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詩歌中的中國道教思想
齊莉莉
一
在20世紀50年代及60年代,美國最盛行的東方文化思想即禪宗。到了20世紀50年代末期,美國各地的文學藝術雜誌上出現了多篇有關禪宗的論文和故事,還有禪詩和禪畫。美國各大學東亞係所開的佛教史課程也成為熱門課。風行程度僅次於禪宗書籍的東方文化經典就是《道德經》和《易經》了,也就是說,中國道家、儒家文化在當時的美國青年中也相當流行。
由20世紀50年代一直到70年代,中國的一位古代詩人的著作竟然在美國青年之間廣為流傳,他就是傳說中隋唐時代的詩人寒山子。傳說寒山子幕天席地、徜徉於大自然的生活方式多少呼應了美國青年所向往的生活,而他超然世外、冷然無求、寧靜自在的心境也是他們追求的境界。寒山子之詩的流行,乃是得力於兩位美國作家的引薦,他們是加利·史奈德(GarySnyder)和小說家傑克·凱魯亞克(JackKerouac)。
到了20世紀60年代,美國詩歌對外更為開放,更能包容。文學藝術的工作者大膽地進行試驗,詩歌方麵也更為開放,更為豪放,勇於改變,勇於包容一些“隨意的因素”(randonfactors,Gary.273~275)。在這種文化氛圍中,原本對東方有興趣的詩人,如肯尼斯·雷克思羅斯(KennethRexroth)、史奈德、艾倫·金斯伯格(AllenGinsberg)、羅伯特·勃萊(RobertBly)遂大量吸取東方詩學論述,將其融入自己的詩歌中。雷克思羅斯采用他心中中國詩歌那種直接、誠摯的語調,呈現現實生活中的詩隱情懷,鼓吹道家的無為思想,並吸取中國詩歌的語法和形式入自己詩中;史奈德的詩中注入了禪宗、道家思想,他也利用中國古詩的格律與語法來重新鍛煉英詩語句;金斯伯格則在詩中吸入了古印度文化的思想。文學批評家也注意到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東方文化移入(acculturation)的現象,雪曼·保羅(ShermanPaul)說,當他讀史奈德的詩集《土地家園》(EarthHouse—Hold)與《亂基石》(Riprap,1959)時有如下感受:
當你打開這本書(指《亂基石》)時,看到這麼奇怪的書名,你就知道,雖說龐德與雷克思羅斯已經吸收了東方的詩歌,不過,又有些新穎的事物進入美國詩歌之中了……詩中的東方風味是一種形式以外的回響,這種風味在於它基本的語調,在於它的寧靜,這些都是史奈德在中國詩歌、山水畫及日本俳句中欣賞過的東西。當你打開這本書,還有打開《土地家園》的時候,你已進入了不同的時間和地點。(Paul,212)
與西方思想不同,道家主張宇宙間萬事萬物皆非絕對的,而是相對的,就如同陰陽相生相克,生生不息。因此在西方人向外尋求新信念的時候,道家的思想正好補足西方信仰上的缺失。此外,西方的各種哲學理論皆重體係,憑借邏輯和理性,周備地發展出囊括一切的思想體係。道家雖然也是尋求宇宙的真理,卻不用理性與體係的方式來呈現它,而是用詩的方式,用譬喻的方式,用感受的方式來呈現宇宙的真理。禪宗更不大講佛學理論,而是注重生活經驗本身,注重感受和體悟。道家和禪宗的直觀方式,對於慣用邏輯思維的西方人而言,是一種彌補,也是一種挑戰。但另一方麵來說,西方人吸收東方思想,仍是以西方為本位:習慣用整體體係來思維的西方人,自然而然會嚐試把東方的思維方式納入其體係,借此他們可以讓西方的思想體係更巨細無遺。
美國著名詩人中以道家思想入詩的,以雷克思羅斯、史奈德、羅伯特·勃萊三人為首。他們所吸收的主要以《道德經》中的思想為主,但不論他們多麼欽慕道家思想,在把道家思想融入其詩時,文體裏總有其他部分,即詩人所接受西方傳統思想及現代的成俗等,這些部分會與異質的道家思想形成對話關係。以下分述三人的詩歌吸收《道德經》思想的不同情形。
二
雷克思羅斯吸收的主要是《道德經》第六章,在雷氏1967年出版的長詩《心之園園之心》(“TheHeartsGardenTheGardensHeart”)之中,他就把《道德經》的第六章整個兒地融入前半部,除了第一節以《道德經》第六章為主題,第二節、第三節、第四節詩都以水的意象開始,以水的意象作結,像瀑布、河流、旋渦、溪水、海洋、瓶中水等。以“水”為沉思生命哲理的對象,呼應了《道德經》中“上善若水”(第八章)的概念。此長詩全篇更是結合了道家“無”與佛家“空”的觀念。在下麵的句子中描寫“水”與“光”兩種對應運行的力量,一向下流去,一向上飛騰,且采用了陰陽二極運行的觀念。
繞過所有障礙而行/越過所有障礙而行,總是/尋覓對立,動作與反應,/尋覓最低處。對等的,以及/那看不見的光輕而易舉地/向上攀登。但是/沒有什麼能止住那光。/沒有人能看得見那光。/越過任何擋著路的/繞過任何擋著路的/……
Water
Flowsaroundandoverall/Obstacles,alwaysseeking,/Oppositeactionandreaction,/Thelowestplace.Equaland/Aninvisiblelightswarms/Upwardwithoutoffer.But/NothingCanstopit.Noone/canseeit.Overandaround/Whateverstandsintheway/…
(HeartsGarden,19)
以上這一段中的水與光兩種元素,不是靜態的,而是動態的,運作的方向都是與常理相反的,有點類似陰陽兩極之間運行;陰氣下降為地,陽氣上升為天。也可理解為“無為”而為之“道”。“繞過所有障礙而行/越過所有障礙而行,……/尋覓最低處……/越過任何擋著路的/繞過任何擋著路的/……的思想呼應《道德經》(第二十三章):“曲則全,枉則正,窪則盈,敞則新,少則得,多則惑。”這是老子哲學思想最為精華的部分,一正一反,珠聯璧合,充滿了辯證法思想。老子不僅看到了世間普遍存在著的對立統一,而且也了解到矛盾對立的雙方還會互相轉化。他將辯證觀點推之於修身養性,推之於社會人生,他的思想主張是要人們首先立足於“曲”“枉”“窪”“敞”“少”等柔弱卑下的一麵,這樣才能最終達到“全”“正”“盈”“新”“得”的目的。這樣以退為進,以柔克剛的思想與他的“無為而治”社會政治思想的總綱領完全一致。
三
那麼史奈德的作品與道家的關係如何呢?就史奈德個人對《道德經》的了解而言,他對《道德經》的熟悉與推崇不下雷克思羅斯。他甚至從曆史的宏觀視界來看《道德經》對中國曆史的影響,他讚成李約瑟(JosephNeedham)的看法,認為《道德經》與社會主義中國之興起有關:
道家思想預示了“革命”[指新中國的建立],那是真的。道家思想是一種新石器時代的世界觀,即使不算是母權的世界觀,也是一種母係的中國世界觀;這種世界觀大抵穿透了早期文明堅固的障礙,竟然在另一頭完整無缺地冒出來,而且繼續在曆史中成為中國文化的基本思想,直到現在仍然如此——也是反封建的,對女性原則、女性的力量、直覺、大自然、自發性、自由等都持欣賞態度。所以李約瑟說,道家思想穿過曆史,持續兩千年之久,對中國產生了影響力,進而促成了社會主義[中國]之誕生。
當然,史奈德與李約瑟的見解可說是似是而非,不過,史奈德這些看法雖說偏頗,卻至少可以證明他對《道德經》很重視。史奈德的一些詩也受了《道德經》的影響,他的部分詩都明顯有道家思想的痕跡:《無》(“Without”,TurtleIsland6),《不礙事,不關心》(“Nomatter,Nevermind”,TurtleIsland11),《偉大的母親》(“TheGreatMother”,TurtleIsland20),《為了無》(“ForIslandNothing”,TurtleIsland34),《高品質資料》(“HighQualityInformation”,LeftoutintheRain130),《道非道》(“TheWayisnotWay”,RegardingWave51)。以史奈德的詩《無》為例,他顯然引用了《道德經》中的漢字:
自然的/靜/在其中有之//德在其中有之/德/在其外無。//道即所有逝去之物——本身/無終極。//終極是,謙和恬適——//是治療/不是救贖。//歌詠/其信實//德之信實,其中有之。
Without
thesilence/ofnature/with.//thepowerwithin/thepower//without./thepathiswhateverpassesno/endinitself.//Theendis,/graceease//healing/notsaving//singing/theproof//theproofofthepowerwithin
(TurtleIsland6)
《道德經》的英譯者把“道”譯成“path”“road”,把“德”譯為“power”,如韋理譯的《道德經》書名即“TheWayandItsPower”。在史奈德這首《無》中,至少明顯用了以下《道德經》的思想:“自然的/靜”呼應“希言自然”(第二十四章)“其貴言也”(第十七章),“德在其中有之/德/在其外無”似乎與“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第四十章)的思想有關;“道即所有逝去之物——本身/無終極”呼應“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返”(第二十五章);“德之信實,其中有之”呼應“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第二十一章)。而史奈德點出“謙和恬適”及“治療”的確與《道德經》的主張“恬談為上”(第三十一章)和“澹兮其若海”(第二十章)相合。可見在《無》這首詩中,史奈德試圖把心中《道德經》的一些精髓集中呈現出來。這裏表現了老子對“道”的闡述和稱頌。他認為“道”是“先天地生”,而“為天地母”,並提出“道法自然”。老子是中外曆史上最早提出天地萬物是由自然生成的思想家。他將天地萬物的產生歸結於自然之“道”的運動,是老子的一個可貴和值得重視的思想。然而“道”即不可無知性,即側重“道”的精神性或“道”的三層意思:其一是道沒有具體形狀、聲音、顏色,常人不能憑感官知覺認識它。其二是道雖無形無狀、無物之象,但可“迎之”“隨之”,因而它是與時俱在的。其三講道的巨大功用,隻要掌握了“道”,就可治今知古,這是事物運動變化的規律。“道”也有其物質性,“道”即使是恍惚幽微,但是“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其中有情”,宇宙萬物都是從它那裏萌生。
四
丹·麥可裏歐(DanMclead)就指出勃萊、賴特及菲利浦·華倫的詩歌都吸收了一種道家的閑適、無為的生活方式;他三人詩中“最吸引人的一種特性(這種特性有可能源自他們研究了中國詩歌),就是他們讚賞在孤寂中絕對不做任何事情”。此外,勃萊的詩集《由床上跳起》的封底文字,完全把這本書定位在表達道家思想的書,封底上說:這本書“是羅伯特·勃萊所寫的一本受道家思想激發的詩集,探索孤獨的樂趣,所有生命的相互依持,以及自然而不強求的喜悅”。
勃萊對王維一向興趣很深,在他的集子《由床上跳起》中,就譯了不少王維與裴迪唱和的五言絕句,同時整本詩集都顯示了對道家思想的推崇。書中第一頁就把他的《道德經》英譯文和《聖經·舊約》的英文放在一起,且將《道德經》的文字放在上麵。這是耐人尋味的,因為二者皆為經典著作,以東方經典置於西方經典之上,則具有顛覆意味。但這二者都不完全是引文,而是經勃萊改寫過的,也就是他的再書寫、再詮釋。可以看出以下勃萊的再書寫與《道德經》及《聖經》的原文都不大相同。
我周圍,人人都在工作;/隻有我玩固,不參與。/不同在於此;/我珍惜母親的奶。
(勃萊改寫的《道德經》之譯文)
Allaroundmemenareworking;/ButIamstubborn,andtakenopart./Thedifferenceisthis:/IprizethebreastsoftheMother.
(BlysTaoTeChing)
我由母親那兒出來,赤裸裸的,/當我回去的時候,我將赤裸裸的。/母親給予的,母親取去。/我愛母親。
IcomeoutoftheMothernaked,/andIwillbenakedwhenIreturn./TheMothergave,andthemothertakesaway,/IlovetheMother.
(BlysOldTestament,restored)
勃萊所引的《道德經》文出自第二十章:“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似鄙,我獨異於人,貴食母。”這裏勃萊所改寫的“不參與”(takenopart)態度呼應了道家“無為”的思想,詩人期望的唯獨與眾不同的,隻推崇哺育萬物的母親——“道”最貴重。
勃萊非常明顯地篡改《舊約》原文,把“主”(Lord)改為“母親”(Mother),所以勃萊的兩段經典引文都是在凸顯母權中心的思想,其實這種偏母權的中心思想的詩人不止勃萊一人,上麵討論過的雷克思羅斯及史奈德皆讚揚所謂的道家的母權中心思想,因此對美國文化界而言,提倡母權思想是一種思潮,是一種成俗。由大的文化層麵來看,美國文化自20世紀50年代起,比較傾向於接近大自然,比較傾向於追求個人的責任感及發展空間,這都與他們反對“權力架構”(establishment)的顛覆精神有關。有些西方人以時代的先知自命,他們常在詩中描繪未來,反映了一種顛覆當今權威的精神,顛覆霸權主義,顛覆強權經濟,顛覆中產階級之聯盟,因為這些現實的背後,乃是父權思想在運作。所以位於社會權力邊緣地位的美國詩人,特地標舉中國道家思想的母權中心思想以為抗衡。提倡母權中心思想也純粹是詩人在為自己構建主體的價值的一種選擇,是他們決定自己麵對主流的權力政治時,采取的一種顛覆態度。
勃萊在排列《道德經》與《聖經》時,為了重建其世界的秩序,采取了具有顛覆性的方式,除了把東西方的位置顛覆之外,還改寫東西方的經典,他更擺明自己對西方經典的再書寫是正確的,所以他說是“複原本”(restored),而且改寫之文本在內容上是以母權思想為中心的,間接地對父權社會表示揚棄。
以上詩人在詩中表現為“無為”並不是說一個人無所事事的閑逛,而是通過不積極做什麼,從而達到一種心靈恬靜的境界;他們同時也想借著這種清靜無為而打破時間與空間限製的想法,道家的“道”以直覺領悟的方式探索終級神秘,自我追求合一,追求圓融,這成為這些美國詩人的一種理想、一種夢,生生不息、自然無為的一種圓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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