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辦得極為簡樸,冷冷清清的,隻有隱忍的哭泣聲偶爾打破沉默。下了許久的雪,停了片刻,又開始下雨夾雪。南方最討厭的天氣,陰冷潮濕,寒氣從地麵上印上來,透過腳底,涼到頭頂。
周太太一直在哭。從周先生死後,她便沒有停止哭泣,就連睡著的時候,都從夢中哼出幾聲啜泣。低聲的,仿佛是受了主人家的委屈,想哭卻不敢哭的丫鬟。周若琦跪在父親的靈前,聽著母親若隱若現的哭聲,一抽一抽的,令她覺得更難受。她低著頭,不停地將錫箔疊成元寶,周若瑛和周辰把這些元寶扔進火盆裏。周若璿跪在牆角處,原是為父親哭幾聲,但時間久了,未必疲憊,靠著牆壁,偷偷地睡去。周若琦白了周若璿一眼,心裏著實厭惡,隻是礙著母親,沒有多說什麼。
周家在上海的親戚不多,零零星星來了幾個,悼唁之後,也匆匆離去。待到傍晚,吃過了飯,便隻剩周太太和四個孩子,冷冷清清地守著周先生的棺材。孟柏衡來的時候,周若琦正喚周辰小心衣角,不要被火著了去。孟柏衡站在門口,看著一身素白的周若琦。她正俯下身,替弟弟拍打著衣服上的火苗。他淡淡地笑了笑,她抬起頭,看到了他,緩緩地站起身,朝他走來。
“孟先生。”她喚了他一聲,眉眼之間盡是悲戚。他朝她點了點頭,道:“我來看看你。”其實是應該說來吊唁,可他偏偏隻說來看她。周若琦心裏一暖,感激道:“孟先生派人送來的錢,我已經收到了。真是感謝,若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安葬父親。”孟柏衡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麼,但頓了頓,到底還是沒有說。
周若璿醒過來,見孟柏衡,趕緊起身,跑到他的麵前,笑道:“孟先生好。”孟柏衡瞥了周若璿一眼,問周若琦道:“這是你的妹妹?”周若琦壓著心裏的火,勉強地點了點頭。孟柏衡打量著周若璿,朝周若琦笑道:“眉眼倒是有幾分像你。有沒有想過送她去外國留學?”周若琦冷冷道:“家裏哪裏有這份錢。”她又開始氣孟柏衡,為什麼他要提起出國留學的事。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依著周若璿的性子,將來必定時常提起,吵鬧著要去留學。
孟柏衡與周太太寒暄了幾句,表示遺憾,周太太站在他的麵前,抽抽嗒嗒地哭著,越發顯得瘦小。他與周太太說話的時候,一本正經的樣子,與平日裏判若兩人。末了,拍了拍周若琦和周辰的頭,安慰了他們幾句,便告辭離去。
周若琦送孟柏衡出去,走到外麵,見天又開始下雪。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在地上積起厚厚的一層。孟柏衡穿著黑色大衣,雪花落在他的肩上,一小片一小片的,像是貧瘠土地上開出的細小花朵。隻是這花朵停留片刻,便融化消失。孟柏衡發現她盯著他的肩膀發愣,微微一笑,伸手將她摟了過來。她想要推開他,可他的力氣太大,任憑她如何推打,都掙脫不掉。他把她的頭抵在自己的胸口,下巴抵著她的腦袋,喃喃道:“別怕。萬事有我。”她聽到他這句話,平靜了下來。
他鬆開她,朝她嗤嗤一笑,道:“瘦了許多,抱起來一把骨頭,一點都不舒服。”她想駁,但他上了汽車,朝她揮了揮手,笑著命令司機開車。她站在雪中,看著雪地上的車輪印記,灰而髒,無法被立即掩蓋。
周若琦回頭往靈堂走去,走了幾步,聽見背後有人喚她:“周小姐。”她回頭一看,見沈晨亮站在雪地裏,帶著呢絨帽子,帽簷上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雪。周若琦訝異了一聲,道:“哎呀,沈醫生,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進去?”沈晨亮不答,隻是笑了笑。周若琦想起他是認識阿鋒的,那必然也知道孟柏衡是什麼人,想必是他忌諱孟柏衡的緣故,所以在外麵等著,直到孟柏衡離去。她不便多問,隻是領沈晨亮進屋。
沈晨亮給周先生上了香,又想周太太致歉。周太太還是哭,把頭埋在手絹了,發出嗚嗚的聲音。沈晨亮有些難堪,再三致歉,發現周太太除了哭,並無其他反應,便轉向周若琦,道:“實在是太抱歉,沒能救你父親。”周若琦聽他說這個“救”字,覺得別扭,似乎另有隱情,便問道:“沈醫生,我父親究竟是怎麼死的?”沈晨亮低著頭,為難地搓著手,輕聲道:“我與其他幾位經驗豐富的醫生一起會診,給你父親采取了針灸療法,頗有成效。但是……但是……”他看了周若璿一眼,又看了周辰一眼,歎息一聲,道:“可能都是命吧。或許是我太自私,把錯誤歸到別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