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解放的前一年,巷子裏出了個叫響的名人張光楚。有消息從城裏傳來說,在解放軍兩打襄江城時,張光楚冒著敵人的炮火,翻牆出城為解放軍引路,並在城裏參加了革命。時下,張光楚已被縣長秘密地送到“襄北革大”培訓去了。這個大名叫張光楚的不是別人,正是瓦匠的兒子張鎖娃。搞不好,這一回張家巷要出一個大人物了。
張鎖娃在柳春陽心目中簡直就是英雄。那年,張鎖娃在白河邊龍王廟念耕讀小學時,城裏來了個代課的王先生。王先生張口辛亥革命,閉口北伐革命,講了蘇聯革命,又講中國正在發生的革命,他把學生們一下子引領到唐白河以外的革命世界中。講到天黑,先生不能隻念革命不睡覺哇,為了給先生安個家,張鎖娃夥著幾個不信邪的同學鬧革命,搗了廟裏的觀音菩薩,砸了廟裏的金剛夜叉,把課堂搬到大堂,又叫老師住進課堂。消息傳回巷子,張瓦匠要生擒活抓張鎖娃,繩捆索綁把他吊到廟裏“祭祖”,慰菩薩。
張鎖娃不見了。
村子東頭柳木匠的女兒柳春陽,打開老爹還在打造的兩開門大立櫃,準備安上鏤花的夾角。不想,櫃子裏“咚”的一聲掉下個人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瓦匠的兒子張鎖娃。柳春陽一聲驚叫,召來了父親。柳木匠說:“鎖娃,你在村學裏砸神倒廟,這巷子你是呆不成了,明兒我進城去裝修襄王府,你就跟我進城讀書吧。”張光楚兩眼流出熱淚,給柳木匠磕了頭,也沒跟那個受驚的女子打照麵就走了。
張鎖娃對柳木匠家是崇敬的。柳家前清出過舉人出過秀才。到了第四代,主人家學術有專攻,專攻雕梁畫棟、琢木鏤刻之絕活,在襄江城很有名氣。柳氏傳人對女兒也很看重,送那個女子在唐家祠學校讀了《詩經》讀“古今”。那女子他晃過一眼,一看就是才中之人,匠人之後。
1950年的陽曆元月還在陰曆臘月裏泡著,當張瓦匠攆到襄北的馬莊區公所要兒子回來娶親時,剛參加革命的張光楚心裏一咯噔,臉上很快就出現了陰影。他想起柳家是巷裏有名的財東,不由得皺起了杠子眉頭,正下臉審問父親道:“這柳家眼下歸得啥成分?伯,我可對你說啊,我現在參加了革命,是要講階級陣線的。”
張瓦匠手一揮滿臉放彩地說:“這你放心,人家柳木匠家,門樓子高,成分劃得不高,他家有房產沒地產跟地主沒搭界。影響不了你娃子的光輝前程。”張瓦匠滿臉流光,很是得意地交代道:“縣上來的土改工作隊想給人家定個小業主。後來村裏的貧農會不同意,說柳木匠家一沒雇工,二沒剝削,也是靠扛活吃飯,頂多算個手工業者。後來就定成了手工業者,大不過介於富農和中農之間。這不影響你在革命隊伍裏頭吧?”特別是老瓦匠講到這些年兩家定了親,三升小麥二鬥米,柳家沒少接濟張家人時十分地動情。張鎖娃想著弟妹年幼,父母已老,革命理想還得服從家庭現實。再說若不是柳木匠遠見,資助他進城讀書,也沒自個兒的現在。他決計遵循父命回家完婚。
張家巷子的人用高頭大馬把村東頭柳木匠的花姑娘接到村西頭張瓦匠的黑平房。革命幹部張光楚穿著小立領中山裝,蓄了中分頭,頭上像塗了油。張鎖娃先是被柳家的陪嫁光照得眼花繚亂,很快又被馬上花團錦簇的人兒喧嘩得心花怒放。他從馬上把新娘子抱下來,一直抱到房屋裏。心想自己這輩子也算豔福不淺,娶了朵富貴牡丹。
十二根蠟燭照洞房,十二點鍾上新床是唐白河人的規矩。張光楚沒等到十二點就急切地掀了新娘子的蓋頭,那臉是楚楚動人,略施粉黛,白裏透紅,像玉盤裏放了一朵梅花。他轉過身從篾簍子外殼的暖水瓶裏倒了杯開水,遞給了新娘子。自個兒端坐在高腳木椅上欣賞起麵前的美人來。
柳春陽呷了口水,把杯子放在床頭櫃上,斜依床欄而坐定,低眼瞅瞅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她看見新郎倌十分英武,個子高大魁梧,方棱方正的臉,粗壯的脖子。嘴唇有點厚,眉毛很威猛,眼睛像鑽石樣光芒直射著她。張鎖娃到底是革命幹部,人很深沉,非淺薄之輩。柳春陽心裏斷然認為,麵前的這個男人就是她這輩子要用心打開的那把鍍了金的銅鎖。愛情這玩意在農村婦女眼裏太簡單,男女雙方的目光隻掃一眼,就能判定對方是否是你心中前世的姻緣老來的伴。
就在她心潮起伏的時候,張光楚也在審視著新娘子。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似的籠罩在新媳婦的周身。他的目光從她的脖頸子照到她豐盈的胸脯子,照到她細腰下的大胯子。媳婦由他的目光在身上掃來蕩去。女為悅己者容,不亦樂乎。張光楚忽然感到身上有什麼異情,嗓子眼冒煙似的嗆人。他的兩腿不住地打顫,很快他就想從靠椅上撲到床邊去,在女人月亮臉上先啃一口再說。然而,他還是有點拘謹,即便是新婚之夜,對生疏、隔膜的男女來說還是要先溝通再行動的。更何況比他大三歲的女人叫他有點怵。
很快,張鎖娃的眼睛像聚光燈,聚焦鎖定在新娘子裙擺下的一對尖尖腳上。這是一對叫人嫌惡的大約有五寸的小腳金蓮。張光楚驚得一下子從靠椅上站了起來,像被不講理的爹欺負了一頓,像被柳木匠的心窟眼算計了一回,他惡狠狠地惱怒起來,身下那急切切的塵根蔫了半截,身上的烈火情焰被麵前這雙如矛似槍的尖尖腳給撲滅了。像新生代遇上了寒武紀,腦瓜子像喝醉了酒還保留著一塊清醒的陸地:襄北革命幹訓班的同學們要是知道他回家娶了一個小腳女人,他這張臉朝哪兒擱?
柳春陽的小腳像要對他張鎖娃的革命人生造成毀滅性的災害,他的臉頓時掛上了風霜寒雪,讓人看見驚心破膽,神經脆弱的定會篩糠打顫。新郎倌臉上風雲突變,柳春陽預感和擔心的事發生了。她心中先是一陣吃緊,但很快就鎮靜下來,她生性剛強不是脆弱者。看見男人在瞬間發生了生理和心理變化,試探著站起身來說:“睡吧?”
張光楚答:“睡!”說著他就行動起來,打開廂式二步床兩頭的楔子,猛地把抽屜似的套床抽了出來,從床上扯下兩床棉被鋪陳好說。“你睡上鋪,我睡下鋪。”他知道,他現在不能上床,一旦上床,後果將不堪設想。
柳春陽明白了,他是不打算和她共寢合歡被了。他對她的鄙視使她感到屈辱。但她從容地解了衣裳大襟,十分謙恭地說:“你是革命幹部,還是你睡上鋪,我睡下鋪吧。”
張光楚手一揮:“算了,婦女翻身得解放,你睡上鋪,我睡下鋪。”
柳春陽說:“那我不就成了上智,你成了下愚,不合適吧”小腳女人冷不丁侃了一句,把張光楚駭了一跳。他心裏想,笑話。我是下愚?新婚之夜我不挨你,我看你咋想。他瞅眼看見小腳媳婦的臉上竟有一股凜然不可侮的傲氣,對他的做法還有點輕蔑。她雙手蓬在腦後,很快就散開一頭美麗的黑發。
火紅的蠟燭還在流淚。柳春陽睡在新婚的床上,臉對著玻璃瓦上淒婉的月光,冷靜地想著這突發的事態,想著不敢設想的未來,臉上布滿了嚴霜。還是在她一歲抓周時,奶奶看她一雙小手竟抓了一本《聊齋》,想這女娃將來定是個不能信守家規之人。過了三歲她就下令要把孫女的腳給纏緊了,別讓她長不到青春十八就跑了。奶奶死命地纏,母親死命地撕扯。可是老祖奶還是給她留下了這雙畸形的小腳。她的眼睛直射著玻璃瓦,一動也不動地繃著腳尖想著對策,她要以靜製動。
張光楚在下鋪動得厲害,輾轉反側。他兩眼一閉,腦海裏就蹦出個“女戰士”的漂亮倩影來。那女戰士是他在“襄北革大”的同學,他們相識於解放軍攻城的戰鬥中,相知於那所幹打壘的革命熔爐。那“女戰士”濃眉大眼,粉紅的蘋果臉,齊耳的短發,銀灰色的列寧裝,英姿颯爽。一雙好看的能踏遍千山萬水的革命大腳,氣壯山河。她是衝破了封建婚姻而走向革命的青年女子,而他,卻是個從解放後的革命戰場上又蹈回封建婚姻家庭的窩囊男人。他狠狠地咒罵自己的淺見。那天他們聽軍區司令作對敵鬥爭的形勢報告時,那女戰士用力地扛了他一下,驚世駭俗地說,她這輩子找對象,非找一個像司令員這樣的“標本”不可。並說:“張光楚,你要能當個像劉司令那樣的人,我……”她不朝下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