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曙道:“我原來也是這樣想的,可是...”喉口處忽而一陣腥味襲來,他劇烈猛咳,那樣撕心裂肺的,似乎要將肝膽肺全部都要咳出來一樣。她眼中噙著眼淚,趁他俯身時,悄然抹去,又裝出明豔的模樣,一麵幫他撫背順氣,一麵笑道:“有什麼可是不可是,反正我說的話,你若是敢駁,我可要打人的。”
好不容易才停歇,他已經累得連喘息的力氣也無,隻得歪在滔滔懷裏,低聲道:“那年在父親的書房裏,我跟他說,就算是老了,也絕不會讓自己比你先死,我會將你安葬好,再隨你而去...”滔滔兒隱約猜到什麼,心中大慟,眼淚禁不住雙流,哽咽道:“十三,求你,不要說了。”
趙曙拚勁全身氣力才抬起手撫在她的臉上,輕輕的拭去她的眼淚,道:“你別哭,聽我把話說完。”頓了頓,喘了口氣,方道:“我還說,我趙曙這輩子,絕不會讓高滔滔孤零零的一個人活在世上。”他的眼角閃出淚花,劃過高挺的鼻梁,落在滔滔兒的肩膀上,幾乎微不可聞道:“可是我做不到了,滔滔兒,我做不到了。對不起,對不起...”
滔滔兒緊緊的抱住他,道:“我不要你說對不起,我隻想你好好的,為我操心,為我抹淚。”放在她臉上手越來越吃力,他神思開始恍惚,雖然是那樣的留戀這個世界,那樣的留戀眼前的小妻子,可是這一刻還是來了。
他捏了捏她的臉頰,那樣輕那樣輕,就像是輕輕的撫摸了一下,他拚勁最後的力氣,氣若遊絲道:“還記得那年我去泰州賑災麼?那是我唯一一次離開你。如今,你盡當我是去了遠處罷。”頓了頓,又道:“滔滔兒,我愛你。”滔滔兒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泣聲道:“不要說了,十三,不要說了好不好。”
趙曙像是什麼也沒聽見,隻是將臉往她的脖頸裏擠了擠,聞見她身上的清香味道,絲絲縷縷的鑽進鼻中,就像小時候那般,能讓他心靜安寧,好似能忘卻一切的煩憂。
耳邊盡是小時候滔滔兒吵吵鬧鬧的叫喊聲,她趾高氣昂道:“死十三,你過來。”她拉住他的衣袖:“臭十三,我不許你走。”她捂著雙耳,口是心非道:“我不愛你,我才不愛你!”所有的一切都定格在舊時高府蜿蜒而悠深得長廊裏,她綰著雙髻,身後滿是花枝橫斜,她朝自己擺手,道:“你明兒早些來接我,我們一起去廣文館看蹴鞠賽。”她的笑靨那樣好看,她的聲音那樣歡快。
他好想再看她一眼,可是眼皮像是被黏合在了一處,怎麼用力也撐不開。他張了張嘴,低聲而悠長道:“滔滔兒,我愛你...”
滔滔兒圈著他的身體,道:“我也愛你,十三,真心真意的,永生永世的隻愛你。”那一刻,放在她臉上的手悚然垂下。那是她從小牽到大的手,是擁著她入睡的手,是為她抹過無數次眼淚的手。可是現在,那隻剛勁有力為她抵擋世上一切煩憂的手,竟然虛弱的、如飄零的落葉似的,甩在自己眼前。天地好像崩塌了,碎成一塊一塊,惶恐得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心上的肉連血帶皮的撕下來,痛得讓她恨不得即刻隨他而去。
她將他攢在懷裏,嚎啕大哭,氣噎息堵。
這世上所有的快樂與不快樂,幸福與不幸福,都煙消雲散。從此以後,她便不再是高滔滔,而是高太後。對她而言,她無時無刻都在期盼著死亡的到來。
至少,她的屍骨能和他埋在一起。
皇帝駕崩的消息傳至公主府邸,方平正與糯米團子在老公主麵前說笑承歡,乍然聽聞,隻覺身上似被狠狠剮去了一塊血肉,麻木的起了身,滿腦子都在想,肯定是自己弄錯了,昨天去宮裏瞧他時,他還和自己說起往昔在太乙學堂的舊事,那樣言笑晏晏,半點也不像行將就木之人。他顛顛撞撞往外走,起先糯米團子和他說話,他還能回兩句,待行至門廊處,發現府裏的小廝正在往梁房上批白紗,掛白燈籠。頓時,喉口像是被繩子勒緊了,如窒息一般,雙腿無力,跌倒在地上,怎麼也站不起來。
糯米團子第一次看見父親如此模樣,他的眼神悲愴而絕望,豆大的眼淚滾滾而落,無聲的湧滿了臉,被陽光一照,就能折射出光來。他甚至將臉埋在泥土裏,雙肩抖動,很久很久,才嗬的大哭起來。
(其實我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