天,也不會濫用職權。理性主義者,既厭惡暴力,就不會使用暴力。即使他無力製別人的施暴,自己也絕不會一找到機會便趁火打劫。理性主義者,既反對特殊化,自己就不會為特殊化引誘。一邊給別人講理想,講精神,一邊又縱容自己的兒子去做違法亂紀的事。理性主義者,既相信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就不但要檢驗別人的真理,而且要檢驗自己的真理。而不是別人的真理要反複檢驗,雞蛋裏挑骨頭;自己的原則就如同帝國的皇上,海邊的螃蟹,隻顧橫行無忌。理性主義者,既反對種族歧視,就不會貶損他族且自誇自樂。有意無意之間,便流露出自己民族高人一等的意思。理性主義者,既反對偷盜,就不會偷雞摸狗。即使50年都評不上職稱,也不會情急之下便去偷人家的一行字。然而,理性邏輯的文化認同,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奏效的。比如,我在某報上看到一個例子,一個外國人,對我們中國人大講“黑眼睛黃皮膚黑頭發”有點不解。他說,如果在美國,白種人宣揚“藍眼睛,白皮膚,黃頭發”,那就有歧視有色人種的嫌疑,別人如果追究你是要負責任的。在中國,大講“黑眼睛、黃皮膚、黑頭發”自然不會被人追究,因為我們這裏黃種人多。但沒有人追究並不見得你有理性。我們是喜歡高唱“我們的大中華”的,這也無可厚非,中華本就不小。但我們聽到過或者也同樣喜歡唱“我們的大俄羅斯”或者“我們的大美利堅”嗎?或者唱“我們的大歐羅巴”嗎?本人孤陋寡聞,至少到今天還沒聽到過呢!看起來,大與不大、小與不小、強與不強、弱與不弱,不是重要的,要害還在於你采取或者說你喜歡采取一種什麼樣的表達方式。願理性在中國生根,以使我們變得更文明,更時代。接下來,談談契約精神。契約精神的本質還是理性精神。凡真正的契約都要雙方或多方同意,才能成立。我同意,所以我簽約。我簽約,所以我承擔義務。這邏輯無可非議。這就是說,契約精神首先表示的是自覺自願,沒有自覺自願,雖然有契約形式,但不能有契約精神。黃世仁逼迫楊白勞,要他賣女兒抵賬。楊白勞不同意,不同意就不簽約。但是不行,你不簽,非讓你簽,喝酒也要讓你簽,強迫也要讓你簽,軟硬兼施,胡蘿卜加大棒,鬧到最後,幹脆把你手指頭抓過來硬給按上手印了。然後宣布說,滾吧,就這樣了。這種行徑與契約兩字,屁不相幹。真的契約,其必要條件,是要簽約者完全自願。比如,1620年“五月花號”大帆船載著102名歐洲乘客在北美登陸,大家共同協商,簽下了具有重大曆史意義的“五月花號公約”。“五月花號”公約是美利堅合眾國憲法的基礎之一,所以,雖然此後將近150年,美國才真正立國,但後來人編選《美國讀本》時,這個公約便成為首選。我同意,我才簽約,這是自主原則。我簽約,我就有了相應的義務,這是法理原則。在西方近代國家學說中,國家也是契約的產物,法律也是一種契約形式。公民通過自己的代表立法,這表示了自主意願;公民的行為必須遵紀守法,這代表了契約約定的責任。所以,凡法製國家沒有契約精神作支持,至少它的文化基礎難於牢固。契約精神體現的是自主的精神,而自主精神,正是理性精神——自由心的第一塊基石。你連自主都做不到,自己都管不了自己,侈談自由二字,不覺得害臊嗎?中國文化傳統,不甚講究契約,但特重視然諾,古話所謂一諾千金。一諾千金,好不氣概。然而這不是契約精神,而是道德精神,那意思是說,我答應了,你相信不相信我?你不信我,就是對我人格不尊重;你相信我,還要契約幹什麼。本老爺吐口唾沫便是一個釘,而且是個大棺材釘,釘在那裏,什麼孤魂冤鬼,想跑都跑不成。然而,這是靠不住的,千金一諾,事出季布,但中國曆史雖長,可曾有過幾個季布?這季布是項羽手下的名將,在項營時,也曾羞辱過劉邦,歸漢朝後,又曾廷鬥過樊噲。劉邦是個什麼人物,雄才大略加無賴,樊噲是個什麼人物,屠狗出身的大將軍,這樣的人他都不十分放在眼裏,可說是一代豪傑。言必行,行必果,更是大丈夫本色。我不是說,現在大丈夫少了;而是說,市場經濟,頭緒太多,隻靠大丈夫,太過危險。比如,你和別人做生意,你怎麼知道對方是不是大丈夫,對方又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大丈夫。比如,你遇到一位廠長,你怎麼知道這廠長是不是一諾千金,如果他一諾千金,那當然好了,否則,你的工資、獎金,也可能不翼而飛。重然諾,是剃頭挑子一頭熱,雖然雙方交往,但主動的隻有一方,剩下的一方沒別的辦法,隻有心內焦焦,睡覺不著,半夜三更,燒香拜佛。契約則不一樣,契約的成立需要雙方或多方的同意,因此,它的成立過程,就是討論的過程,它保護的不是一方的利益,而是合約各方的利益。一條一款,都要商量。你多了,不行,得讓一讓;他少了,也不行,得漲一漲。你不讓,人家就不和你簽約;他不漲,你就不肯簽字。我們不能說一切契約都絕對合理,但可以說,一切契約都存在著合理的程序,契約體現了各方的權益保護。一些特別重要的契約,例如,國際公約還需要嚴格的法律程序,它不是哪一個人可以擅自作主的,或者說,他一個人作了主,並不能生效。比如WTO,不是總統一個人可以說了算的。你想入約,你就可以大筆一揮,把約簽了,或者你不想入約了,同樣大筆一揮,把約毀了,這不行。總統可以代表國家簽約,但實際生效,還需要國會批準。契約精神代表了理性,因為它代表了理性,所以它同時也代表了公平。真的契約,不是文字遊戲,不是爾虞我詐,不是你讓我上套,我讓你上套。雖然商場上常有因為簽約不當而導致重大損失的,但契約本身追求的乃是公平。中國古來商業曆史不短,但真正的契約商業的曆史不長,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還是權力說了算,還是強者說了算。商人遇到官僚,馬上沒了脾氣,商人遇到強盜,更其沒了脾氣,就是遇上地方無賴,如潑皮牛二之流,還是沒有脾氣,但遇到軟弱可欺的平民百姓,往往又來了脾氣。中國人過去有句古話,叫做無商不奸,仿佛不奸就不能贏利,不奸就不能經商,或者說,凡是商人都是奸商。這也不確。但因為缺少契約傳統,種種欺詐更容易泛濫就是了。好的契約,不論簽約雙方背景如何,地位如何,權力如何,曆史如何,隻要簽約,必須公平。一是自主,二是權益,三是程序,四是公平,統一而言之,便是契約精神。自由意誌、獨立人格、理性思維、契約精神,合將起來,便是自由心。自由心的內涵或者不止於此,而且隨著文明的提高還要不斷豐富自已,但至少不能沒有這些最基本的內容。連這些基本的內容都沒有,或者都殘缺,再談什麼自由,甚至自由主義,就不免有點臉皮厚了,結果準會弄得齷齷齪齪,沒臉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