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家,難道他不知道朝代的興亡,並非理想之絕望嗎?說王國維自殺也不因為“一人之思想”,又反駁了王國維和羅振玉的個人交往。羅對王國維有恩,但也有怨,恩怨相加,已不堪忍,由恩至怨,更不堪忍。王國維乃性情中人,因友人的恩怨而死,似乎也說得過去,但陳寅恪不同意此說,把它否定了。陳寅恪否定“殉清說”,又否定“恩怨說”,並非為朋友護短,陳先生是什麼人,可說是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的大丈夫,他是不會、不肯、不屑為友人作曲筆的。他的見解是,王國維的自殺,隻因為“獨立自由之意誌”。那麼這獨立自由之意誌,又體現的是什麼呢?是學問嗎?當然不是,因為彼時正是王國維學業上爐火純青之時!是學問之道嗎?顯然也不是,王國維的學問探索,並未遇到無可逾越的困境。而且他死時虛歲53歲,實際上不過51周歲而已。51歲,正是社科研究的黃金時期。此時此刻,王先生撒手人寰,論其學問之事,可說殊不可解。而且他死前十分平靜,他自殺前三天,與朋友說到頤和園,還說:“今得幹淨土,唯此一潭水出。”自殺前一天,學校放暑假,他還參加了放假前的師生惜別會,晚上寫好遺書,然後“熟睡如故”。世界上自殺者多,然而在自殺前,能熟睡如故的能有幾人?王國維一生,頗不平靜。早年喪父,中年喪妻,老來喪子。家門是不幸的,然而他沒有死;他一生朋友不多,關係最重的朋友,竟至反目,也是他人際關係的不幸;他擁戴王室,堅信修、齊、治、平的儒學理想,然而,這理想已然沒有多少希望;他熟讀深知叔本華,但這叔本華又是一個基督教者。凡此種種,都在他內心深處種下了自殺的種子,待到某個時機,便釀成了這學界人生的一大悲劇。然而,上述雲雲,也不過是後人的一種分析而已。更有眾多的自殺者,連分析都無從分析,留給後人的隻是一團謎團,一聲驚歎。何況說,自殺本身,往往成為悖論。至少對相當一部分自殺者而言,自殺是一種悖論。其表現特征是,凡真的自殺者,都把自殺作為自己內心一種絕對的秘密,他一定不對第二人言。自殺是不能說的,一說,就自殺不成了。或者說,一說,就成了情緒的定性,然後——就不死了。比如,那些動輒大叫跳河、上吊、吃安眠藥、拿快刀抹脖子的自殺者,其實不過是一種情緒表現罷了,他的本意,並不在自殺本身。自殺還表示了另一種悖論。照理說,人世之間,死是最難的最苦的,如果這個道理成立,那麼試問一切自殺者,你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活嗎?要特別強調的是,對於古代人而言,自殺的原因或許多在於外部;他自殺,因為他窮,因為他苦,因為他沒有了生路;而對於現代人而言,在正常的情況下,自殺的原因卻大多隻與自身相關,特別是與其精神因素相關,換言之,他自殺是因為他病了,比如,患上了嚴重的憂鬱症。憂鬱可以成病,也是古代人難以理解的,例如,你讓梁山好漢理解什麼是憂鬱症,怕是有點難度。但在現代生活中,卻是一種常見的病症,而越是發達國家,這病症似乎越具有廣泛蔓延的趨向。而且憂鬱症患者,常常是那些生活狀態還很不錯的人。他們憂鬱,並非因為生活困苦,或者生存壓力太大,或者遇到了某種無法抗拒的不公正。憂鬱症在相當程度上,乃是一種所謂富貴病,甚至在旁人看來,他是樣樣皆好,然而,他的精神卻是苦悶的、無奈的,甚至無法自拔的,白天精神倦倦,夜晚久久難眠。憂鬱症非常痛苦,這痛苦常常具有莫名其妙的性質,而莫名其妙的痛苦才是更深層次的痛苦。其極端的表現,即自殺行為。因憂鬱症而自殺的行為,乃是雙重的悲劇。從而也應該得到社會的更多關注與同情。從這個角度看,對於自殺,既不應該抱著任何神秘感的態度去看待,也不應該抱著任何道德感的姿態去審視,如果非要追究其自殺後麵的死亡價值的話,那價值就在於,它是對於不健全的社會與精神保護環境的一個警示,一種反叛,一種代價巨大的生存抗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