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屋子裏唯一靜止不動的事物就是一張巨大的長沙發,上麵坐著兩位年輕的女士,仿佛是浮在一個靜止的氣球上。她們倆穿著白色的裙子,裙擺在風中飄蕩,劃起陣陣漣漪,好像她們剛剛在屋子裏隨風飛旋,這會兒才回到氣球上一樣。我肯定是站了好久,聽著窗簾吹拂的呼呼聲和牆上的畫像不停晃動的嘎吱聲。忽然“砰”的一聲,湯姆·布坎農關上了後麵的窗戶,風被擋在了外麵,窗簾、地毯和兩位年輕的女士都慢慢地回到了地麵。
其中比較年輕的那位,我並不認識。她整個身子一動不動地躺在長沙發的一邊,稍稍揚起的下巴仿佛她在保持平衡,不讓下巴上的某件東西掉下來一樣。如果她用眼角的餘光看到我,她並沒做出表示——事實上,我有點吃驚,幾乎要為我的突然來訪而驚動她向她低聲道歉。
另外一位女士,黛西,想要站起來——她真誠地微微向前傾了傾身子——之後輕輕一笑,露出頑皮又可愛的笑容,我也笑了,接著走上前去進到屋子裏。
“我高興得快要癱……癱掉了。”
她又笑了,好像正說著什麼有趣的事情,她拉著我的手,盯著我的臉看了一會兒,顯示出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她最最想見到的人了。那是她獨有的一種表達方式。她悄悄地告訴我那個在保持平衡的姑娘姓貝克(我曾經聽說,黛西低聲說話隻是想讓別人傾著身子,更靠近她,這種沒什麼關聯的閑話對黛西的魅力沒什麼影響)。
貝克小姐的嘴唇總算輕顫了一下,微不可察地向我點了點頭,接著又迅速把頭抬了回去——很明顯地,她想要保持平衡的那個東西歪向一邊,搖搖欲墜,這讓她嚇了一跳。這次,道歉的話又冒到了嘴邊。這種幾乎是完全自我滿足的行為讓我佩服得目瞪口呆。
我回過頭來看我的表妹,她正用她那低低的、富有磁性的聲音問我問題。我的耳朵跟隨著她聲音的節奏,好像她說的每句話都是改編後的曲子,永遠不會被重新演奏。她的麵色略帶憂鬱,但還是掩不住她明媚的神采,明亮的眼睛和熱情的嘴巴,她的聲音裏充滿了激動和興奮,凡是注意過她的男人都會對此念念不忘:一種婉轉的熱情和欲望,一句低聲呢喃“聽”,都暗示著剛剛她才做了一些激動人心的樂事,而且就在下一個小時裏,還會有那樣的樂事發生。
我告訴她在我來東部的路上曾經在芝加哥待了一天,那兒的十幾個老朋友們都托我向她問好。
“他們想我嗎?”她欣喜地說道。
“整個城市一片淒涼。所有汽車的左後輪都被漆成了黑色來充當花圈,到了晚上,整個北城區的湖邊到處可以聽到哀號。”
“太好了!湯姆,咱們明天回芝加哥吧。”接著,她又換了個話題,“你應當看看寶寶。”
“我非常想看看她。”
“她正睡著。她已經兩歲了。你以前沒見過她嗎?”
“沒有。”
“哦,那你得看看。她是……”
本來在屋裏走來走去的湯姆·布坎農停了下來,把一隻手搭在我肩上。
“尼克,你最近在做什麼?”
“我在做債券。”
“在哪個公司?”
我告訴他公司的名字。
“沒聽過。”他斷然地說。
他的回答讓我很生氣。
“你會知道的,”我幹脆地說,“你在東部待的時間長了就會知道。”
“噢,我確實打算在東部住下來的,這點你不用擔心。”他看了一眼黛西接著又看看我,好像在提防什麼別的事兒,“除非我是天字一號笨蛋,否則我不會搬到其他地方去住的。”
這時,貝克小姐突然接道:“確實如此!”她的舉動太過突然,嚇了我一跳——這是從我走進屋子起她第一次開口說話。很明顯,她自己也感到非常吃驚、於是她打了個哈欠,然後敏捷而迅速地做了一連串動作,從沙發上站起來。
“我躺得都僵了,”她抱怨著,“我都不記得自己在沙發上躺了多久。”
“別看我,”黛西反駁道,“我整個下午都在勸你去紐約。”
“謝謝你的好意,”貝克小姐對著剛剛從餐廳端上來的4杯雞尾酒說,“我現在正在接受嚴格的訓練。”
男主人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真的?!”他一口喝光杯裏的酒,好像那隻是杯底的一滴,“真不敢相信你怎麼可能做得到。”
我看看貝克小姐,心裏納悶她究竟能“做得到”什麼。我很喜歡看著她。她是一個瘦瘦的、胸不大的女孩兒,她的肩膀微向後傾,像年輕的軍校學員那樣,顯得高挑、挺拔。她那雙灰色的眼睛被太陽光照得眯縫成一條縫,她回望著我,蒼白、美麗,又帶著不滿的臉上顯露出有教養的好奇心。這時我才意識到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她,或是看過她的照片。
“你住在西艾格吧!”她輕蔑地說,“我認識那邊的人。”
“可那兒的人我一個人也不認……”
“你肯定知道蓋茨比。”
“蓋茨比?”黛西問道,“你說的是哪個蓋茨比?”
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們蓋茨比是我的鄰居,用人就宣布晚飯已經準備好了。湯姆·布坎農徑直把他緊繃的胳膊繞在我的胳膊上,強行把我帶出了屋子,他仿佛把我當成了一個棋子,從棋盤的一個格推到另一個格裏。
兩位女士把手輕輕地搭在腰上,優雅從容地在我們前麵走著,來到了外麵一個玫瑰色的陽台上。陽台正對著夕陽,餐桌上擺著4支蠟燭,燭光在微風中搖曳閃爍。
“為什麼要點蠟燭?”黛西一邊皺著眉頭不開心地說著,一邊用手指把蠟燭掐滅,“再過兩個星期就是一年裏最長的一天了。”她滿臉笑容地看著我們,“你們是不是總會期待著一年中最長的那一天然後又總是會錯過?我就是這樣,總是期待著那一天的到來,可到頭來還是錯過了。”
“我們應該計劃點什麼事情。”貝克小姐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在桌子旁坐了下來,仿佛是要上床睡覺一樣。
“好吧,”黛西說,“那咱們計劃做點什麼呢?”她無可奈何地看向我,問道,“別人都會計劃些什麼?”
我還沒來得及做出回答,她便死死盯著她的小拇指,眼神裏透著恐懼。
“看!”她抱怨著,“我傷到它了。”
我們都湊了過去——指關節有點青紫。
“你把它弄傷的,湯姆,”她責備地說,“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就是你的錯。都怪我,居然嫁給你這樣的男人,蠻橫粗暴,個頭那麼大,又蠢又笨的家夥……”
“我討厭‘蠢笨’這個詞,”湯姆生氣地反駁,“就算開玩笑也不行。”
黛西回嘴道:“蠢笨的男人。”
有時她和貝克小姐一起聊天,她們並不顯眼,隻是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也不算是什麼嘮叨,就像是她們身上穿的白色連衣裙和那雙不摻雜任何欲望的眼睛一樣,淡漠、超然。她們坐在這兒應酬湯姆和我,出於禮貌,她們盡力表現出欣喜的樣子來招待客人或是接受主人的款待。她們知道正在進行的晚餐即將結束,再過不久今晚也能隨隨便便地度過,和平日沒什麼兩樣。然而這和西部完全不同,西部的夜晚總是迅速地從一個階段過渡到另一個階段,最後到達高潮,人們不斷地期盼著接著又不斷地感到失望,或者是在即將結束時陷入完全的緊張與恐懼中。
“你讓我覺得自己是還沒有開化的原始人,黛西,”當我喝下第二杯帶點軟木塞味道但仍然十分醇香的紅葡萄酒時,我坦白地說道,“你就不能說點和莊稼有關或是別的話題嗎?”
我說的這句話並沒有別的意思,但卻意外地被某人接過話去。
“文明正走向滅亡,”湯姆激烈地大聲說道,“我最近總是很消極,對什麼事都抱著悲觀的態度。你讀過戈達德寫的《有色帝國的興起》這本書嗎?”
“呃,還沒有。”我回答,但令我感到驚奇的是他說話的語氣。
“好吧,我認為這本書不錯,每個人都應該讀一下。書的主要意思是,如果我們不注意,我們白人將會……將會被徹底湮滅。書裏說的這些都是有科學根據的,是已經被證實的理論。”
“湯姆的知識真是越來越淵博了。”黛西露出些許憂傷的表情,繼續說道,“他讀的書很深奧,書裏總有許多長且難懂的詞兒。有一個詞是什麼來著,我們……”
“嗯,這些書都是科學,”湯姆堅持道,不耐煩地瞥了黛西一眼,“這個家夥把所有事情都講得十分清楚。我們是時候要提高警惕了,畢竟我們是一個占據統治地位的種族,如果不那樣做的話,其他種族將會反過來控製我們的一切。”
“我們必須打敗他們。”黛西一麵小聲地說著,一麵使勁朝著熾熱的夕陽眨眼睛。
“你們應該去加利福尼亞定居……”貝克小姐剛開口便被湯姆在椅子裏挪動身子發出的巨響打斷了。
“問題在於我們是北歐日耳曼民族。我是,你是,你也是,還有……”短暫的猶豫之後,他輕輕點了點頭將黛西也算在內,此時黛西又朝我眨眨眼。“我們創造了構建文明社會的一切事物——哦,比如說科學,藝術,還有其他別的東西。你們明白嗎?”
他的過於專注顯得有些可憐,好像他比以前更加自負了,不過這樣的程度對他來講實在是不算什麼,還差得很遠。突然,幾乎在湯姆講完的同時,屋裏的電話鈴響了。男管家離開了陽台到屋裏接電話,黛西馬上趁著這個空當轉向我這邊,把臉湊了過來。
“我要告訴你一個家族秘密,”她興奮地低語道,“這事和男管家的鼻子有關。你想聽男管家鼻子的故事嗎?”
“這就是我今晚來拜訪的原因。”
“你知道嗎,以前他不是一直都做管家的。他從前曾在紐約專門幫一家人打磨銀器,那家有一套銀質的餐具可以供200人同時用餐。他每天都得從早擦到晚,直到有一天他的鼻子終於因為擦餐具而受不了了……”
“後來事情變得更糟。”貝克小姐插了一句。
“沒錯。後來他的鼻子越來越糟,最後他不得不辭掉那份工作。”
有那麼一小會兒夕陽落在她的臉上,柔和的餘暉使她的臉更加紅潤,她說話的聲音使我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向前傾著身子仔細聆聽——然後所有的光暈都消逝了,每一道光線都戀戀不舍地從她身邊退去,像是孩子在夕陽西下時離開一條愉快的街道。
男管家回到陽台上,和湯姆小聲地耳語了幾句,湯姆聽了皺了皺眉,將椅子向後一推,一句話沒說就進屋去了。仿佛湯姆的突然離席使黛西又一次活躍起來,她朝我探了探身子,她的聲音如音符般婉轉動聽。
“非常開心能在我的餐桌上見到你,尼克。你使我想起一枝——一枝玫瑰花,一枝純正的玫瑰花。對吧?”她轉向了貝克小姐,等著她接著說下去,“一枝純正品種的玫瑰花?”
這純粹是在胡謅。我和玫瑰花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她隻是順口一說,但她的即興創作卻充滿了撩人的溫暖與熱情,仿佛她的心正試圖衝破那些讓人窒息、興奮的話語,揭去一切遮掩,向你一訴衷情。突然,她把餐巾往桌上一扔,說了句“抱歉”就回到屋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