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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紅,李花白,正是打春換季的時節。
祁星鎮的黨委書記、鎮長張光楚,一清早就在唐白河岸邊的大堤上徘徊,不時地抬頭張望,像在等什麼人到來。遠處,河岸上的蘆葦像斜拉的布幕擋住了他的視線;近處,唐白河碧玉般的身軀,在燦爛的霞光映照下,瞬間變成了紅銅色。他看看表,開會的時間到了,就急忙返回鎮委會,向值班的小劉交代道:他的家屬今天從張家巷子搬家過來,要他負責招呼一下。
小劉立馬直了身子:“鎮長還需不需要人手?如果需要的話我從鎮上喊一幫人來。”
張鎮長堅決地說:“不用,老家來的有人手。”張鎮長說完就夾著一個黑色的皮包,大步流星朝鎮上的永安廣場走去。縣裏召開的四級幹部會議上午就要結束,今天的大會有他一個發言,代表全縣最大的城關鎮在會上向縣委表態,爭取三年建成工農業並舉的現代化大鎮。當然,他很希望搬家來的媳婦能聽到他的這個發言。從公元1950年的春天張光楚走進婚姻,到1978年春天張光楚還在婚姻裏駐著。星星還是那個星星,媳婦也還是那個媳婦。從他的媳婦同意登上祁星鎮曆史舞台,“隨軍”到鎮上來跟他一道幹革命,28年啦,他算贏了媳婦一局。
算起來,他在襄河縣東、西、南、北轉戰二十八年,一會兒上,一會兒下,總算轉到了家門口,時逢“新時期”打春換季的好年頭,當了個副縣級兼職的鎮委書記、鎮長。縣委特為他的媳婦批了個商品糧戶口。鎮黨委針對他媳婦的一技之長,特批她到手工業聯社技術科參加革命工作。老張同誌已向夫人傳了令,要她限期搬家趕緊到位上班。
現年48歲,在唐河與白河交頸的嗓子眼上,在楊柳掛滿了河口的張家巷子裏生活了半輩子的鎮長夫人,在屋裏用小狼毫毛筆工整地填寫了招工表格,辦完了各種政審手續,正在家門口打點行裝,忙著搬家。她精幹麻利地指揮著一幹人馬,朝著一輛東風140大卡車上裝物件。鎮長夫人牡丹身材豐滿,光潔白皙的皮膚像少見陽光多見白雲般的細嫩,看麵相比她的實際年齡小得多。鎮長夫人齊耳的短發從額頭上攏起,用一彎弧形的有機玻璃做成的梳子背發卡箍住,露出一張典型的瓜子臉,一對精明的杏子眼。她穿著低領的紫紅色華達呢對襟棉夾襖,藏青色卡其布大筒褲,褲子一直蓋到腳踝骨。那一對曾叫她受盡磨難的小腳,已被漢口產的四方圓豆莢似的軟麵小皮鞋藏了拙。
鎮長夫人在三間青磚黑瓦屋子門前,吆三喝四地叫著侄男侄女們的名字,囑咐他們小心輕放,那些家當就像她的生命一樣精貴。看得出來,這是一個有主張辦事利落的精幹人。當然,也算得上在農村出人頭地的好強人。兒子在部隊當了軍官,姑娘被貧下中農推薦上了省城裏的一所藝術學校,並參加了工作。她想到自己從村東頭嫁到村西頭,三千裏路雲和月,二十八年聲名塵與土,現如今也算熬出了頭,她很有一點舒心快意的感覺。這一回,她算從大地深處解放出來了。
幾個小夥子從屋子裏抬出了一張做工考究的二步精工雕花鑲金架子床。她看著這張床,抿住嘴想笑,這張床裏頭,有她和張鎮長新婚之夜的秘史;小夥子們又抬出了圓門鏤花虎腳兩開櫃,她站在晨光裏,還是抿著嘴笑,那裏頭有他們的櫃中緣;她彎下身子,用手摸了摸四角錐柱平麵幾何八仙桌,笑就忍不住了。因為她在這上頭,拍過老張的驚堂木。
她看著魚躍蓮花月當背、扶手拱起兩端的流蘇紅木椅,想著那個虎頭虎腦的革命急先鋒張光楚坐在上頭,神龍活現地要和她把離婚進行到底的張牙舞爪,事情就像發生在昨天。這套從屋裏搬出來、國色國香、精雕細刻的紅木家具在太陽底下明光淨亮。一個剛畢業的中學生看著這滿堂精彩,拍著精工二步雕花楠木床,大呼一聲:“二娘呀,你的家當,像國家文物哎!我看拉到美國去賣,說不定能換個華盛頓回來,價值連城。”
“華盛頓你二娘不要,這輩子就拿下了你二叔這一城。”七男八女們哈哈大笑起來。
又一小夥子叫道:“二嬸,這板車廂子做的躺椅,還要不要哇?”“要,那是你二叔走麥城時用的思過床。朝上頭一躺,他就會當政思危,搬,搬上!”
幫鎮長夫人搬家的晚輩們小心冀翼,輕拿輕放,不敢張狂。太陽上了一竿子高時,所有要搬的東西都上了車。鎮長夫人指揮著說:“用油布、床單把家什都蒙上。”
有個小媳婦嗔怪地說:“嬸子,從兩河口到祁星鎮也就十來裏路,眨巴個眼就到了,蒙它幹啥呢。”
“蒙上,叫你們蒙上就蒙上,咱不招搖過市。”鎮長夫人手一揮,果斷地命令道。很快,所有的家什都被五顏六色的被單子給蓋上了,碗口樣的粗井繩在東風牌大卡車的上下四周拴牢了。村裏的晚輩們猴上車,見縫插針站在車廂上抓好了扶手,他們還要趕到鎮上去卸車。
村裏所有的大小隊幹部:黨員、團員、婦女、民兵、貧協組長五大代表都到鎮上開會去了,張家巷子裏沒有一個頭麵人物來歡送她。當然,村裏人也不曾想鎮長媳婦會選擇這個時候離別,走這麼急。
幾個小隊的群眾聽說了,從菜地麥田,從村街裏巷跑了過來,擠在狹窄的青石板巷子口為她送行:“張家的,張嬸子,張姐,這就走哇?”“走。”就在她用一把紅銅鎖鎖了門,一個轉身,說了聲走時,眼眶裏已汪了一泡淚水,很快,那淚水就在與鄉親們告別聲中像大江奔流般湧了出來。
汽車鳴響了喇叭,順著一條不太寬展的村路出了巷子口,朝著河堤方向拐去。
東風大卡車終於搖搖晃晃地上了河曲。雪青色的楊柳已換了盛裝,飛揚的花絮散亂了春光。風,琉璃般劃過水麵,白鷺在微波細浪上扇動著翅膀。鎮長夫人坐在駕駛室裏,用一條幹毛巾擦著淚流不住的臉。
家門司機說:“嬸子,今兒是你的大喜日子,你該高興才是。這輩子能走出張家巷子,真是十年望了個柳陽春,你就在鎮上享清福得啦,上啥狗屎班呀。還手工業聯社技術科?”司機用譏諷的口氣勸慰道。
鎮長夫人歎口氣說:“這輩子我都沒成想離開過張家巷子柳樹灣。想走,五十年代城裏木業社的劉社長招過我,六十年代縣裏工藝美術公司的馬經理也招過我,七十年代初,鎮上的老高書記要我出山到輕工業辦襯個台,我都沒應承。現在,手工業聯社需要我,老張他需要我,我得遵命不是?他說我這輩子不能老贏他,他也得贏一回不是?他說,婚姻,婚姻,雙贏才是真。這一回,我聽他的,叫他贏一回。”
司機笑了:“二嬸,我叔這輩子,他就贏不了你,他是你手下敗將,他是你的俘虜,你的勝利果子對不對?別看他像個小鋼炮似的英雄,他還真的敬服你,全巷子裏的人誰不敬服你,說你命好。”
“你嬸子我這輩子不信命,我不向命這個東西低頭。”鎮長夫人說著把臉扭向車外,讓河麵上還有點刺骨割麵的風,勁吹著自己剛剛哭過、有點火燒火燎的臉。
張家巷子不是越來越遠,而是四麵近逼地向她襲來,拉扯著她的衣衫。人啦,在擁有一份成功喜悅的時候,跟勁就有一份辛酸在心裏泛濫成災。往事就像風雲般在她眉眼上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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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巷子深藏在唐白河交彙處的柳樹灣裏。十八世紀的時候,這個村莊的家族清一色姓張。到了十九世紀,一場洪水過後才從白河洲上搬來幾戶雜姓人家。張家巷子裏的人祖祖輩輩種著唐白河衝積過的天字頭好地,村裏沒有過當大官的人,也沒出過豪強。平凡得近乎平庸。村東頭唯一一處粉牆黛瓦兩疊院是“魯班”傳人柳木匠的家院;村西頭一處四合頭黃牆土垛黑瓦屋是村裏張瓦匠的宅子。張瓦匠和柳木匠是給村裏人起房蓋屋時建立起交情的。瓦匠的長子叫鎖娃在縣城裏讀書,柳木匠有一兒一女,女兒名叫春陽,比張鎖娃大三歲,讀過二年私塾,又在唐家祠上了三年新學,識文斷字,很有學養。兩位長輩在給人家起梁時打手接掌,為兒女訂了巷子親。能工對巧匠也算門當戶對。張家請媒人發了八字,看了日子。盡管女的比男的大,女大三抱金磚是唐白河人看好的年齡搭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