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深得不見底的眸子,黑黑的,仿佛千年古潭一般,薄薄的嘴唇緊緊地抿著,顯露出兩條法令紋,使人見之覺威。頭戴一頂帽子,身穿黑綢長衫,隱隱約約看見金表的鏈子掛在那裏,手裏拿著斯迪克。遠遠看去頗有儒雅之風,但走到近前,卻覺得氣勢逼人,壓得喘不過氣來。
周若琦認得他。他是那日張姐的客人,那個孟先生。
她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又裝出鎮定的模樣,對孟先生笑了笑。孟先生瞥了她一眼,目光立刻投向他的母親,走上前,徑直來到母親的床前,握著母親的手,問道:“娘,好些了嗎?哪裏不舒服?”
老太太笑著搖了搖頭,道:“已經沒事了。”她伸手指了指周若琦,道:“多虧這位女學生救了我。”孟先生轉過頭來,又看了周若琦一眼。周若琦打了一個冷顫,他的目光仿佛冰刃,即使是夏日,也讓她恍如跌入冰雪漫天的冬季。
“既然老太太沒事,那我便先告辭了。”周若琦擠出一絲笑容。裝笑,這是她最拿手的。風月場的基本功,她以之謀生。
孟先生的嘴角微微上揚,似笑非笑,瞥著眼看她,道:“多謝你送家母來醫院。”
僅僅隻是一句謝?周若琦心裏憤憤的,最起碼也得把黃包車的車錢還給她吧!但她看老太太滿臉堆笑地誇她是個好姑娘,一時間也拉不下臉來討錢,隻得自認倒黴,微笑著與這對母子告辭。
“再會。再會。”周若琦口中說著這個詞,心情卻期盼著他們挽留她,給她一筆謝禮,讓她覺得安慰。但一步步走出病房,漸漸地消失在那對母子的視野之外,她知道自己該死了這份心,要錢沒有,要氣則有一堆。
走在醫院的過道,夜來香已經開了,小小的花朵,在夜幕中暗自盛開。周若琦一邊走,一邊低聲罵道:“看樣子是個有錢人,怎麼這麼吝嗇,連一點謝禮都沒有,一毛不拔,鐵公雞。”
“等一下。”一個低沉的男子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莫非是在叫她?周若琦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怎麼可能,她繼續往前走。大約是她想錢想瘋了。
“喂,叫你呢,等一等。”腳步聲急速上前。
周若琦回轉頭去,見孟先生走上前來,她趕緊擠出笑臉,微微偏著頭,衝孟先生打了一個招呼。孟先生嘴角依舊帶著那若有若無的笑,對著她點了點頭,道:“若不是你送家母來醫院,不知會出現怎樣的情況,實在是萬分感激。”
周若琦一聽他說“感激”這兩個字,心想,這下一定有戲,臉上的笑容更加濃厚,道:“舉手之勞而已。隻是,孟先生,我是一個窮學生,方才坐黃包車送你母親來醫院,路程遠,花了不少錢。”
孟先生這下是真的笑了,隻是這笑容裏帶著戲謅,讓周若琦心裏毛毛的。他“哦”了一聲,笑道:“這筆車費,就從你的賠償費裏麵扣吧。”
“賠償費?”周若琦不解,“什麼賠償費?”
孟先生湊近,低下頭,她能夠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龍水味。她看那雙眸子,深深的,令她猜不透。他戲謅地笑著,對她道:“凱莉小姐,你難道忘了那天晚上吐得我一身汙穢的事嗎?”
周若琦的腦袋轟得一聲巨響。他看見了她,他認出了她,而且他還記得她。她的臉漲得通紅,往後退了一步,低頭笑道:“孟先生,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看來裝糊塗亦是你的拿手戲。”孟先生揚了揚頭,笑道,“既然你不明白我說什麼,又怎會知道我姓孟?方才在病房裏,我並未自我介紹。姑娘難道是先知,未卜便能知曉一切。”
“孟先生可是冤枉我了。”周若琦依舊死撐著不肯鬆口,“在您來之前,我與令堂交談了一會兒,是令堂告訴我,說您姓孟。”
“看來不光是裝糊塗。”孟先生冷笑道,“就連撒謊編故事,凱莉小姐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如此隨機應變,想必籠絡了不少客人吧。客人多了,自然就容易被灌酒。喝醉了酒,到處亂跑,可是不對的。”
周若琦知道自己在他的麵前被看得剔透,無論說什麼,裝什麼,他都明明白白。她不是他的對手。她是識相的人,在高人麵前,自然敗下陣來,認輸服軟,賠笑道:“孟先生,上次是我不對。那天我喝醉了酒,又不知您在那裏,您大人有打量,就原諒我吧。”
她生怕孟先生讓她賠償,他的衣服定是上好的,若是讓她賠錢,她哪裏有那麼多錢。硬著頭皮,對他笑著,欲裝出楚楚可憐的模樣,但知自己無論做什麼都會被他看穿,原形畢露,也便遂了本色,顯出一副尷尬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