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樹人與方潔很快就成了情人。
既是水到渠成,也是預謀策劃,質的飛躍發生在一個晚上。
花樹人所在學校組織旅遊。他報了名,但臨走突然變卦,不去了。他提了旅行袋從家裏出發,騙過了瞿芬,旅行袋裏還裝了瞿芬為他備下的兩包“康師傅牛肉麵”和半斤肉棗,供他路上吃的。到了火車站,他先在“小件物品寄存處”寄放了包,然後空了手趕到集合點,跟同事們說瞿芬得了急病,不能與各位同行了,實在是遺憾,說謊時麵容真誠而無奈。同事們沒一個懷疑的。揮別眾人後,他取了包,直奔方潔的一室戶,途中去建材商店買了些白水泥螺絲帽之類,都是預先早就計劃好了的。抵達目的地時,剛過十一點,方潔已經在準備午餐了。
方潔並不知道花樹人為了到這裏來而精心安排的上述艱難曲折。她隻知道花樹人說好了今天給她安一個小櫥。她的書太多,幾乎占盡了所有的家具,許多雜物都沒地方放置了。花樹人為她設計了一個借天不借地的辦法:做個小櫥,安到大門上方的那塊空間裏去,既不顯眼,又很實用,取放東西時隻要用張方凳墊腳便可以了。小櫥早已做好了,是花樹人幾次來時,依了門上那塊空間的大小尺寸設計製作的——花樹人中學畢業時趕上“文革”,花老先生當牛鬼,他去插隊,練出了一手木工活。小櫥做好已有多日,隻是苦於沒個完整的大塊時間來幹鑿洞打樁之類耗時間的活,所以總不能讓它到位——這自然是因為花樹人每次到這間小屋來,總是不能過久地逗留,免得引起那位人精似的瞿芬的懷疑的緣故。這一回花樹人有把握擁有不獲全勝決不收兵的時間了,所以兩天前就電話通知方潔,約定中午時分到達。至於他是如何地吹了牛撒了謊,有預謀有步驟地好不容易才掙脫了家裏的學校裏的千年鐵鎖鏈終於得自由得解放,他不會向方潔說,粗心的方潔又何從知曉!
看見方潔在洗菜淘米,花樹人忙掏出“康師傅”和肉棗:“簡單些吧,幹活要緊。”
方潔笑了:“好東西!你倒想得挺周到,像是出門旅遊似的!”
花樹人的臉免不了有點紅,說話也有點結巴了:“打洞的事……最費時間了……早吃完早開工……”
方潔又笑:“請了幾個小時的假?”
花樹人低頭扯那“康師傅”的封口,不吭聲。“方潔方潔,”他心裏說著,“我什麼時候是請了假到你這兒來的?誰會準我這個假?誰會批準我哪怕是一分鍾的這個假……”他連忙截斷了自己的思想。冥冥中他感到有雙眼睛在淩厲地盯著他,他打了個寒噤。
小櫥安放妥帖時,已近黃昏。方潔一直在幫著做下手,也弄了一頭一臉灰。她是個愛整潔的人,忙著就進衛生間洗頭洗澡。等她拾掇完了,花樹人竟已攀在窗口,開始了第二項工程了——用那早已購置好了的百葉窗,換下原先的布簾子來。
“哎——小心點呀!”方潔喊著,膽戰心驚地望著他,為他遞著工具和釘子什麼的。她有點恐高,如今住在六樓,連窗玻璃都不太敢擦。
花樹人於是不由分說地在裝好了百頁窗後,又將那幾扇玻璃的裏裏外外都擦了一遍。
恐高的方潔在他旁邊遞水送布,不敢走開,嘴裏總重複著“小心,小心”,一點也沒有了平時說話講究措辭句法語氣語調的風度。
花樹人偶而偷覷一下她張皇和憂恐的表情,總也忍不住想笑。他的心裏,漲滿了溫情,還有一種消亡了許久許久的自豪。
是的,他自豪地想,這些都應該是男人幹的事。方潔她幹不了。方潔缺少個幫她一把的男人。可憐的方潔,她盡管有過兩次婚姻,但她總是給予,從來也沒有得到過男人的支撐。包括自己的父親,他給的是學識,是地位,是父輩的關懷,但是他畢竟垂垂老矣。他那幾年全得依仗方潔的照料,方潔於他隻有奉獻。同在一個屋頂下的那幾年,花樹人對此太清楚了,父親父親,花樹人在心裏對著閃現到眼前來的那雙淩厲的眼睛說,你虧待了方潔了!你虧待了一個同樣有血有肉的水做的好女子了!那話剛從心底冒出,淩厲的眼睛竟就立即隱去了。
方潔站在窗台邊,總也不敢走開,她自己隻要一從高處往下看,兩條腿就會發麻發冷發軟,如今雖然不是她自己站在高處,但瞧著花樹人巍巍然立於窗台,她還是脖子上一陣陣地汗毛肅立。隻要那花樹人的身體一動,她就情不自禁地一個哆嗦,口裏喊出了千篇一律的“小心”來。隻是她的這種緊張,不一會兒就有了緩解。她看了出來,麵前這位雖然很有內秀但畢竟相當木訥的花樹人,登高動作竟是非常協調和靈敏。他身材高大,手長腳長,半個身子探在窗外,毫不費勁,毫不僵硬。方潔站在他的下方,隻見他那雙足有四十二碼的腳板牢牢地巴在窗台上,因為用力而緊張著的雙臂,一隻攀住窗框,另一隻探往窗外,那上麵的肌肉隱隱地鼓突著,活活地運動著,穿著一件緊身T恤的身體顯了一個均勻的三角。“行了!快下來吧!”方潔說著,“已經夠幹淨的了!”可是那花樹人還是顧自擦著。“跟他爹一樣的脾氣。”方潔忍不住想笑,眼前出現了花伯其的目光銳利的眼睛。方潔一時走了神。她莫名地想起了花伯其的幹瘦的胳膊,根根綻出的兩排肋骨。她甚至還憶起了早已退隱到記憶深處去了的那個小弟,她與他隻有過一個月不到的共同生活的比她小二十七天的小丈夫。浮到她眼前來的,是他那細細的軟軟的白白的尖尖的十個指頭,還有從腳上褪下了襪子扔向她的那個動作。方潔的嘴角起了一絲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