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問題是,一個政府在國際關係上不得不成為強硬的利益追逐者,這種方式是否也必須完整地延伸到國內政治?對於從來都是利益集團政治的國家來說,這種問題根本無須考慮。爭取利益集團的利益不分對內對外,目的都是一致的。契丹、西夏、金國、蒙古以及當時的歐洲國家,在等級製度下,個個都是利益集團政治,可以說,他們從來都不考慮這個問題。對於他們來說,很多時候,由於利益集團政治引發的內部矛盾,甚至可以通過向外奪取利益而化解。比方說號召民眾支持戰爭,理由隻有一個:打勝了就能發財。這種狀況在中國曆史上,隻在春秋戰國時期出現過,或者在文化上較為落後的少數民族從事戰爭的時候出現過。以宋朝的軍隊來說,立功也會受賞,但是賞的是宋朝自己的東西,而非搶來的東西。
因此,在國際關係上,當中國不能使對方臣服的時候,就必須把自己的國際定位變成一個利益爭奪者。從這個意義上說,王安石把宋朝政府變成一個維護自身利益的強大機器,也是有道理的。王安石之後一係列麵對國際政治而誕生的權相,在這個問題上,與王安石也都有一致。因此,王安石富國強兵的理念有它的必然性;王安石要求政府官員統一思想的做法,至少在對外問題上也有必然性;王安石希望國庫豐盈、軍隊能戰的改革目標,也是基於國際關係的現實選擇。
中國近代以來被外國勢力不斷欺侮、淩辱,中國委曲求全、試圖“天下為公”的寬宏大量,遭遇了一群無法理喻的強盜,中國的利益受到極大傷害,使得中國不得不變成一個維護自身利益的利益國家,從而懷疑自己長期以來所堅持的超利益集團的立場。在國內政治中必須施行的“天下為公”的理念,在國際政治中不得不走向反麵。因為,“天下為公”的理念在國內要求政府隻做一個平衡者,自己無須得利太多,即便得利也屬於國民。但是,在國際環境中,如果不能製服挑戰者,政府就不得不做一個自身利益的維護者、爭奪者。這也是我不願徹底否定王安石的根本原因。
王安石的問題在於,由於需要在國際上變成一個利益的強硬爭奪者,他便把政府在國內的行為也塑造成一個利益爭奪者。當決策者把在國際上爭奪利益的政策,完全延伸到國內政治時,會發生什麼問題?很顯然,如果一切都是利益至上,百姓自然會問一個問題:打仗對我有什麼好處?打贏打敗,對我的利益有什麼影響?說實話,當遙遠的西北邊疆發生戰事的時候,身處京師或江南的百姓,未必能感受那些遙遠的戰爭與自己的利益關係。這是政府以利益為第一原則必然導致的民眾心理。當民眾感受不到戰爭與自己的利益關係時,在西北發動的對西夏的戰爭隻能變成政府唱獨角戲,而不能獲得民眾的廣泛支持。
蔡京主政時期,童貫對契丹用兵,從政治上說這是一個不錯的時機,契丹朝廷正發生內亂,契丹北方的女真人也願意響應北宋。但是,純粹從利益原則出發,中國的軍民還是要問:就算契丹皇帝荒淫殘暴,推翻他對我有什麼好處?不去打仗推翻他,我還少交點錢;打仗即便推翻他,我除了給朝廷多交錢,還能有什麼好處?況且童貫發動對契丹的戰爭,從道義上說,還是北宋首先背盟。當北宋政府放棄“天下為公”的理念,轉而改為在國內國外一切以利益為原則的時候,投降北宋的契丹叛軍郭藥師部也隻在利益之間挑三揀四。當北宋給的利益大,郭藥師就投靠北宋;當金國給的利益大,郭藥師就投靠金國。北宋的命運就在他人利益的權衡中被決定了。
美國近半個世紀以來的戰爭,麵臨的是同樣的問題。國內民眾要問:我們為何要打仗?國際合作者要問:我們為何要支持你?薩達姆、拉登等,從美國的盟友變成敵人,原因也在這裏。換句話說,如果你自己一切以利益為先,又如何能責怪別人也把利益擺在首位?王安石變法時,蘇軾對宋神宗說:國家存亡在道德,不在強弱,其原話為:“臣願陛下務崇道德而厚風俗,不願陛下急於有功而貪富強。使陛下富如隋,強如秦,西取靈武,北取燕薊,謂之有功可也,而國之長短則不在此。”蘇軾的這番話,其實歐陽修以前就說過:“蓋自古為天下者,務廣德而不廣地,德不足矣,地雖廣莫能守也。”我們今天理解這些話,不應該簡單地將其理解為唯道德論。蘇軾的話針對的隻是王安石觀念中缺失的一部分,並對此加以強調。在辯論的時候,對立的一方其實難以做到中庸,常常隻能用矯枉過正的方式。因此,要完整地理解歐陽修和蘇軾的話,還需要加上對立麵的一部分觀點:即便在國家關係中,道德也應該是最後的把關者。它可以分為兩個層次來理解。首先,在對外關係上,如果不得不要打仗,一定要占據真正的道德優勢。隻有如此,才能師出有名,正義之師才能堂堂正正。我不得不承認,這一點現在西方人也開始學習了,但他們隻學到了皮毛。在二次世界大戰以後,“不打第一槍”似乎成為戰爭道德優勢的一個具體標誌。就好比中國平民百姓發生爭執的時候,評判者總要問:誰先動的手?在此之前,歐洲人的戰爭基本上不講這一套,想打就打,不用什麼理由,偷襲往往還容易成功。實在不好意思的時候,製造點假象,搞點苦肉計,也屢見不鮮。即使到了今天,美國攻打伊拉克的理由,也完全建立在一個謊言基礎上。但是,靠謊言把薩達姆政權滅了,又怎樣?900多年前,歐陽修和蘇軾的話,意思是說,國際上的戰爭,如果沒有道德依托,打勝了也沒意義。這番話的含義其實是政權的超利益性與捍衛自身利益的折中。當別人無理地侵犯我的利益,我便具有了道德優勢,就必須還擊。這是維護自身利益的表現。反過來說,如果我的戰爭沒有道德優勢的支撐,勝了也沒意義,也會失人心。這又是超利益的表現。因為,對於利益集團政治來說,戰爭是最高的政治,隻要能獲利,道德上的失分並不重要。我們可以看到,在西方近代曆史上,幾乎每一次戰爭,其結果都以利益為體現。至今,經常發動戰爭的美國依然如此。所以,不管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口號喊得多好聽,從他們的戰爭動機和成果就可以得出明確無誤的結論:他們依然是利益集團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