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二:料得年年腸斷處(1 / 2)

我是先帝最小的公主,皇帝哥哥常常摸著我的頭,露出哀傷的神情,道:“可憐的丫頭,連父皇的模樣也記不得。”是的,就在我滿周歲那年,父皇駕崩了。

不似前朝,兄弟姐妹出自不同的妃嬪。我有四個皇兄,三個皇姊,全是出自母後。他們都有自己府邸,皆住在宮外。隻有我,因年紀幼小,還伴在母後膝下。自我懂事起,就未曾見母後笑過。皇帝哥哥謹小慎微,朝中諸事皆會請示母後。母後垂簾聽政,每日都有處置不完的事情。她不是在福寧殿與朝臣論事,就是親自出宮巡視水利。從小我就知道,母後一個噴嚏,就能驚動整個大宋朝。

所以,母後從不生病,在人前總是精神矍鑠,嚴厲決斷。連胡言亂語慣了的丞相王安石,在母後跟前也是畢恭畢敬,連大氣都不敢出。偶得閑空,她也從不起樂飲酒,隻是搬了藤椅坐在慈元殿的庭院中,看天喝茶。

慈元殿本該是皇後嫂嫂住的宮殿,可母後卻不肯搬走。

我十五歲那年,剛擇了駙馬,過完年就要出嫁。天降大雪,母後將我叫進慈元殿的暖閣裏,她正在用膳,三腳鐵鍋裏的湯汁煮得翻滾沸騰,滋滋滋的響。屋中很靜,有一股淡淡青梅的味道悠悠回轉,母後微醉,問:“八娘,你今年十四了吧!”

我恭謹的立在她身側伺候酒菜,輕輕道:“是的,母後。”人們都說,父母總是最心疼最小的稚女,可母後完全不是這樣,她一點也不喜歡我。有時候,走在宮街上,我的肩輿撞見她的儀仗,即便我屈身上前請安,她也隻是微微頷首,然後匆匆而去。旁的時候,除了請安,她也從不主動宣召我。

殿中燒著地龍,暖如深春,母後忽而命人推開窗戶,寒風裹著鵝毛大雪猛然一撲,我禁不住冷得直打顫,正要勸慰一句,卻聽母後自言自語道:“十四年了。”她嘴角似乎含著笑,又像是要哭了,手裏的青梅酒停在唇邊,半響都一動不動。

落衣姑姑從簾外進來,朝宮婢揚揚臉,示意將窗戶關上,她笑道:“太後娘娘,天寒地凍,撲了風可不好。”如今,也隻有落衣姑姑敢在母後麵前說“不”。母後似恍然回神,嗯了一聲,將杯中青梅酒一飲而盡,什麼也沒說,低沉道:“你回去吧。”

我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次日,母後忽然傳話給我,讓我陪她出宮。宮裏的人都知道,每年冬天,太後娘娘總要騰出十天半月的功夫出宮養身子,除了落衣姑姑,什麼人都不帶。我不知道她要帶我去哪裏,她也從不許人說。暖轎並未行多久,才至朱雀門外,便停了轎。

後來,我才知道,那座宅子,是父皇未登基時的潛邸,母後初嫁時住的地方。

宅院深深,舉目望去,亭台樓閣皆是白嘩嘩鋪天蓋地。柳絮般的雪花嗦嗦往臉上撲,我裏麵穿著緋紅雲錦長裙,罩著一件厚實的青綠色鳳凰紋襖子,最外頭裹著大紅羽紗麵灰鼠毛鶴氅,頭上罩著雪帽,腳上穿著掐金挖雲紅香牛皮長靴,猶是如此,我還是冷得瑟瑟發抖。

我隨在母後身側,那樣冷,她卻像有什麼急事一般,越走越快,越走越急。穿過長廊轉過花徑,行至一座小院落前,她方止步。院門口早有人迎了出來,三個麵色蒼老的婦人領著丫鬟小廝跪在廊房請安,母後連眼皮都沒抬,隻道:“都回去吧,有事會宣召。”

三個婦人微微顫顫答:“是。”我不知道她們是何人,卻也不敢問,隻是隨著母後,一步一步往裏走。過了廊房,是十丈寬的青磚路,上麵的雪已鏟盡,鋪了一層草灰。路邊兩側種滿了青鬆,雖是隆冬,卻鬱鬱蔥蔥,從白雪中鑽出綠色。青鬆後是兩片大池塘,水上隱約可見枯碎的蓮葉,結著碎冰,裹著雪花。接著是葡萄藤架、飛簷小亭子,還有大片光禿禿的樹丫。越往裏走,我越覺得熟悉,待行至屋簷廊下,回身一望,才驚然:這裏的布置格局,竟然和慈元殿一模一樣!

屋中早已收拾幹淨,地龍燒得滾熱,也籠了數盆銀炭。母後入內屋換衣衫,我第一次和她單獨住在一起,很覺惶恐,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行事。母後見我隻站在外屋,便道:“八娘,你進來,先把衣衫換了,濕浸浸的不舒服。”院子裏原本就有許多婢女,有伶俐的丫頭掀起簾子,笑吟吟道:“公主娘娘,請進。”

我提步往裏,入房則見牆上掛著前朝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梳妝台旁設有穿戴用的五尺高落地長銅鏡,鏡旁放著楠木細牙雲腿桌和幾張四方凳。後麵垂下帷幕,幕後置著紫檀滴水大床榻,榻上懸著連珠帳,帳前兩側擺著牛郎織女靈芝蟠花燭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