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若琦沒有想到竟然會在傅家遇到露西。其實她也認不出來了,眼前這個穿著桃紅色襖裙的年輕女子居然會是露西。不過是約半年的時光未見,露西胖了些,身材豐腴,斜做在傅先生的沙發旁,一手搭著傅先生的肩。
傅先生上了年紀,未聽清露西的話,仰起頭,“唔”了一聲,表示詢問。傅太太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也未聽清露西到底說了什麼,隻是她厭煩露西,非要與她針鋒相對。還未等露西回答傅先生的話,傅太太便笑道:“老爺啊,這位是周小姐,是子謙的朋友。你瞧瞧,多麼漂亮的一位姑娘,你兒子的眼光可不差。”傅先生沉著臉,打量了周若琦一番,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周若琦心裏忐忑不安,看了露西一眼,手心裏冒出冷汗。那日傅子謙說父親新納了妾,沒想到居然會是露西。這個露西不是跟王老板混在一起的麼,聽說還是好人家的女兒,怎麼會甘願做一個老頭子的妾?
周若琦想心思的時候,傅太太則一刻不停地嘮叨著:“我們傅家雖說是不如從前了,但有些規矩還是是不得不遵守的。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出身,就該有什麼樣的位份。亂了規矩,可是不行的……”周若琦的臉犯上紅暈,她覺得自己渾身不舒服,站在傅家空蕩蕩的客廳裏,隻覺得冷。
這花園洋房,從外麵看起來是是那麼氣派,可沒往裏麵走一步,就冷一分。偌大的客廳,除了紅木椅榻和一架西洋鍾之外,別無他物。人站在陰暗的客廳裏,就像是沉溺在冰冷湖底的死魚。傅太太的話,煩煩絮絮的,像是看不見的絲線,捆得人喘不過氣。
傅先生耷拉著頭,眼皮都不抬一下,分明是沒有把傅太太的話聽進去。然而這絲毫都無法澆滅傅太太的熱情,依舊一張一合地動著嘴。周若琦回過頭去,看了傅子謙一眼。傅子謙似乎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場麵,隻是對周若琦笑了笑。
露西聽了許久,一直抿嘴笑著,待傅太太喘口氣,喝口水的時候,她站起身來,嫋嫋地走到周若琦麵前,眨了眨眼,笑道:“方才太太說得話都是極有道理的。什麼樣的人,就該是什麼樣的位份。周小姐?嘻嘻。跟你認識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聽說你原來姓周。也罷,周小姐,感情你也是來做妾的?”周若琦壓著心裏的火,臉頰燒得火燙。她不能開口,一開口就貶低了自己,隻能避開露西的目光。
傅太太責罵道:“越發沒大沒小,周小姐是我們傅家的客人,哪裏輪得到你說話。”露西抱著胳膊,嬉笑道:“我同這個周小姐在百樂門一起上了一年多的班,怎麼就不許我們倆敘敘舊?”傅太太一愣,轉頭問周若琦:“她說什麼?這個賤人說什麼?”周若琦不知該如何回答,隻盼著傅子謙能站出來替她解圍。
終究還是讓她失望了。傅子謙站在那裏一言不發,似乎甚為訝異。傅太太一再追問她:“你到底有沒有做過舞女?你說呀。”傅先生則盤腿坐在榻上,沉著臉,耷拉著眼皮,一副嚴肅的模樣。周若琦笑了笑,這讓她如何回答。她覺得整個屋子裏的人都在盯著她看,那個活死人一般的傅先生,那個喋喋不休的傅太太,那個沉默不語的傅子謙,那個得意洋洋的露西,還有那些個丫鬟仆人……周若琦覺得自己受夠了,她不想待在這裏,她不想再承受這些。
“抱歉,我先失陪了。”周若琦調頭邊走,高跟鞋在木頭地板上發出咚咚的響聲。穿過陰暗潮濕的走廊,她在心情暗暗期盼著,希望傅子謙能追上來。眼看著離大門越來越近,她的心越來越涼。推開大門,走下台階,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一陣風吹過,落葉紛紛揚揚落下,寂寥的景色,就如同她的心情。
“等一等。”露西推開門,跑了出來。周若琦迎上去便給了她一記耳光,罵道:“我與你素日並無恩怨,你為何非得拆我的台?”露西撫著臉,笑了笑,也揮手給了周若琦一記耳光,冷笑道:“我與你一樣是做舞女的,憑什麼你能嫁給傅子謙做正室,而我就隻能給他老頭子當妾?”周若琦“呸”了一聲,道:“這是你的選擇,與我無關。”露西哼了一聲,道:“這是你的命,與我無關。”
命?周若琦聽得這個字,苦笑了兩聲。的確是命,她的力量太過弱小,居然妄想與命運對抗,真是可笑。她不再理會露西,隻是呆呆地往外走。腳踩在落葉上,發出嚓嚓的聲響,她強忍著眼淚,不讓它掉下來。
坐在汽車裏,有氣無力地對阿鋒說了聲“回家”。阿鋒不答,隻是沉默著開車。周若琦忽然覺得有阿鋒這樣一個司機真好,不會多說什麼令她更傷心的話。她把頭靠在車窗上,忍不住落下淚。用手抹去了,安慰自己,其實一開始不過是為了錢,到後來也隻是因為他長得好看。可是……可是隻有她自己才明白,其實根本就不是為了錢,也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