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垂危,龐大宏偉的紫禁城似乎在一夜之間成了風雨中的一葉舟,雨打浮萍,飄搖無定。
各處佛殿都響徹梵音,誦經祈福的經綸聲綿綿延延蕩氣回腸。回溯往事,當今太後其實並不是聖上的生母。高程熹是個身世可憐的皇帝,他的母親出生低微,乃是一個縣令家的庶女,加之相貌平平,入宮三年也隻是個選侍,一直不得聖寵。能生下他,也全仰仗了先帝酒後的一場偶然偶然。後來其母早逝,留下一個皇子孤苦無依,便過給了貴妃葛氏為子。
有了一位貌美聰慧手腕強硬的母親,高程熹之後的人生可謂翻天覆地,榮登大寶,君臨天下。換言之,若沒有葛太後,便萬萬不會有皇帝的今日。
自太後欠安以來,皇帝幾乎將大涼境內所有的高僧大德都請入了宮中,由此看來,高程熹無疑是個知恩圖報的孝子。
隻可惜,皇帝的孝心並沒有使滿天神佛動容,太後的身子每況愈下,一日不如一日,黃昏時分慈寧宮傳出來消息,說已停了藥食。合宮震動,仿佛五雷轟頂,宮人們惶惶不寧,一個個幾乎難以接受。
老祖宗在涼人心中是個極富傳奇色彩的女人,既然是傳奇,便該壽與天齊。眾人不敢置信,太後的身子骨向來硬朗,前不久才送了寧國公主出嫁,這才多久,怎麼會說不好就不好了呢?
然而世事無常這個道理總是能出其不意地給人迎頭一擊。皇帝守在病榻前,合著眸子揉摁眉心,良久的沉默後睜開眼,吩咐蘇長貴將一眾皇親們請來。
皇室的慣例如此,老輩的要走了,嫡親的子子孫孫都要來送最後一程。說來也可悲,高程熹膝下子嗣零丁,兩個女兒一個甍逝一個和親,小兒子尚在咿呀學語,元成皇子生性頑劣,將來也難成氣候。他沉沉地歎口氣,大涼的江山不穩了,將來高家的命數如何,恐怕隻能全聽天意了。
忽然病榻上傳來個聲音,竟然出奇地中氣十足,喊了聲“秦嬤嬤”。
邊兒上的宮人原在抹眼淚,聽了這聲音霎時一愣,然而也隻是片刻,琢磨了會子反應過來,這不就是所謂的回光返照麼?
秦嬤嬤老淚縱橫,聞言連忙應聲是,吸了吸鼻子去扶太後起身,哽咽道,“老祖宗,奴婢在這兒,您有什麼話隻管吩咐吧。要什麼,想見什麼人,都跟奴婢說……”
皇帝往胸腔裏吸了口氣,矮身在床沿上坐下來,聲音低悶,朝葛太後道:“老祖宗,兒子已經派人去請皇親了。您別著急,人都在宮裏候著。蘇長貴腿腳麻利,您馬上就能見到他們了。”
孰料葛太後卻皺著眉擺手,不耐道:“都走都走,哀家誰與不想見,秦嬤嬤陪著哀家就行了。”邊說邊掙紮著下榻穿鞋,口裏還念念有詞,“我的笛子呢,秦嬤嬤,去找找我的笛子……”
人到了這時候,說什麼都不能忤逆,否則胸口裏慪了氣,就是去了也魂魄不寧。皇帝無可奈何,隻得站起身退了出去。
慈寧宮的宮門合上了,兩扇雕花的菱門朱色已沉,扣在一起,發出陣沉悶的聲響,隔絕開隆冬的最後一絲日光。
太後口中的笛子,旁的人不知道,秦嬤嬤卻能心領神會。她拿巾櫛抹了把淚,從月牙櫃裏取出了一隻通碧的短笛呈給太後,道,“老祖宗,您的笛子。”
太後眸光微閃,顫顫巍巍地伸出雙手,將笛子接過來攥緊,複又起身,由秦嬤嬤扶著坐到了梳妝鏡前。
天色已暮,寢殿裏的燈台隻點了一盞,火光搖曳,一片昏暗之中照亮鏡中的臉。依稀的,模糊而不真切。太後的眼中浮現出一絲迷茫,抬手覆上麵頰,沉聲道,“知棠,我老了,是不是不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