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傳統死亡觀念的文化批判(2 / 3)

3.厚葬的文化含義:規矩、麵子與風水

厚葬不是中國獨有,日本也是主張厚葬的國家,而且其厚葬的文化心理,根深蒂固,不是輕易可以改變的。古埃及也是主張厚葬的國家,金字塔就是一個曆史的明證。南亞一些國家,例如,印度也是如此,印度的泰姬陵聲名聞於遐邇,也是厚葬的一個代表。但中國的厚葬有自己的文化特色,用最簡捷的語言表述,中國的厚葬乃是禮教的產物。中國不是宗教性國家,厚葬雖然與靈魂、陰間那樣的觀念不能說沒有關係,但關係不大也不直接,如果像基督教那般相信靈魂和上帝,中國的曆代皇陵必不是這樣的修法;如果真的相信有陰間和閻羅地府,中國的曆代皇陵又不是這樣的修法。中國人重視生活,但死亡又不能避免,很多所謂有作為有能力有氣概有創造的皇帝,在死亡麵前,表現平庸,完全是二流三流五流六流的角色,例如,秦皇、漢武,在妄想長生方麵都平庸到低能兒的水平。他們一方麵想長生,一方麵又終於承認無法長生,於是退而求其次,便想把人間的權力與富貴帶到陰間去,其最喜歡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大修陵墓,恨不得讓自己的寢陵如同皇宮一般。換個說法,厚葬的意義在於,從死者這個角度看,他是要使自己在那一邊有一個非凡的安頓之所。而從生者這一麵看,厚葬又表示了生者對於死者的孝道與人道。順便說,中國人的人道,常常不表現在對死者生前的悉心關懷和照料上。平民百姓不說,隻說貴為天子的皇帝,當他活著的時候,他的兒子們更關心的是他的遺詔,關心誰是他的繼承人,這繼承人和自己的關係如何,以及在他去世之後,會有什麼樣的好的或不好的變故。我們不能說,凡皇帝的兒子在他們的父親死亡之時考慮的全是國事、私事,就沒有一點孝道之心,恐怕也不是這樣,但利害的考慮顯然占據著特別重要的位置。然而一旦皇帝死了——駕崩了,不論接班人是誰,也不論他的兒孫臣子們的得失利益如何,那喪事是一定要大辦而特辦的,以此表示兒孫的孝,也表示整個王朝對先皇的哀痛與懷念。中國人主張厚葬,而且是禮教性的厚葬,於是產生了複雜無比的喪葬文化。這個地方,且挑出三個問題來作為典型議論。這三個問題是規矩、臉麵與風水。(1)規矩其實規矩差不多就等於禮教,或者說是禮教的形式化、具體化。中國是禮教國家,規矩之多,足以令人頭大。規矩之多之嚴不隻喪事而已,但在喪事期間,來得更其嚴厲和整肅。比如平時,皇帝高興,有人犯了點規矩,有可能得到原諒,龍心正在大悅,不和爾等計較了。但喪事期間,心情好的少而又少,心情惡劣的多而又多,此時你壞規矩,首先是對先皇的大不敬,且這些先主的龍子龍孫正一肚子不快沒個發泄處,說不定該打的就給殺了,該殺的就給剮了,該剮的就給滅門了。喪事期間,不但要人人做悲痛欲絕狀,而且個個內心緊張無比。皇帝的喪事,又是國家大典,穿什麼衣服,站什麼位置,行什麼禮節,執什麼祭物,一招一式,都有嚴格的規定。一絲一扣,都疏忽不得,更差錯不得。喪禮的規矩,當以皇家為最嚴厲,但不僅皇家而已。凡是看過《紅樓夢》的,可以知道王侯之家是怎麼辦喪事的。凡是看過《金瓶梅》的,又可以知道一些地方暴發戶是怎麼辦喪事的。凡是看過《水滸傳》的,還可以知道平民百姓是怎麼辦喪事的。這種遺風直到今天,依然在鄉間流傳不息。比如,一些地方鄉間的喪事,依然規矩如儀,還是按老一套辦。有的地方雖然實行了火化改革,農民的應對辦法是,你讓火化就火化,但火化之後,該怎麼辦還怎麼辦。其意若曰:任你千變萬化,祖宗的規矩是不能改的。比如喪事程序,不能改;比如喪服,不能改;比如親友獻上的祭禮也不能改。單以喪服為例,參加喪禮的雖然都是死者的親友,然而,因為與死者關係不同,在喪服上就有明顯區別。大體兒子是一等,孫子是一等,侄兒是一等,姑爺是一等,由近而遠,各個有別。那些在旁邊觀看的人,不用問參加喪禮者的身份,一看喪服便一目了然。雖是厚葬,又因死者的身份地位不同,而有嚴格的區別。中國的禮教真是徹底的禮教,不但生而有別,而且死了還有區別。這個規矩,至少在孔夫子那裏就是不可更改也不能侵犯的。孔子一生,據說有3000弟子。3000弟子中,又有72位賢人。這72位賢人中,始終排在第一位的,就是顏淵。這顏淵,德才兼備,是最優秀的學生。孔子評價自己的學生優良有差,獨對顏淵,有褒無貶,所有的評價都是正麵的。按照《論語》的記載,顏淵排在德行類的第一位,又排在好學者的第一位。夫子說他可以“舉一反三”,又說他“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顏淵死了,孔子好不悲傷。對天感歎說:“咳!天老爺要我的命啊!天老爺要我的命啊!”跟著他的人勸他說:“您太傷心了!”他回答:“這就算太傷心了嗎?我不為這樣的人傷心,還為什麼人傷心呢?”然而,顏淵家貧,裝斂他的隻有內棺,沒有外槨。顏淵的父親就向孔子請求,希望孔子賣掉自己的車,為顏淵買一副外槨。孔子聽了,不高興了,他說:“我的兒子死了,也隻有內棺,沒有外槨呢。我不能賣掉車子,因為我也曾經做過大夫,做過大夫的人怎麼可以步行呢!”這不是說,孔子哭顏淵都是假的——假模假式,也不是說孔子這人小氣得很,或者說他怕吃苦,連這一點小小的犧牲都不肯做,這都不是的。實在這“規矩”二字在孔子心中居於至高無上的地位,在他那裏,死都可以,規矩是不能改的。這正是儒學的本色。中國古來的厚葬,雖有等級之別,但總的趨向無可更改。所以至少自秦始皇開始,凡比較長命的王朝,毫無例外,都是主張厚葬的。漢如是,唐如是,宋如是,明如是,清亦如是。君不見,北京北麵的明十三陵乎,又不見河北境內的東陵、西陵乎,更不見陝西境內的唐陵、漢陵乎?秦始皇陵的一個角落,就發掘出震驚世界的兵馬俑,古來皇帝的厚葬之窮奢極欲,可想而知。曆代官僚中,也有主張薄喪的,如三國時代的郝昭。他守陳倉,大有為,連諸葛亮都奈何他不得。後來因病亡故,臨終前,遺令戒子雲:吾為將,知將不可為也,吾數發塚,取其本以為攻戰具。又知厚葬無益於死者也,汝必斂以時服。且人生有處所耳,死複何在耶?今去本墓遠,東西南北,在汝而已。(清)王符曾古文小品咀華[M]書目文獻出版社,1983:147文字不長,然立意深沉,瀟灑豪邁,真大丈夫也。其厚葬無益之論,“死複何在”之說,“東西南北,在汝而已”之謂,非特立獨行大丈夫,誰能言之。主張薄葬的還有曹孟德。曹孟德曠世奇才,不同凡響,魯迅先生說他至少是一個英雄。他主張薄喪,而且遺令寫得情真意切,令後人感動。對自己的服飾墓地關心周到,對金玉珍寶卻不感興趣,不讓藏之;對西門豹其人甚有好感,故而鄰北而居;對“諸夫人”放心不下,還要另作安排,所謂“分香賣履”者也,雖也曾被後人譏笑,卻是有情有義之作。然而,雖是薄葬,也很麻煩,而且,遺令上說:“吾婢妾與伎人皆勤苦,使著銅雀台,善待之。於台堂上安六尺床,施帳,朝晡上脯備之屬,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輒向帳中作伎樂。”中華書局曹操集[M]中華書局,1974:58好了,別的不說,單說這一段,亦足稱浪費者也,不仁者也,無益者也,煩瑣不堪者也,令人聞之不快者也。然而,這還是主張薄葬的一位開明之士的遺令所規定的呢!(2)麵子我們中國人是特講麵子的,有時候要講到是非不明黑白不分的程度。而且麵子無所不在,吃也講麵子,穿也講麵子,住也講麵子,用也講麵子,稱謂也講麵子。雖然你滿腹經綸,但因為穿的不濟,一些地方就不讓進去,要想風風光光,先得換身行頭。又如,室內裝修,裝修不見得不好,也不見得有多麼好,尤其豪華裝修,實在是無可無不可的事。然而,依我們中國人的脾氣,別人既然要裝,自己也一定要裝,別的不為,就為爭這個麵子。其意若曰,你張二爺幹得,我王大爹就幹不得嗎。或者你李媽媽行,我牛媽媽就不行嗎?吃也如此,住也如此。中國人之所以在吃上花那麼多錢,費去那麼多事,並非全是因為嘴饞,實在我們中國人沒那麼饞,一見美食就兩腿發軟,而是我們把麵子看得重,表現在吃上,就非弄一個體麵出頭不可。你消費花3000元,3000元沒什麼了不起,本人一桌花10000萬,怎麼樣?至於背地裏心疼得人頭變豬頭,就隻有天知地知了。辦喪事,正是展示麵子的絕好機會,這樣的機會,聰明智慧的炎黃子孫怎麼能輕易放過它去!辦喪事,事關臉麵,而且是大臉麵,因為這件事直接與孝道有關,與地位有關,與金錢有關,與人緣有關,與身份有關,與能力有關。因此,非把它辦出花兒頭,才算滿意。曹雪芹是寫生活的大手筆。寫到賈府的喪事,尤其有條不紊,又精彩紛呈。最著名的篇目當然是“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王熙鳳協理寧國府”。死者是秦可卿。秦可卿是怎麼死的,原書做過不少改動,雖然做過大改動,那蛛絲馬跡依然揮之不去。追本求源,禍首還是賈珍。焦大喝了酒,大罵爬灰的爬灰,其中一個代表性人物,就是賈珍。他汙辱了兒媳婦,事情敗露了,秦可卿無顏活下去,便上吊自殺了。所以,秦氏死後,最傷心的不是她丈夫賈蓉,而是她的公公賈珍。至於當家主事的賈珍夫人尤氏,這時候,不但不出頭理事,反而犯了心口疼的舊病,在床上躺著養病去了,這才引來王熙鳳協理寧國府。賈珍痛心,賈珍又要麵子,於是為秦可卿大辦喪事。這喪事有多大,這裏隻講三個場麵。第一個場麵,關於名分問題。秦氏死時,她丈夫是個黌門監,說白點,就是監生。監生是在清王朝最高學府國子監讀書的學生,也是有地位的,但沒有官銜。沒有官銜,即沒有體麵。於是花銀錢,走關係,為賈蓉買了一個“防護內廷紫禁道禦前侍衛龍禁尉”的五品官銜,這才罷手。第二個場麵,人死了,要棺木,一般棺木賈珍看不上眼,於是薛蟠出來,說自己家裏有副好材,依薛大傻子的說法:“這副材,叫做什麼檣木,做了棺材,萬年不壞,這還是當年先父帶來,原係義忠親王老千歲要的。”賈珍一聽,“喜之不盡,即命人抬來。大家看時,隻見幫底皆原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璫如金玉,大家都奇異稱讚。”大家都奇異稱讚,那賈珍又有了麵子。第三個場麵,即發喪的場麵。這場麵也不消細說,隻說送葬的隊伍,就十足驚人——“一時隻見寧府大殯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從此而至。”壓地銀山一樣的大隊伍,好不氣派。若問死了人要這樣的氣派有什麼用?答說,這是活人的臉麵。人的臉麵有了龍禁尉一樣的官銜,又有了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樣的送殯隊伍,到了這個時候,好講臉麵的中國人就該滿意地笑了。為著厚葬,就要選好墳地——這個稍後再說,就要買好壽材,就要大辦喪事,而大辦喪事又包括大發喪服,大辦吉宴,大請吹鼓手,大搭席棚,以及大哭大嚎,直鬧得天昏地黑,連帶地下的魂靈們也不得安寧。此處說說大吃與大吹。辦喪事要大吃大喝,更是陋俗之一。一些在大都市長大的孩子,沒見過這樣的場麵。偶然見到鄉間辦喪事,看到許多來吊唁的人,這些人見到棺材,馬上叩頭跪拜,而且聲隨禮至,登時呼天喊地,哭將起來,個個悲傷欲絕的樣子。然而,並不見得真有眼淚,旁人一勸,馬上止住眼淚——如果有淚的話。立刻就問去哪兒赴席,然後到指定地點大吃大喝去了。依我們的理解,喪葬期間,是不該大吃大喝!至少是不該吃酒吃肉的。大吃已然荒唐,大吹尤其荒謬。大吹即大請吹鼓手,正宗的傳統的,是要請僧人或道人來大辦水陸道場的。現在鄉村這樣辦喪事的少了,多是請民間的鼓樂班子在靈前,大吹大唱,以壯聲色,從而引來無數的看熱鬧的人。當他們吹得好時,主家還要另給賞錢,而且那圍觀的觀眾,還要高聲喝彩,以致整個村落都弄得熱鬧鬧,亂紛紛。不明其俗的人,也許會問,喪事是這樣辦的嗎?或者說喪事應該這樣辦嗎?或者說這樣辦喪事能寄托人們的哀思嗎?這個且不說,單說吹的唱的那些曲目,更其令人匪夷所思,乃至忍俊不禁。厚葬無益,但總難禁止,個中原委,正堪思索。(3)風水風水屬於文化,也屬於迷信。文化加迷信,代表了風水的二重性。風水屬於文化,所以有研究了解它的必要。風水屬於迷信,因為它不科學。作為一種曆史文化,知道風水是怎麼回事,有必要,特別是對如人類學、社會學、哲學、文化學、建築學、藝術學等專業的研究者來說,了解風水的來龍去脈,確有必要。否則,你對中國曆史的了解就可能不真切,你就不明白,為什麼中國古來的喪葬之風會如此發達;也不明白,曆代的皇陵會那樣去選擇;又不知道為什麼風水這樣的事情何以會對中國人產生那樣巨大而持久的曆史作用。但不要把風水當成科學。可惜的是,很多現代中國人,對於風水和相麵這類東西,不但沒有更為科學的認識,反而出現新的迷信。一些人信風水信得出了頭,弄出種種荒唐與愚昧。也有一些人,舉著科學的旗幟,硬要從中國古來的風水術中找出科學道理。其實,這樣的“研究”,也是誤入歧途,或有意無意地引人入歧途。我這樣說,也許有人不高興,說什麼風水術中原本就有科學因素在,我們把它找出來,有什麼不對。比如說,中國風水術對水的理解,對風的理解,可能在客觀上於保護環境有利等。這個也許是事實,但如果真的為了現代人取得科學知識,或者取得良好的居住生存環境,那就不必向風水術去請教了。老實說,現代環境科學提供給我們的比之古堪輿術提供給我們的,要準確得多,規範得多,係統得多,自然也科學得多。但風水之於傳統的中國人,確實意義非凡。風水古稱堪輿,這名稱早了,從現在能看到的文獻上,它在《周禮》中已有記載,以後的許多曆史典籍如《史記》《冊府元龜》中都有記述,而且堂而皇之,進入四庫全書,在四庫全書中占據重要的一席之地。風水重要,它和厚葬有什麼關係?關係大了。因為風水的一個基本功能,是尋找和確立好的宅地的,而在我們中國人這裏,好的宅地,又要分為“陰宅”和“陽宅”。按傳統的觀點,陽宅固然重要,它住的隻是人,陰宅更其重要,因為它住的乃是先人。人與先人比較,自然先人更為緊要。中國人宗教信仰低迷,但祖先崇拜莊重,以致凡是與先人有關的事情,沒有一件不是大事。自然,陰宅勝於陽宅,道理還有許多,總之,陽宅好,也許它關係到你的一生,實際上,隨著官位的升遷,是有可能換很多住宅的,而陰宅的好壞卻不僅關乎你這一生,而且關係這整個家族的興旺與否。為此,尋找一塊好的陰宅即是尋找一塊風水寶地,有了這風水寶地,至少保佑後代子孫昌盛,家業興隆,說不定還生出個龍子龍孫什麼的。真的那樣,可不就真的一步登到天上去了。此等異事,無以名之,名曰墳頭事小,前途事大。中國人信風水,信得著了魔,所以曆代皇帝,對於皇陵的安置都是慎之又慎的,特別是開國皇帝,為找一塊風水寶地,以保佑其龍子龍孫永世不絕,可說想破了腦袋,費盡了心思。因為風水有這樣的作用,那些恨敵人又怕敵人,想戰勝敵人又終於不能戰勝敵人的人,百般無奈之下,就開始打“風水”的主意。那辦法,就是發掘這敵人的祖墳。在我們中國,挖祖墳無疑是最惡毒的手段,而銼骨揚灰,則是一切滅絕方式中最具滅絕含義的複仇方法。明朝末年,李自成等起義軍成了氣候,崇禎皇帝先是剿滅,後是招安。剿滅不成,招安又不成,而且官軍節節敗退,起義軍勢如破竹,這崇禎急得眼睛綠了,他最末了的一招,就是挖李自成的祖墳,其意若曰:縱然我的皇位做不成,你也休想做成皇帝。李自成的祖墳被挖了,但並沒擋住起義軍的進軍步伐,崇禎還是死了,明朝還是亡了。李自成還是氣宇軒昂進了北京城。其實,挖祖墳有什麼用?充其量也不過證明了挖墳者的愚昧和殘忍。或者也可以這樣說:如果上天無眼,你就是再挖一千座墳,一萬座墓,該倒黴還得倒黴。如果上天有眼,那麼,它絕然不會原諒這種靠挖人家祖墳而妄圖取勝的人。現在,靠挖別人祖墳而害人的事情少了,但偷墳盜墓的人卻增多。而且,令人驚駭的是,現在一部分富裕起來的人中,看風水,造陰宅,修豪墳,造華墓的歪風邪氣還有日益增長的勢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