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已不是以往破敗的樣子了,如今的李宅早已成了十裏八鄉有名的官宦人家。

但院子裏依舊擺放著農具跟成堆的柴火,似乎兒子的官職並沒有太影響宅子主人的生活。

李禾看著眼前的景象,處處陌生,卻又處處透露著生活的氣息。

這是李禾回來之後第一次認真的觀察自己父母生活的院落.....

他看到了屋簷下掛著的香蕈,每一顆都是那麼飽滿。

李禾突然想起每年隨著書信一同過來的那箱衣裳和一袋袋曬好的香蕈,即使李禾說過很多次不想讓他們太過勞累,但王氏跟李三卻從沒有中斷過......

砰的一聲!

李禾手中的瓷碗跌落,他踉蹌著上前,雙手顫抖著,小心翼翼的將掛著的香蕈捧在懷裏,發出了自雙親死後的第一聲哀嚎!

“爹!”

“娘!”

“都怪我!都怪我啊!”

他無力地跌跪在院中,控製不住的抱緊懷裏的香蕈,似是最後的希望。

脊背彎成了弓形,似是要護著自己僅剩的這點溫暖。

院子裏的下人早在一開始就被李墨趕走了,如今隻有李禾壓抑又絕望的哭喊飄蕩其中。

李禾失態的這一幕沒有任何人看到,李墨忠誠的守在大門外麵,就連李禾的三個姐姐都不能進去。

直到深夜,李禾才挺直脊背走出了院子,似是白天的失態都是錯覺一般,此時的李禾又變成了那個運籌帷幄,雄心壯誌的李侍郎。

李宅被李禾徹底的封存起來,除了他安排的下人,其餘任何人都不允許靠近,就連自己的三個姐姐也是一樣。

似是將自己內心最後的柔軟也隨著李宅一同封存了,李禾不再拒絕他人的拜訪,而是在蘆屋不遠處又起了一個草堂,專為學子答疑解惑,來者不拒。

慢慢的,草堂的名聲越來越廣,竟也得了一個問經堂的雅稱。

三年一晃而過,朝廷卻遲遲沒有下發召李禾回京的旨意。

李禾身邊的人都十分焦急,就連在這求學的讀書人也為李禾憤憤不平,言語間滿是對朝廷的不滿。

對此李禾隻是製止了他們繼續談論,隨後便繼續自己講學的腳步。

一晃兩年又過去了,在李禾四十五歲這年,朝廷終於下發了起複的旨意,任李禾為新一任的吏部侍郎。

五年過去,李禾雖還是侍郎,但此時非彼時,朝中爭鬥不休,當初搶去戶部尚書位置的官員如今在內閣當中也成了一個擺設,毫不起眼。

明明是一個僅次於吏部尚書的官職,卻硬生生被他變成了六部中的邊緣部門。

如今的戶部最大的權利隻剩下撥款這一項了,其餘的職能都被天祚帝直屬的審計部奪去了。

這五年中李禾雖遠離朝堂,但跟京城的消息一直都沒斷,包括朝中的一些動向。

他對於自己被任命為吏部侍郎的事情毫不驚訝,畢竟有這個結果也是犧牲了自己師父盛保麟的利益。

沒錯,李禾的師父盛保麟要致仕了......

這個消息早已不再新鮮,任誰都看得清天祚帝對於盛保麟的忌憚越來越深。

若是盛保麟想保全自身跟家族,自然是要激流勇進的。

跟當初的柳懷芳一般,盛保麟也要幫助自己政治財產的繼承人坐上足以保護自己家族的位置上。

這個繼承人正是李禾。

而隻有盛保麟徹底退下去,李禾才有被重用的機會。

這件事李禾清楚,盛保麟也清楚,天祚帝更清楚。

皇帝需要李禾和盛保麟幫他辦事,卻不允許他們在朝中的勢力過大!

但盛保麟和李禾有從龍之功,天祚帝再怎麼樣都不敢直接發落他們,隻能削減他們的勢力。

李禾丁憂回家,盛保麟自然也就安全了。

但他不會一直安全,因此李禾離開的這幾年就是盛保麟布局的幾年,他既要安全的退下來,也要把自己的弟子扶上高位。

更何況隻有他退下來,族中的後輩才有機會往上爬,自己的兩個兒子才能真正的平步青雲。

權利的交接十分順利,李禾隻當了半年的侍郎便接任了吏部尚書,盛保麟也在和天祚帝的三請三讓中留下了君臣相宜的佳話。

初初上任,李禾並沒有大刀闊斧的改革,哪怕天祚帝的言語之中經常暗示與他,他也隻是表示時機未到。

李禾清楚地明白要想真正的完成變法,上上下下必須都要是自己的人,而朝廷如今這種頹喪的風氣才是最需要改革的!

李禾上任的第一把火便燒到了官員的政績考核上。

考成法摒棄了以往由吏部官員考評官員政績的形式,而是由內閣統領監察機構,再由監察機構監督六部,六部統領府州縣各級官員,最後彙總每年的政績考核,沒有完成既定目標的輕則罰俸,重則貶官,至於每年的任務目標則由內閣製定總綱,再根據各府州縣情況單獨設立。

考成法初初實行,遭到了許多人的抵製,畢竟以往的考評優劣多是論資排輩,而考成法的施行無疑會讓以往偷懶的官員不得不日日勤勉。

李禾雖是吏部尚書,但並不是內閣首輔,因他年紀較輕,天祚帝也並沒有加封他大學士的稱號。

也因此,李禾的這個吏部尚書是處處被掣肘。

若不是天祚帝在後麵全力支持,恐怕李禾的謀劃要中道崩殂了。

天祚帝的野心比起他的父親一點都不少。

先帝在位期間勵精圖治,周邊藩國無不俯首稱臣,歲歲納貢。

就連最強勢的北漠王庭都被打的分崩離析。

天祚帝沒有先帝那樣馬上的功夫,便隻能在文治上麵下苦工,繼位以來事事親為。

若不是精力實在不夠,怕是都不會有內閣什麼事了。

也因此,在聽到李禾提出的考成法之後大力支持,也讓朝廷的辦事效率提高到有史以來的最快速度。

“大人,這是六科送上來的今年各省州縣的政績考評,請您過目。”

李禾聞言放下手中的公務,讓人退下去後便看起了剛剛送過來的冊子。

考評法至今已經實行六年了。

這六年裏李禾什麼都沒幹,隻堅持一件事,那就是考評法的落實。

這六年裏,他提拔了不少以往不得誌的年輕官員,也挖掘出了不少人才。

如今這朝廷上上下下雖說不全是他的人,但每個部門幾乎都有他安插的人手。

有的是部門的核心人物,也有的隻是裏麵不起眼的小透明。

但李禾認為,人的重要性不在於他處於位置的關鍵,而在於你如何用他。

有的時候,小人物更能起到大作用。

李禾一邊翻著冊子一邊將上麵的人名跟自己腦海中的印象互相比對,思量這些人中有沒有值得他拉上一把的。

李禾也不是什麼人都提拔的。

若是年輕的他可能還覺得人應該憑著自己的實力劃分等級,但如今李禾隻需要跟他一條心的人。

他們可以能力不那麼出眾,隻要聽話便好。

這些年李禾曾經資助過或者聽他講學的士子們陸陸續續的都邁入了官場。

李禾憑借在讀書人中的名聲和對他們的恩情,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給他們畫了一個無比香甜的大餅。

年輕人總是熱血沸騰的。

每個人聽完李禾的描述後都恨不得馬上在官場上大展拳腳,施展出自己一身的才華。

還是李禾告訴他們時機未到,讓他們靜靜等待。

而時機什麼時候到,李禾也不清楚。

李禾將手上的冊子又重新整理了一遍,這才送到天祚帝的禦案前。

天祚帝隻不過比李禾大五六歲而已,身體卻好似破舊的風箱一般,到處都是窟窿。

前段時間還生了一場重病,纏綿病榻幾月之久。

這才稍微有點起色,就迫不及待的處理政務了。

李禾見天祚帝一臉虛弱,忍不住勸道:“陛下,還是以保障龍體安康為先啊!”

天祚帝聞言無力地擺了擺手,接著看起了冊子。

半個時辰後,天祚帝終於看完了冊子,臉上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卿的考評法果然有奇效,如今朝中人才濟濟,全是卿的功勞啊!”

李禾聞言趕忙回道:“陛下言重了,若不是陛下慧眼識珠,臣也不能為朝廷選拔出這麼多的人才。”

若是以往,天祚帝對於李禾的這番表現可能十分滿意。

但他如今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十分清楚,他隻怕自己撐不到變法的那一天了!

天祚帝沒忍住咳嗽了兩聲,身邊的太監見狀趕緊輕拍天祚帝的背部,然後讓人送上溫熱的茶水讓天祚帝潤喉。

天祚帝淺啜一口,隨後便示意屋內的閑雜人等全部出去。

等屋內隻剩下君臣二人之後,他才衝著李禾招了招手。

李禾不解的上前,卻見天祚帝指了指旁邊的椅子說道;“自己去搬張椅子,近前來說話。”

李禾聽話的去辦了一張圓凳坐在天祚帝下首,全程微低著頭,神態恭敬。

天祚帝見他這個樣子心中不禁更滿意幾分,說道:“你如今也到知天命之年了,怎麼就沒想著成親生子呢,朕在你這個年紀連孫輩都成親生子了。”

李禾聞言自嘲:“臣如今都是要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哪好意思再禍害好人家的姑娘。如今雖是沒有子嗣,但也有外甥在膝下盡孝,臣也算有養老送終的人了。”

“你啊!”

天祚帝見李禾態度堅決,也不好再勸,畢竟是臣子的私事,他也不好說太多,這才將話題轉到了正題上麵。

“你如今孑然一身,就算外甥在身邊孝順怕是也有力有不逮之時,就沒想過收一兩個貼心的弟子教導嗎?”

李禾苦笑搖頭:“年輕時學識不夠,不敢誤人子弟,如今年紀大了,也沒這個精力了。”

他心裏隱約猜到些什麼,隻是如今變法就已經占據他全部心神了,著實沒有太大的精力能分出來了。

天祚帝自是也聽出來了李禾話語中隱隱的抗拒之意,隻是他沒有放棄,依舊笑著說道:“朕的小十,今年也有十五了,還算聰慧,隻是朕對他有大期望,那些翰林院的學士們學識是夠了,但總帶著一股酸腐的氣息,朕不慎喜歡。”

“看來看去,還是卿最合朕的心意,既然卿也沒找到合心意的弟子,不如看看朕的小十如何,萬一就入了卿的眼呢哈哈!”

天祚帝說的輕鬆,李禾卻聽出來一些不一樣的意思。

這些年李禾身在權力中心,自然有許多皇子威脅拉攏,但他全都沒有理會。

天祚帝的政治手腕不差,這些皇子雖然鬧騰,但在皇帝的威壓下做不出太放肆的事情,就算在朝中籠絡官員也多是一些邊緣之人。

天祚帝可能是吸取了前朝教訓,這些皇子一個封王爵的都沒有,就算是成年了入朝辦差,也多是一些瑣碎的事情,接觸不到權利的中心。

這也導致雖然這些皇子蹦躂的厲害,但能對皇權造成威脅的沒有幾個。

而如今看皇帝的意思,景朝的下一任帝王已經定下來了。

李禾微微一歎,站起身道:“臣見識微淺,怕難當重任,還望陛下三思。”

天祚帝深知李禾是不想再被卷入奪嫡風波之中,隻是如今他的身體已大不如前,不知還能堅持幾年。

那些子嗣他並不擔心,日後新帝登基造不成什麼影響,隻是朝中黨派林立,若是不給新帝找一個強勢有力的老師,他怕新帝甫一登基便就會被架空。

天祚帝走到李禾身前,雙手緊緊抓住他的手腕,語帶希冀:“李禾,朕隻能相信你了!”

李禾感受著手腕傳過來力量,沉默了好一陣才妥協般的歎了口氣,無奈道:“臣,遵旨!”

見李禾妥協,天祚帝的臉上重新染上笑意,他熱切的拉著李禾又說了好一會兒話才放他離開。

待李禾離開,天祚帝臉上的笑意慢慢隱去,他沉默的坐在禦案前,半晌道:“宣十皇子。”

內侍恭敬地離開,空曠的屋內隻餘天祚帝一人,他深色低沉,不知在想些什麼。

沒多久內侍就進屋稟報,十皇子來了。

想起自己的小兒子,天祚帝的臉上染上了點點笑意,他語氣溫和道:“宣。”

十皇子雖還未及冠,但言行舉止十分沉穩,恭敬行禮道:“參見父皇,不知父皇喚兒臣前來所為何事。”

天祚帝見小兒子明明是少年郎的樣子,卻偏偏學著一副沉穩的樣子,忍不住裝作生氣的樣子逗道;“怎麼,沒事朕就不能喊你了?”

十皇子聽到自己自己父親明顯帶有怒氣的聲音,這才慌忙道:“兒臣不是這個意思,兒臣也是想時時看到父皇的,隻是父皇日理萬機,兒臣不敢攪擾。”

天祚帝原本還有心思逗逗他,此時見他一臉驚慌突然覺得索然無味,擺擺手道:“好了,朕不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