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幹裂的血塊
狩井家的人來到朽葉嶺家宅邸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過後。
我蜷縮在自己的寢室角落,環抱著膝蓋。忽然間,南側的門被拉開了,幾個身著白衣的熟悉麵孔一個接一個地闖了進來。我帶著疑惑的眼神抬起頭來,看到頭兩個進來的人端了一尊金屬製的大鼎,後麵一個人則端著放了香爐跟香木的盆子進來。
「……爸爸?」
我茫然地抬頭望著這三人。狩井俊郎——這人是我的生父,他是狩井家本家的現任族長,另外兩人也都是狩井支係的族長……為什麼,他們會在這時候……
「真畫先生,請您快點起來準備了吧。」父親態度疏遠地說。
在我出生後不久,隨即就被過繼給朽葉嶺家當作養子,因此這個人對我而言沒有親人間的那種羈絆,不過就是狩井家的其中一個男人而已。然而,這一刻我們麵對麵,我卻從他的容貌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因而感到非常不舒服。這人應該才四十歲,但臉頰上卻有兩道很深的皺紋,看來非常老態。
「我們接下來要舉行占卜,您應該已經從夫人那邊聽說了吧?」
父親像是要甩開我帶著複雜情緒的目光般,撇過頭說。同時,另外兩人也將那一尊鼎搬到了房間正中央。
「……占……卜?在、在這種時候?」
吐出嘶啞的聲音同時,我忽然覺得喉嚨一陣緊繃。
亞希、夏生,還有美登裏都被殺了,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占卜?這些人到底在想什麼?
我腦中像是冰冷泥沼般的意識忽然流入了憤怒的情緒——這些人開什麼玩笑呀!這種占卜工作有這麼重要嗎!
就在我起身正要開口的同時,這三人已經麵向西門一齊低頭行禮。我回過頭,看見這道門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拉開了。母親大人身穿淺紫色的衣裳,一臉蒼白地站在門外。那張麵無血色的臉龐上仿佛可以看見藍色的靜脈在皮膚下浮現。她的眼窩凹陷泛黑,那一身小袖和服的右側袖口,微微露出的手掌上似乎纏了一段繃帶。
我將原本要說的話又吞了回去,身體靠在牆上,別過頭不看母親大人。
她右手上的傷是被殺死美登裏的人所傷的……提出這種說法的就是母親大人自己。她說她在跟凶手扭打的過程中受了傷。凶手在聽見我腳步聲的那一刻逃走了——這個凶手能逃到哪裏去?
除此之外,整個詳細經過我就不得而知了。這兩天,我幾乎沒有跟任何人說話,也沒去學校,一個人悶在房裏。
我已經不知道我到底該怎麼辦,又該相信誰了。
「真畫,」母親大人帶著孱弱的聲音說:「坐到未申方位,把香爐點上。」
我緊咬著下唇,凝視著自己的腳尖,一會兒之後才往聚集在房間中央的四人那頭走去。
「為什麼……現在要舉行占卜工作呢?」
「這是為狩井家做的搗蛇頭占卜。」狩井家的三名族長中最為年長的一人開了口。他以正坐姿勢坐在那尊鼎的東側。
搗蛇頭占卜?這是……我想起來了,這是要從狩井家的四個家係中遴選出下一屆繼承本家地位的占卜工作。
「為什麼隻有三個人?」母親大人問。
朽葉嶺家的占卜一定都是由四個人操持,然後再加上我跟母親大人,一共六人舉行。對此,父親帶著令人不快的閃亮眼神說:
「……西家的不能來……夏生,不在了。」
「說起來也差不多該輪到西家了。」
「是啊……」
西家的族長夏生死了,因此沒有人可以代表西家繼承本家的地位,所以才需要占卜決定嗎……
「真畫,去把西方的洞補起來——用土堆,上麵再插上一根木樁。」
在母親大人的指示下,我在西側的空位上鋪了一張大麵積的和紙。這是我第一次這麼做。在紙上鋪了一層土之後立起了一根小小的木樁。木樁上頭用黑布纏起來,用老舊的釘子固定。
這是象征著朽葉嶺家正在服喪的木樁呀……我的胸口忽然被一片洶湧的暗潮占據。
在薰香的味道中我抬起頭,看了看三名狩井家的族長,強忍著作嘔的惡心感。這三人全都帶著一雙期待的眼神,聚精會神地凝視著鼎內逐漸高漲的水麵。
——難道這些人腦中就隻有自己能不能被選上,成為本家的族長嗎?
當上狩井家本家的族長,代表自己的家族將掌握伊伊田市的所有權力和利益。在朽葉嶺家長大的我沒有那種實際體認,但夏生曾經告訴過我,在狩井家裏麵充斥著人性醜惡的權力鬥爭。而我現在才有了如此沉痛的體認。
夏生的喪禮還沒有舉行,但這些家夥卻已經開始為夏生的死感到高興了。
——這個家族實在是太瘋狂了……我一邊這麼想,一邊看著寫有咒文的三張紙片沉入了鼎內的水中。
「真畫先生,請您節哀。」
占卜工作結束之後,我將三名狩井家的族長送到了玄關門口。這時候父親給了我一句安慰。這句話就各方麵而言根本就隻是個空洞的形式,沒有任何意義。另外兩人垂著肩膀很快地先行步出了朽葉嶺家。這次母親大人非常稀奇地跟著我一起來到玄關。因為接下來狩井家將為整個家族選出了新的本家繼任族長而舉行祭祀慶典。這是少數會令朽葉嶺家的族長離開自家宅邸的大事。
那一身紅色的和服背影消失在門的那頭。
「夏生的喪禮都還沒結束,你們現在這麼做不會覺得對夏生不敬嗎!」我說。
父親聽了瞪大了眼睛。其實,這句話從我嘴裏冒出來,就連我自己也覺得驚訝。最近這一陣子,我開始不太能夠壓抑自己的情感。
「……嗯,可是……搗蛇頭的儀式沒做,喪主到底是誰也沒辦法決定呀。」
答話時的父親看來笑得輕佻。沒想到這樣的人竟然是我的血親。但他不是我的家人。
我的家人現在隻剩下兩個人——千紗都跟奈緒……
我從不認為母親大人是我的家人。夏生那時的想法,現在我多少可以理解了。母親大人甚至不是將我束縛在這個家的原因,而是更……更神秘的某種存在。
我是跟這樣一個人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了十六年的。
「夏生的事我很遺憾,可是也許他並不適合統領整個狩井家。因為他有時候會顧慮太多,有時候又行事太過莽撞,也常常會把情緒跟想法藏得過深,造成自己的壓力——」
他把話說到一半,也許是察覺到我雙手握拳,氣得身體不斷發抖,因而趕忙對我點了頭之後,就穿上鞋子出去了。
……夏生早該離開狩井家的。
他應該去東京念大學,然後永遠不要回來。
然而,他沒能逃走。
到底是什麼東西束縛他,讓他非留下來不可呢?
……也許正如同我看到了那個延續了好幾十代一直都是四個姐妹的詭異族譜之後,所衍生出的生物的原生情感——恐懼。
但即使如此……
朽葉嶺家是一個來曆不明的神秘家族,其背後的真相到底是什麼?這個疑惑在最重要的地方卻仍保持其神秘的姿態。為什麼亞希、夏生,還有美登裏非死不可?還有,那四個屍體被人亂搞之後棄屍的女孩也是……
——是……母親大人殺的嗎?
此時此刻的我已經無法壓抑住這樣的揣測。那天晚上,我跟美登裏一同看到了狩井家的卜筮工作——那一群身穿白衣的人群下山的景象。隔天,學校就出現了遭人凶殘殺害之後棄屍的屍體。我不想將這兩件事情聯想在一起。然而,當時母親大人身上傳來的血腥味,卻教我不得不這麼聯想。
——那麼美登裏呢?美登裏也是母親大人殺的嗎?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不知道。也許我的懷疑根本上就出了錯,而這個沒有人知道是誰的凶手,正盤算著下一個獵物。
……對了,亞希被殺的時候,我聽說母親大人和美登裏待在一起。這樣的話,亞希就不可能是母親大人殺的了。
——不,可是美登裏死的時候……
當時母親人人的手上沾滿了鮮血出現在美登裏的房間。她說她跟凶手扭打之後受了傷,而凶手早就逃之夭天了。昏暗的室內讓我沒看清楚她的臉龐,但這些話真的能信嗎?
「啊,真畫。」
一聲呼喚讓我回過頭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表情太過嚴肅,讓站在我身後的奈緒看到我時頸子和肩膀狠狠抽了一下。
「你怎麼了?……狩井家的那幾位叔叔……都回去了嗎?」
「啊……嗯,沒事。」
奈緒穿著一件淺色的小袖和服,用束帶纏起了袖子,露出一雙膚質非常健康的手臂。我看著她忽然覺得驚訝。在美登裏被殺的當晚,她瘋了似地又哭又叫,怎麼……現在看來好像非常有精神的樣子?
「真畫,我們約好了,你要來吃我做的毒藥!」奈緒邊說邊拉了拉我的手臂。
「奈緒,千紗都怎麼了?」奈緒拖著我走在走廊上的時候,我問她:「我不是跟你說過,要你不要離開她的嗎?」
聽了我說的話,奈緒忽然停下腳步,
「千紗都她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裏。大概我沒辦法安慰她吧。」
「咦……」
「唉喲,你先來廚房啦!好嘛?」
廚房的流理台上排了幾個小碗跟盤子,其中傳出了些許焦黑的氣味;水槽裏放了被燒成黑色的鍋子,垃圾桶裏麵則塞了一條看起來已經像是木炭的魚之類的東西。
「喂!你不要看那些失敗作啦!」
奈緒嘟著嘴,將筷子塞進了我的手中。
光是看到並排在流理台上的那些菜色,我已經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拍了我一下,讓我畏畏縮縮地伸出筷子……先是西京漬,再來是煎蛋卷和水葵湯。
吃到一半,我忽然覺得胸口哽塞,幾乎沒辦法吞咽了。
「……這是……是美登裏的味道。」
「真的?」奈緒聽了打從心底展露了微笑,「太好了,我很努力吧?」
「……嗯。」
這的的確確是美登裏的味道……
是那個平常總會端著早餐過來罵我不該賴床的美登裏做的味道。
「你看,我也是可以做菜的……咦?咦?」
奈緒的眼眶忽然湧出了一顆顆豆大的淚珠。
「咦?好奇怪,我的眼睛怎麼忽然……」
她趕緊用手背拭去臉頰上的淚水,但她的眼淚就好比河流潰堤了一般,怎麼也停不下來。她大概是不想讓人看見她哭泣時的模樣,因而把頭靠到了我的手臂上。
她的眼淚透過袖子貼到我的身上,傳來了濕熱的觸感。我輕撫著她的頭,但我們心裏這樣的一道傷口是怎麼安撫也不會消失的。因為逝去的人已經不會再回來了。雖然眼淚也不過隻是水而已,但它可以幫助我們宜泄心裏的情緒。
一會兒之後,奈緒推開了我的身體離開,帶著那一張哭腫的臉龐勉強擠出了笑容。
「對、對不起喔,真畫。」
我搖搖頭,心裏毫無意義地想著,她就好像是在代替我哭泣一樣。
奈緒一邊擦拭著自己的眼角,一邊看著流理台上擺放著的菜肴,
「你可以幫我把這些東西拿去給千紗都嗎?」
「咦?」
「她從昨天開始就沒有吃東西了。我看她心裏的沮喪程度大概遠比我多出幾百倍吧。」
……雖然亞希死的時候千紗都看起來還滿振作的。
「……千紗都她呀,那個……那天呀,在你回來之前,她其實去了一趟美登裏的房間。她幫美登裏端了一碗粥過去。」
——在我回來之前?是說……在美登裏被殺之前嗎?
「她好像因此而非常自責。那個笨蛋,這根本不是她的錯。」
我聽了低著頭,沒辦法做出任何回應。因為我也這麼想過——要是我早點回來、要是我沒去狩井家的診所的話……
「真畫,你去看看她吧。」
奈緒邊說邊將餐盤推到我的懷裏。
我在千紗都的寢室外麵敲了敲拉門,卻不見她回應。她在睡覺嗎?
其實我原本想說先回去好了,不過一想到手上端著裝了滿滿食物的餐盤,再加上奈緒說「就算硬塞進去也要叫她吃」,讓我站在走廊上猶豫了好一會兒之後,伸手把門拉開了。
這間四坪大的房間中央鋪著墊被,千紗都趴在墊被上頭。她真的在睡覺呀。我悄悄地走進了房間。
這間房間裏的書桌、梳妝台、桐木的衣櫃……擺設其實跟美登裏的房間沒什麼不一樣,但看起來的感覺卻差很多——房間牆角排著幾隻布娃娃,文具塞滿了一整個金屬罐,還有沒整理的雜誌堆得高高的。也許是這些東西的緣故吧。
……怎麼辦呢?雖然放著菜會涼掉,不過我是不是要先放著,等她晚一點再吃呢?
我將餐盤放在漆木書桌上,發現桌邊放了一個針線箱。這是之前千紗都曾經放在浴室忘了拿走的針線箱。針線箱的上蓋放了一個怪東西。
那東西是一個雙手手掌包起來大小剛剛好的淺綠色橢圓型物體,看起來好像什麼東西的果實,有點像是曬幹了的絲瓜、小黃瓜之類的……
這顆果實上頭有一條縱向的裂縫。但很奇怪的是,這條裂縫還用白線縫合起來……是什麼儀式嗎?朽葉嶺家有很多祖傳的占卜方式或法術,這也許是其中的一種吧。
「嗯……」
身後傳來了一聲夢囈,讓我趕緊將手上拿著的那顆果實放回針線箱上,然後回頭。正巧千紗都翻了身,微微睜開了眼睛。
我和她視線對上了。她半夢半醒地眨了眨眼睛。
「……哥哥?」
她嘟噥了一聲之後倏地將棉被掀開,然後起身。身上的睡衣睡得亂七八糟的,領口歪得幾乎要露出整個胸脯。
「你、你為什麼……哥哥笨蛋!快出去啦!——啊!不對!不用出去……你、你等我一下……」
說完,她又鑽回了棉被裏頭扭動著身子,一會兒之後拉開被子露出一顆頭,躺在床上帶著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著我。她的鼻頭、臉頰整個染上了一片緋紅的血潮。
「對、對不起,我沒有得到你的許可就進來了……」
我從書桌前走向她。
「那個,我幫你端飯過來了,你再不吃點東西不行了。」
「……我……我沒有食欲。」
「可是這樣對身體不好呀。」
「沒關係啦。反正我怎麼樣都無所謂啦……」
千紗都拉起了被子遮住自己的臉。我從她的頭發看得出她在顫抖。我在她的頭旁邊坐下。
「奈緒也很擔心你呀。」
「要是被殺的人是我就好了。」
聽到她這麼說,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別過頭去的後耳根。
「要是死的人是我就好了……為什麼、為什麼是亞希還有美登裏……」
「……千紗都,你在說什麼呀?」
她啪的一聲又推開了被子坐起身來,帶著一頭蓬亂的頭發,一雙哭腫了的眼晴看著我說:「因為、因為我不行呀……我明明不可能被選上,可是為什麼?……亞希跟美登裏根本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神明要實現我的爛願望呢?我、我不要這樣。我不要!我受夠了!……拜托讓亞希跟美登裏複活,讓我來代替她們死吧!我、我——」
千紗都哭得很傷心,差點撐不住身體而倒下。我將她抱住。她雙手繞過背部緊緊環抱著我,在我的懷中放聲大哭。我隻能茫然聽著她的哭聲,像是要把整顆心都嘔出來一樣……
——千紗都,你在說什麼呀?到底是什麼事情一讓你變成這樣?你也沒做錯什麼呀……
「都是我的錯!一定都是我不好……」
「夠了,千紗都。」
我下意識地抱緊了這個依偎在我懷裏的嬌小身軀,胸口傳來了濕熱的氣息。她淚潸潸的哭聲中仿佛還吐出了呢喃。那些聲音沒辦法化成清楚的字句,卻一聲聲刺痛著我的心髒。
千紗都哭累了之後又睡著了。我讓她躺回被子裏,然後咽下五味雜陳的情緒,走出了她的寢室。
千紗都的哭聲像是要把自己的靈魂一起吐出來一般。但我不懂,究竟是什麼事情讓千紗都如此痛苦?
「情況……怎麼樣?」
奈緒從走廊轉角畏畏縮縮地探出頭來。我跟她視線短暫地接觸了之後低下頭。
「……我好像,讓她哭得更難過了……對不起。」
「這不是你的錯啦。」奈緒朝著我走過來說:「其實千紗都這陣子本來就一直都很憂鬱……那個,好像是夏生不知道什麼時候跟她說了什麼,讓她非常掛心……」
「夏生?……他對千紗都說了什麼?」
「我不知道。」
我攤開手掌撐在牆上思索著。
……這是撬開什麼謎題的關鍵嗎?是夏生知道的,但我卻沒找到的……我看我大概是不可能從千紗都口中問出來了。畢竟也不能再刺激她了。
——那我該怎麼辦呢?在此之前,夏生對千紗都說過的話真有這麼重要嗎?這難道不是千紗都自己一個人在鑽牛角尖的小問題嗎……
「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憂鬱的?」
「嗚……」聽到我的詢問,奈緒稍微思索了一會兒之後說:「大概是健康檢查之後吧。之前我還有點擔心她是不是因為身體哪裏不舒服……」
健康檢查——對呀,為了這件事,夏生還刻意再回到大學重新做了一次檢驗。
……大學,那一間幾乎是屬於夏生的研究室,也是他被殺的場所。
就在我煩惱的時候,我不自覺地對著奈緒丟出了一句話:
「奈緒,拜托你待在千紗都身邊。不論發生了什麼事,你要一直陪在她的身邊。」
「咦?喔、嗯。」
奈緒仿佛在我的語氣中察覺到些許異樣氛圍,驚訝地歪著頭看了看我,接著才點點頭答應。而我,我更是差點嚇得整個人後仰——因為這是《
》藉著我的嘴巴脫口說出的話。
「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 》說。
我忽然覺得一陣不寒而栗……在此之前,《
》曾經擅自藉由我的嘴跟我的幾個妹妹們說過話嗎?雖然他之前也主動跟伊妲卡說過話,不過那是因為伊妲卡知道他的存在……
冒充我的身分跟別人說話,這是《
》有史以來第一次這麼做。難道他已經滲透了我的身體嗎?
我壓抑著焦躁的情緒,快步朝著玄關跑去。
「等一下!真畫!你等等!你要去哪裏呀!」
我甩開追著我跑過來的奈緒衝出了大門。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在足以撕裂耳膜的寒風呼嘯聲中,我一邊跑下山坡,一邊對著《
》發問。想想,這好像也是我第一次對他做出質問。
「因為我看你好像很猶豫的樣子嘛。我們沒時間了,所以我隻好先開口說話,為你想做的事情鋪路囉。難道你不是這麼想的嗎?」
他帶著嘲弄的語氣回話。雖然我覺得不悅,但他說的沒錯。母親大人現在人正在狩井家,大概不到晚上不會回來,所以我要出門就隻有趁著這段時間而已了。
我幾乎沒有換氣地跑下蜿蜒的山麓,穿過稻田,剛好跳上一輛經過的公車。上了公車之後心髒猛力地鼓動著,讓我覺得疼痛,澎湃的血潮像是要將眼球從眼窩中擠出來一般。
*
我在醫學部的辦公室裏看到那天那位年輕女職員。她在夏生遇害時跟我一起目擊到了夏生的屍體。也許我的出現讓她想起了那段回憶,在看到我的瞬間那張臉整個糾結了起來,好像被迫吞了什麼苦澀的東西一般。不過這對我來說卻是非常好運的事,因為這麼一來我就省得跟她廢話了。
「小姐……」
「是、是。」
她應該知道我是朽葉嶺家的贅婿,因而露出了緊張的神情。雖然對她感到抱歉,不過我還是對她撒了一個謊:
「之前,那個……就是,那時候我有東西忘在研究室裏麵了,我想進去找找。」
「咦?啊……是、是。」
她聽到『那時候』這三個字,整張臉都僵住了。
「可、可是之前警察把研究室裏的東西全裝進箱子裏,一箱箱搬走了呀?」
「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想找找看。真的沒有我就放棄了。」
「嗚……讓您……進去那間研究室……應該……沒關係吧?」
她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把鑰匙交給了我。
「其實我們研究室的鑰匙是不能出借的……」
這名女職員低著頭,提起視線看著我。她肯定是不想親自帶我去那間研究室吧。畢竟就連我的腦海中也還深深烙印著當時那間研究室沉浸在一片血海裏的景象。不過她這樣的態度反而正合我意。
我穿過學校穿堂,橫越了校園內悠閑的廣場,來到離開學校主建築群有一段距離的醫學係分部大樓。這棟建築物本身就沒有太多人活動的氣息,位在一樓角落的這間研究室門上,甚至還傳來了鐵鏽味。
房間裏的空氣十分冰冷,雖然沒有開暖氣溫度低是正常的,但其實這裏的寒意比起室外更來得強烈。這間研究室真的是夏生的研究室嗎?我甚至疑惑地走出門重新確認過門上的名牌。盡管沒錯,但當時書架上堆滿的書,還有地上一本本疊著的醫學類書籍全都不翼而飛了。倒是夏生死前坐著的那張書桌地板上留有一片黑黑的汙漬,看來夏生的血已經滲進了地板裏麵,洗也洗不掉了吧。
我坐在椅子上,依序拉開書桌的抽屜。每個抽屜都是空蕩蕩的。
……我白來了嗎?結果,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多跑了這一趟?雖然我原本就是憑著一股衝動而衝了出來……
我望向房間角落的書架,書架上還留著一些書。不過,朽葉嶺家非清理掉不可的書,有可能會留在這個書架上嗎……
我仍試著翻翻看,從最上層的書架一本一本抽出來,也仔細看過書架深處。幾個動作之後,灰塵飛得滿天,嗆得我不斷咳嗽……這些書看來很久都沒有人動過了。我要的資料大概不會放在這張書架上吧。
……光憑我一個人,什麼線索都找不到。
此時我發現自己手裏拿著一本古老的藥用植物圖鑒。封麵上的植物就是之前伊妲卡對著屍體速寫的時候畫的那種植物——對,就是印度蛇木。
印度蛇木……我小心翼翼地翻了翻這本幾乎已經要脫頁的植物圖鑒,找到這株植物的介紹頁。夾竹桃科的常綠灌木。根部含有利血平和阿嗎靈等成分。
……這什麼東西?看了也看不懂——喂,白發混蛋!這什麼東西?你知道吧?——我試著在腦中呼喚著《
》,但他卻沒有現身……可惡,在我不需要他的時候明明一天到晚跑出來亂晃!
我將書放回書架,癱軟地坐到椅子上。
這裏的溫度似乎一下子又下降了許多,我將腿收起來放到椅子上,雙手環抱著膝蓋,將臉埋進了膝蓋上……我什麼也沒找到。
……為什麼夏生非死不可呢?因為他看到了那些我在診所中找到的資料嗎?但這樣的推測又不太說得通。因為夏生曾跟我說,我離開了狩井家,所以不會知道這些事情。換句話說,這些事,隻要是狩井家的人全都知道。
我忽然覺得一陣惡寒,想起那天深夜看到的出巡儀式。
狩井家,這個家聯合了一家人隱瞞了某個駭人的事實數百年之久……
我這樣懷疑是對的嗎?
母親大人真的是怪物嗎?
……但她殺人的理由到底是什麼?她為什麼要殺死自己的女兒?殺死夏生?殺死那些無辜的女孩?
這些疑惑,難道不是因為我在推理的過程中犯了什麼決定性的錯誤嗎?
就在這時,我想到了另一個駭人的可能——千紗都當時說過的話在我腦海浮現:『亞希跟美登裏根本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神明要實現我的爛願望呢?』
——如果是千紗都的話……
我在想什麼呀!即使我不想正視這個可能,卻仍無法製止自己朝這個方向思考……
發現亞希被殺的人是千紗都;當時美登裏和母親大人在一起,千紗都出了廚房之後做了什麼,完全沒有人看見。還有美登裏被殺的時候也是;奈緒說過,在美登裏被殺之前,千紗都還去過美登裏的房間……果真如此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