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菜市口的門庭頂上,吊了個屍體,被砍斷了手腳,隻留個頭和光禿禿的身子,被剝光皮的身子紫黝黝的,像是風幹的臘肉,滴落地下的一灘血跡已發了黑,嗡嗡地招滿了蟲子。
許平嫣站在不遠,一眼就認出那具屍體是常坤。
此時春寒料峭,她穿得又單薄,風沿著小腿,袖子,領子裏吹進去,吹得身子冷,心也冷,雞皮疙瘩都密密麻麻的鼓起來了。
她身子發顫,心也在抖,但還算鎮定,隻是不聲不響的往回走。
路上,人們三三兩兩的低聲議論。說是掛在菜市口上的那個男人就是刺殺董司令的凶手,還說他無路可逃,是自己跑去認罪的,在監獄裏被董司令折磨了一夜,黎明才咬舌斷了氣。
許平嫣靜靜的聽著,麵無神色,越發顯得那雙眼睛空洞洞的。
直轉到巷尾。一隻小手怯怯拽了拽她的旗袍。
她老半天才回了神,轉身看到一個挎著木箱子賣煙的小男孩,正瞪著大眼睛看她,靦靦腆腆的將手心裏一個握皺的紙團遞給她,轉身就跑了。
她打開紙團,見上麵寫了幾行小字,正是常坤的筆跡。
小姐,我身份行蹤皆已暴露,董賊許諾於金武,不活捉我絕不回省。董賊在一天,小姐的安危便不得保障,我隻得出此下策。董賊回省後,還請小姐早些找個老實人,嫁人生子,不要在亂世裏做無畏爭鬥,以卵擊石。
許平嫣的雙眼裏有些熱漲,眼圈紅紅的,卻咬著唇,沒掉下淚。
她團了團紙,將信條妥帖的放進皮包夾層裏。
戲班子寄居在喧囂人雜的弄堂裏,三日後便要北上,去往赤龍江北。
許平嫣前腳剛踏進弄堂巷子,冰冷的槍杆子便頂在了頭頂上,隻見狹窄的巷子裏,三步一錯,七八個端長槍的衛兵。
她倒是很配合,不吵不鬧,不哭不辯,任由衛兵們拿長槍抵著她走,穿過狹巷,視線略開闊了些。戲班子裏的人數很多,但拔尖的就那幾個,此次南下師父就隻帶了她師徒四人。她看見師父柳三春及師兄白橫,師姐花牡丹被一圈著灰青色戎裝的衛兵們稀疏疏的圍著,花牡丹看到她過來,高挑的眸子裏溢滿了得意張狂。
“就是她!沈大公子,她就是刺殺沈二公子的凶手!”花牡丹揚起手指,聲音尖銳。
許平嫣側目,看到一位少將軍姿筆挺的立著,帽簷遮蓋下的兩眼眯成一線,犀利深邃,甚至還有些慵懶。
看清來人的一刹那,她渾身的血液忽然間劇烈翻騰起來!八年前許府裏一道道蜿蜒的血河仿佛漫過了時間塵埃,再一次汩汩的鮮活。
戲台下的那個紈絝少爺口口聲聲喚他作大哥,且那個二少爺姓沈,這樣說來,沈威的兒子就是這兩位,當年的九州哥哥......就是沈鈺痕。
她的心被外力揪捏成一團,絞痛起來。連看向沈大少的眼神都染了血色。
白橫給花牡丹遞去一個警告的眼神,花牡丹悻悻閉了嘴,隻滿臉不服的觀望著許平嫣。師父在一旁低聲下氣的為許平嫣辯解。
沈大少旁若無人,根本沒聽到柳三春的好話,一步步走過來。日光漸媚,他沐浴在日頭下,身上裹著一層明燦燦的朦朧,可眼裏卻是極陰。
他在許平嫣身前頓下步子,對她眼裏倏忽而至的複雜情緒好奇不已,許平嫣直視著他的眼睛,虛扶著胸口,眼睛裏的異樣情感漸漸隱去,唯餘一片冰天雪地的死沉,自始至終都沒有一絲躲閃,甚至沒有一絲懼怕。
沈大少黑臉參謀的名頭是出了名的,旁的女子和他說上兩句話,都冷汗淋漓。今兒個第一次見到這麼沉得住氣的犯人,且還是個妙齡女子,他不由得來了興致,暢快笑了兩聲,逗她道:“我二弟二十年來未曾開過情竅,竟與你一個戲子定了終身,你究竟有什麼迷惑男人的本事?”
他口中的二弟,想必就是那日戲薄過她的登徒浪子,也就是她當年的......九州哥哥。
世事無常。許平嫣覺得胸口悶疼,憋脹的快要炸了似的。
沈大少見她神色有恙,分明極怒,臉上卻有薄紅,差點真信了她與自家舍弟有那麼一腿。說著還真拿起別在上衣口袋裏的鉑金鋼筆,圓滑靜止的筆頭挑上她的下頜,微微抬高,左右打量了番,嘖嘖歎了兩歎,賞諷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