萼綠華捂住肩,青銅尖錐的箭頭深深插入左肩的骨骼中,微微一動,便是蔓延全身經胳的痛楚。綠華張了張嘴,卻是發不出任何聲音了……就像是,方才那兩聲尖銳到自己亦無法置信的厲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真的是……筋疲力盡了啊,她隻覺得頭重腳輕,整個下盤完全是虛浮的,如同站在雲端一般,一個身形不穩,便重重往後栽去!
“嘶——”疼!噬破心扉的疼!
綠華看了看左肩,一個拇指大的窟窿裏,猩紅色的血汩汩而來,如同泉湧。再抬起頭,青銅所製的箭尖上,赫然戳著一塊皮膚,那是她倒下之時,被撕開來的血肉啊!
“嗬!嗬嗬!”隻有她自己才能聞見的笑聲,血自她捂著傷口的指縫間頑固地冒出來。
綠華仰起頭,我看見他了!別後三年,我終於再次看見他了!然而,卻是在這般境況之下……他拿著箭,以他引以為傲的箭術,射穿了她的肩頭!
端木卓凡……端木卓凡!萼綠華無聲地念叨著這個名字,你是否……還記得,你我的傾城之約?
沉黑的小屋外,花奴們的聲音再次響起,“恭送皇上、皇後娘娘回宮——”
綠華再也顧不得肩上的傷口,掙紮扶著門楣站起來,眸子貼向門縫望去。隻看到那一線金黃色長袍直向著沁心園之門,漸行漸遠漸無窮。
昔日情形重現,她幾乎又看到了臆想裏整個後宮的妃嬪向她問安的殿堂,“皇後娘娘萬福。”
綠華緩緩伸出手,平攤了一個手勢,“平身。”
“平身——”置身於黑不見底之空間中的綠華張了張嘴,想要將這兩個字讀出來,卻隻能聽見吚吚呀呀含糊的聲音,喉間如同潰爛了一般,吐不出一個完整的字音。
綠華終於氣餒,整個身子跌坐下來。
“娘娘,娘娘。”小屋的最北端,是數日來最熟悉的聲音在喚她。
綠華轉過身,小屋木製的北壁最底端,有一個拇指寬的縫隙,聲音便是自那裏傳來。每天夜裏,那個人都會偷偷跑到小屋邊來同她說話。盡管,她已經完全喪失了說話的能力。
“唧唧唧……”屋內的耗子被她跪在地上爬行的動作驚嚇到,紛紛奪路而逃。綠華早已司空見慣,仍舊一手捂住肩,一手撐著地,緩緩前行。
一直到匍匐著通過窄窄的縫隙與那個人對視,能見度那樣小,她隻能看見那個人的一雙眼睛,如珍珠如錦繡如琉璃,明明曾經見過,卻始終無法記起那雙深瞳的主人……
“娘娘,你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那個人語氣中透出一股子歡欣,自小小縫隙中丟進來一樣東西。是一塊——被擠扁後的薔薇糕。“這是你最喜歡吃的點心。”
綠華用滿是泥汙的手拾起來,想說謝謝,卻發不出一個音節,隻是低聲嗚咽。卻沒有時間去細想,他如何會知曉她的喜好……他應該是一個內監吧,她無數次暗自猜測,然,他從未告知他的身份。
“娘娘,皇後把皇上引到這裏來的是不是?皇上……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看到綠華瞳中暗藏的傷悲之色,頓了頓,隻道,“那個女人,實在是太可惡了……她搶了你的一切啊,竟然還要這般落井下石!”
“嗚——嗚——”綠華輕哼了幾聲,她想說,你不能存這樣的心思,否則,在後宮難以立足。然而,他終是無法明白了。
“娘娘……不說她了,薔薇糕是禦膳房的成師父親手做的,你喜歡嗎?趁熱吃吧,我看著你吃……”
盡管他明明瞧不見,綠華依舊微笑著咬了一口。
縫隙裏,那雙眼睛很是明亮,如同夜明的珠子,細看之下,會發現其中暗藏的淒徨之色。“不……我不管了,無論如何,我會在三天之內帶你離開。”屋外的聲音定定說道,聽其語氣,竟是帶了十二萬分的冷定與決絕。
他說,“你這樣柔弱善良……卻經曆了如此多的痛苦,他們怎麼忍心!”
嗬……痛苦嗎?
綠華抿了抿嘴,兩隻手指將手中的薔薇糕一點點捏碎。何盡於此?她這二十餘年裏風雨飄零,經曆了無數的大起大落悲歡離合,背叛與相愛、離別與重逢、結縭與分飛、生聚與死別……這樣多的時間裏,她做過流浪孤女,做過大家閨秀,做過粗使宮女,做過君王寵妃,做過階下囚,做過枝頭鳳……
卻隻有一個人,讓她停下了前行的腳步。
綠華蘭指拂過麵頰,回憶如流光掠影,是浮世,盛開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