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有境無邊求知心
求知心即科學精神。科學精神與理性精神是車之兩輪,鳥之雙翼。獨輪車,跑不快;獨翼鳥,不能飛。構成科學精神的,有四個基本因素。第一,推崇科學,信奉科學。推崇科學,信奉科學,就是確立科學的崇高地位。然而,科學的地位,並非一向很高。不是一向很高,而是一向不高。科學在中國曆史上的地位,很低。中國古代史上,真正比較自由的時代,首推春秋戰國時期,或者唯有春秋戰國時期才是比較自由的時期。那個時期,先秦諸子,百家爭鳴。雖然是百家爭鳴,真正堅持科學精神的卻少。道家是反科學的,法家是搞政治的,儒家是講禮教的,名家是講思辨的,農家與科學有關,但重在技術,唯有醫家,情況似乎有所不同,但真正說到狹義科學,也不算對。先秦時期,雖是百家爭鳴,主要是思想爭鳴,文化爭鳴。科學技術,縱有之,地位不高。秦漢之後,進入中央集權的專製時代,廢黜百家,獨尊儒術,科學的地位更不行了。不但科學沒了地位,連其他諸子的地位也是岌岌可危。韓愈是唐代最博學的人物之一,但對墨家,都不算熟悉。蘇東坡多才多藝,近佛近道,但其主旨,並不能跳出儒學藩籬。儒學講禮教,禮教橫行,連“理”有時都不講了。中國古代的科學家或者重大技術發明者,若不出在民間,也隻能作為雜學旁好,東躲西藏。西方中世紀,科學的地位也不怎麼樣。古代中國,是儒學當家。西方中世紀,是基督教說了算。神學猖狂,幾乎統治一切,科學成了婢女,唯有屈服在神學的石榴裙下,可以避點風,遮些雨,而無法形成大氣候,且時時刻刻還有被砍伐的危險。古代西方,科學技術的黃金時段,是在古希臘和希臘化時代,然而那個時代,最耀眼的仍然不是科學,而是哲學。哲學是智慧之光,哲學家有崇高的地位,科學家也有影響,但那影響是二流的。所以人們提到古希臘時代的文化人物,首推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裏士多德,至於阿基米德、歐幾裏得,雖有影響如許,與他們不處於同一個影響層麵上。科學真正成為社會文明的主導力量,是在文藝複興之後,其旗手是哥白尼、伽利略和牛頓。哥白尼帶來的風暴,真正是一場時代大革命。伽利略的影響同樣非同小可。牛頓的影響還要巨大。可以說,對西方哲學思想界作出巨大貢獻的近代人物中,很少有不受他們三位影響的。現在回首西方600年來的曆史,我們知道,其中最有影響的人物,差不多全是科學家和思想家,而哥白尼、牛頓、達爾文、愛因斯坦顯然是他們中的佼佼者。寫西方近現代史,離開這幾個人物,就根本寫不明白,甚至無從下筆。中國曆史上還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局麵,現在也沒有出現這樣的局麵,能夠聊以自慰的是,已經有了一些這樣的苗頭。科學對時代產生巨大影響,這時代的發展必然迅猛空前。尊崇科學,信奉科學,又有一個推崇到什麼程度、信奉到什麼程度的問題。嘴上說尊崇,說信奉,不但尊崇而且倍加推崇,不但信奉而且絕對信奉,但一到撥款時,下不了決心了,手裏的一支筆哆哆嗦嗦。這個叫作“說大話,使小錢”,或者叫說得漂亮,做得難看。為什麼說得漂亮?因為曆史的經驗造成壓力,不說得好聽,便通不過去。為什麼做得難看?因為沒有真正懂得科學與技術的價值,還是認為經濟是硬指標,金錢是硬頭貨,科學不科學,晚他三年五載,沒什麼大關係。也有人並非把尊崇和信奉科學僅僅放在口頭上,內心也信,但信得不誠。不是一心一意,而是三心二意。進科學會堂,也信科學,進了道觀便信神,進了廟宇又信佛,政治壓力一大,便兩眼一閉,“管他娘的”。這等信法,等於不信。真的尊崇科學,信奉科學,便承認科學的崇高地位,隻要科學證明了的,便堅信不移。未經科學證明的,不求神不禱告,不胡思亂想,不看太守亂點鴛鴦譜,恭立科學門首,虛心向科學求教。科學的權威,隻要在它的適用範圍之內,應該是無上的。無論什麼人,什麼事,什麼原則,什麼製度,隻要不合科學,沒有辦法,隻能改變你自己。你就是山珍海味,也不能吃;你就是百代經典,也不能信;你就是靈驗過1萬次,也隻能請您下課;你就是我們親娘祖奶奶,也隻能請您老人家給科學讓路。梁山好漢中,有一位李逵。這李逵是橫不論,豎不論,天不論,地不論,連鬼都敢罵,連神都敢殺,渾水也敢蹚,黑井也敢下,然而一見到宋江大哥,馬上入地三尺,唯命是從。科學就是宋大哥,就算你是黑旋風李逵,對不起,請把黑風收起,這裏不許橫蠻。但科學不是萬能的。世界上沒有萬能的東西,除去萬能之外,世界上根本沒有萬能。然而,萬能雲雲,不過是個比方罷了。科學並不萬能,相信科學萬能本身就違背了科學精神。科學雖不萬能,但有其精神在。所謂科學精神,是說在一切適用於科學的領域中,唯科學是聽;在一切與科學相關的領域中,唯科學為最重要的參考;在一切社會生活中,承認科學的基礎性作用。科學雖不萬能,但當它的精神在社會中得以迅速傳播的時候,我們知道,那個時代便離愚昧遠去,離現代文明日近一日了。第二,服從實驗,認同實證,注重實際。實驗是科學範圍的事,實證是社會範圍的事,實際是文化範圍的事。科學之所以可信,因為它有實驗作基礎,沒有實驗作基礎的科學,頂多屬於經驗性科學,但也有實驗的成分在內。比如,中醫、中藥,是沒有實驗作基礎的,說螃蟹性寒,王八性熱,紅豆性溫,綠豆性涼,請問做過什麼實驗?實在也沒專門意義上的科學試驗。神農嚐百草,嚐嚐就是實驗,這種實驗雖不能十分可靠,自有其實驗性成分在內。狹義的科學,是否要以實驗作基礎,雖不能一概而論,但在其適用範圍內,不經實驗的科學結論,不能認定。因此,相信科學,就要相信實驗;服從科學,就要服從實驗。不論你動機如何,實驗結果不對,不是實驗失敗,就是你錯。實驗結果沒有失敗,必是你錯。你錯就該認錯,這個就叫服從實驗。實證不是實驗,而是一種社會研究方法,但很重要,它在西方社會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現在統計科學地位提高,很多社會學對象難求實證結果,要提出統計學結果,但實證排序仍然重要。實證的最大妙處,在於它是克服空談的一副良藥。實證是形式主義的死對頭,你說發展了,光說不行,證明一個給我看。實證不是普遍性方法,但如果連可以實證的都不能實證,即使是天王下界,也不要信他,即使是孔子重生,也不要信他。然而,最可怕的,是連實際都不顧。我們中國人,至少近20年的中國人,最喜歡講實事求是,以前也曾講過,但很快忘記了,或者曲解了。實事求是有什麼偉大意義,本人才疏學淺,沒有弄懂。我隻是想,如果連實事求是都做不到,那麼,這地方的空氣一定夠戧,少說也是五級汙染,再嚴重就無法呼吸了。實事求是,首先要尊重事實,連事實都不尊重,還求什麼是。比如中國的腐敗,特別是高官腐敗,明明存在體製上的大漏洞,如果不在體製改革方麵動真格的,而隻是左一個教育,右一個教育,今日講理想,明日講紀律,這就叫連實際都不看。沒有實際,你想求是,如同空中樓閣,就算你把它“求”下來,也是假的。能從實際出發,才有改革開放,繼續從實際出發,開放才會真有結果。第三,批判意識與創新風格。批判與創新是一個硬幣的兩個表麵。沒有批判,很難創新。而批判的目的,並非為批判而批判,而是為創新掃清道路。但中國文化傳統,不喜歡講批判,動不動就批判,你小子想造反呐。我們或者說從我們的祖先開始,我們更喜歡講“中和”,講“中庸”,講繼承先人之誌,所謂“三年不改父之誌者,謂之孝”。講和為貴,講代聖賢立言,為祖師傳道。西方文化,喜歡批判前人。比如,西方哲學總是後來者與前人較勁,找他們學說中的不是。自古希臘時代起,這傳統已然存在。柏拉圖與蘇格拉底的關係,還有些分別不清,亞裏士多德與柏拉圖的關係,已是以批判為主。蘇格拉底因為自己不寫文章,他的思想多在柏拉圖的著作中體現,但柏拉圖著作中究竟有多少思想是蘇格拉底的,已難確知。亞裏士多德是柏拉圖的學生,但他的信條是“我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真理隻有一個,如果它在柏拉圖那裏,那麼愛師與愛理是一致的,所以分析這句名言的真意,就是亞裏士多德認定真理不在乃師一方,而在自己這裏,所以才“更愛真理”。這傳統不僅古希臘時代為然,文藝複興以後,尤其如是。後人批判前人,因批判而找到新的發展基礎。所以西方哲學流派甚多,就算一個流派,也是你不同意我,我不同意你。比如,存在主義,雖然人人都講存在,但彼此各不相同,你是你的存在,我是我的存在。存在固然存在,不是一個意思。中國沒有這樣的傳統,西方人批判前人,中國人是為先人做子做孫,甚至做牛做馬。中國儒學,曆史最長,敢於批判孔子的,從漢到清,共有幾人?縱有幾個叛逆,骨子裏還是儒生。我們的傳統,不是批判前人,而是闡釋前人。用自己的方法,為前人的著作作疏作注。牛頓說自己是站在巨人肩膀上,所以看得更高更遠。中國人不敢與巨人比肩,隻能跪在巨人的腳下,巨人既已立說,自己唯有拜讀;巨人既已作古,自己唯有繼承先人遺誌;巨人已有規範,自己隻能循規蹈矩,做模範學生。如此這般,必定與創新越走越遠;這般如此,要想創新,真比登天還難。不是後人沒這能力,而是自己鎖住自己的兩隻腳,想要跳躍,也不能夠。創新始於批判,批判始於懷疑。哥白尼如不懷疑地心說,那裏會有日心說出現。塞爾維特若是迷信傳統,就不會對血液循環產生興趣。所以波普有一個觀點,他說科學不是證真,而是證偽。科學的出發點,是證明那些東西不科學。批判“偽”的,揭穿“偽”的,“偽”的迷霧散去,真的麵目才能展示出來。但批判的目的是為了創新,否則,批判的意義便大打折扣,或者說,批判的任務沒有完成。能證明前人錯了,自然是偉大的進步,但要找到對的,才更對得起前人。第四,科學普及與職業素養。科學普及,又稱科普,說著順嘴,落實頗難。其中一個原因,是中國缺少科學傳統,因而缺少科學成長的土壤。比如,你和中國人講《三國演義》,沒幾個人不知道,再不濟,也知道魏、蜀、吳,劉、關、張。你和中國人談《西遊記》,同樣盡人皆知,誰不知如來佛、觀世音和孫悟空呢。和中國人講武俠小說,算你找對了朋友,舊武俠已是四海傳播,南俠北俠,雙俠小俠,誰人不曉。現代武俠小說尤為青年人的寵物。過去說“開卷不講紅樓夢,縱讀詩書也枉然”。現在是開言不談金大俠,縱有文學也白搭。所以王朔一“罵”金庸,金庸本人倒沒有怎麼樣,大河上下,長江南北,站出來擋橫的人不少,大有“你罵金庸我罵你,看你小子還痞不痞”的勢頭。就是和中國人談吃、談喝、談玩,也都有對象。但講到科學,就沒那麼大的福氣了。老年人生在戰爭年代,想學科學沒條件。中年人長在動亂或運動年代,想學科學,沒機會。青年人長在改革開放年代,總算有條件了,但看實際情況,還是什麼賺錢什麼有吸引力。一提到家庭教育,又馬上想到文學、藝術、少年活動班。辦的班雖多,還是實用類、藝術類更受歡迎。夜大開設各種專業,也是跟著潮流走,你想辦科普講座,或者少年科普班什麼的,那上座率常常令人擔心。科普是造就科學發達的土壤,科普備受冷遇,說明在我們的國度還很缺少科學精神。聯想到我這一代人的童年,雖生活在最貼近大自然的華北農村,但科學傳播實在少而又少,盡是些屎殼郎變唧鳥兒,老鼠吃鹽變蝙蝠的奇談怪論。直到今天,我們中國人喜歡奇談怪論的興頭,遠遠高於喜歡科學技術的興趣。所以那些水變油式的彌天謊言才有市場,而且可以騙很多人。那些看風水、相麵之類的江湖術士,則成群結隊,聚居在寺廟觀院附近,那些神吹胡侃的神醫和號稱千裏之外能呼風喚雨的氣功師,才像割不完的韭菜一樣,去了一茬又是一茬。沒有適當的土壤,怎麼會有鮮花芳草,同理,如果科學總不普及,那麼科學家的成長就缺少搖籃,所謂科學精神雲雲也缺少傳播的載體。科普不是小事,氛圍尤為重要。對於門外人而言,求知心,就是自學之心,而且學習科學應列在首位。別的讀不懂,那麼,就讀《十萬個為什麼》好了。那確實是一部好書,而且曆時彌久,價值彌珍。身為科學界中人,更有宣傳科普的義務。不但有義務,更應該表現出宣傳的興趣。走到哪裏,說到哪裏,那才是真的科學人物。仿佛一位戲迷,站也是戲,臥還是戲,離開戲便渾身上下不舒服,見戲發燒40℃,那才可以稱迷。更多的人,是在燒與不燒之間,那麼,就活到老,學到老吧。何況,即使是大科學家,科學還在發展哩!科學的學科還多得很哩!懂得越多,對於自己的科學生涯,好處愈多。唯永不滿足者,始可稱為有了一顆求知心。還有職業素養。職業素養,並不直接與科學相關,但自近代以來,尤其是18世紀工業革命以來,職業訓練,成為人們謀生的必由之路。因為近現代企業科技含量越來越高,工業化程度亦越來越高。當個傳統農民,不需要什麼職業培訓,當個手工業者,隻要師傅領進門,餘下的就是“修行”靠個人了。但工業時代,要求從業者具有必要的職業技能和職業素質,否則,你不能勝任自己的崗位。學習趕牛車無須進學校,但學習開汽車,就得進駕校,學習開飛機就必須進航校,學習航天技術,一般的航校還不能勝任呐!進入20世紀中葉之後,交叉學科盛行,邊緣學科興起,一個人隻懂一種技術都不夠了,隻埋頭於一個研究方向的科學家也有些落伍。從近幾屆諾貝爾數、理、化與醫學的獲獎者的情況看,隻靠一項發明就得獎的情況已經成為過去。這就是說,隨著信息時代的來臨,人們的職業素養不是要求更低,而是要求更高了。我有一個信念,而且我常常要講起這個信念,我覺得,到了那麼一天,中國的數億個家庭,每個家庭都能貢獻一位工程師的時候,中國的現代化就指定實現了。到了那個時候,中國的文明,還會插上新的翅膀,在新的曆史時空下,重振雄威,再度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