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便招手讓他上前,溫和道:“今日都學了些什麼?”
十皇子見父皇考教自己的學問,自信道:“今日先生講了《孟子·梁惠王》篇,兒臣頗有受益。”
“哦?是嗎?那朕考考你如何?”
十皇子一臉自信:“父皇盡管考教便是。”
天祚帝見自己的兒子如此自信,思索一番道:“朕記得孟子·梁惠王開篇便是梁惠王問孟子:叟不遠千裏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答: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矣,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苟為後義而先利,不奪不饜。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你覺得孟子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十皇子聞言不假思索道:“孔子曾言: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不僅為人處世是這樣,治理國家也是這樣。梁惠王心裏隻想著孟子帶來切實的好處,實際上仁義二字才是國家最需要的。隻要君王利用好仁義,就能讓臣民各安其職,天下也就不會大亂了。”
十皇子說完後便一臉期待的看向自己的父皇,想要得到他的讚賞。
誰知天祚帝眉頭緊皺,一臉無奈道:“看來那群腐儒真是把你教壞了啊!”
如果十皇子是一個普通的臣子,這樣的想法自然是沒錯,但若是身為帝王還有這樣的想法,那便是大錯特錯了!
孟子的那套隻是依靠人內心的道德約束自己,可人心易變,這世上最不可靠的就是仁義二字了!
他無奈道:“父皇親自給你挑選了一個老師,日後你便跟在他身邊好好學習,至於每日的講經便停了吧!有他一人便夠了。”
十皇子感受到自己父皇的失望有些惶恐,但在聽到父皇又給自己找了一個新老師之後又鎮定起來。
他好奇道:“到底是什麼樣的老師,競得父皇如此讚譽。”
天祚帝微微一笑:“是現任吏部尚書,前朝的六元狀元郎,李禾。”
“李尚書?!是他?”
十皇子一臉驚訝,不理解自己父皇為什麼會選一個朝廷重臣來當自己的老師。
突然,他似是想到了什麼,胸中忍不住激蕩起來。
難道父皇他......
十皇子強自壓下心中的激動,故作平穩道:“李大人是朝廷重臣,若是讓他做兒臣的老師,怕是...不妥吧...”
天祚帝看著十皇子的表情不斷變換,雖然他極力壓製,但到底嫩了些,被天祚帝看的一清二楚。
天祚帝目光沉沉,平靜道:“沒什麼合適不合適的,小十要記得好好學,不要辜負朕的一片苦心。”
十皇子見自己父皇真的要給他找一個朝中大臣做老師,到底沒有忍住,喜形於色。
“父皇放心,兒臣一定會好好跟李大人學習的。”
得了這麼大的好處,十皇子更加殷切,天祚帝也樂於享受天倫之樂,這對天家父子陷入了難得的溫情時刻。
沒過多久,天祚帝就親自帶著十皇子去了六元府,讓十皇子拜李禾為師。
李禾也並沒有因為弟子是皇子就誠惶誠恐,而是按照規矩收下了他,並訓話一番,便就結束了。
這件事皇帝並沒有刻意遮掩,慢慢的朝堂上下便就都知道了這件事。
十皇子就這麼進入了朝臣眼中。
原本大家隻以為這是天祚帝偏寵小兒子才這樣的,其餘皇子依舊還有奪位的機會。
雖然逐漸有人開始接觸十皇子,可他到底年紀小,身邊又有李禾這樣的重臣,因此朝臣都持觀望態度。
可是一則突如其來的旨意徹底擾亂了朝堂的平衡,人們都明白,大景朝下一任的君主,定下了。
旨意很簡單,將慶國公年僅十二的嫡幼女賜婚給十皇子做了正妻,待十皇子及冠後成婚。
旨意下來之後,朝野一片嘩然。
慶國公是開國八公之一,也是如今唯一還握有軍權的人家。
現任慶國公執掌京郊大營,他的嫡親胞弟則是鎮邊將軍,如今鎮守在大同,是朝廷最堅固的一條防線。
賜婚旨意一下來,便是將慶國公一家徹底綁在了十皇子的戰車上。
現在的十皇子身邊一文一武皆是朝廷重臣,還有哪位皇子敢與其爭鋒。
許是情況明朗,朝廷如今是難得的平穩。
十皇子依舊每日聽經,但時間大大減少,餘下的時間不是在天祚帝身邊接受帝王教導就是被李禾帶著去體察民情。
時日久了,十皇子身上的浮躁也慢慢消了下去,整個人是徹底由內而外的沉穩了下來,亦練就了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
天祚帝十分欣慰,心裏一直提著的那口氣也落了下來,身體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撐不到春天了。
次年二月,帝崩,著十皇子景彥繼位,吏部尚書李禾,慶國公宋廷祚為輔政大臣,朝廷上下大小事情均交由內閣處理,待新帝加冠還政於新帝。
旨意一下來,十皇子,不,該稱呼他為新帝了。
新帝是最為吃驚的人。
他怎麼也沒想到父皇竟然將權利交給了自己的老師李禾,此刻他心中以往對老師的敬慕漸漸被奪去權利的怨恨替代了。
誰都不清楚先帝為什麼會下這樣的旨意,而這一切隻有李禾最清楚。
天祚帝臨終之前曾秘密召見他。
當時的天祚帝形銷骨立,說話都是斷斷續續的。
但帝王威勢猶在,那一雙眼仍舊讓人不敢直視。
天祚帝當時給了李禾兩個選擇,一是按部就班的輔佐新帝,日後得個善終,二就是接著推行新政,但很有可能屍骨無存。
李禾沒有任何猶豫的選擇了第二個。
對於他而言,新政已經費盡了他半生心血,他是絕對不會放棄的。
隻要新政落成,哪怕當朝被萬人唾罵,也自有後人為他爭辯。
天祚帝聽到李禾的選擇久久無言,最後竟忍不住笑出聲來。
“哈哈...朕...朕就知道!朕就知道!你,李禾,是不一樣的!咳咳咳....咳咳咳...”
天祚帝一邊咳嗽,一邊將一卷帛書從枕下掏了出來。
“這是朕能給你的唯一一樣東西了......”
天祚帝聲音虛弱,斷斷續續道:“若是有一天,有一天...新帝要除掉你,憑借這個,能保你一命...你我君臣一場,終究是朕負了你...日後...日後這路...隻能你自己...走下去了..,...”
李禾打開帛書,上麵赫然寫著讓李禾全權主管新政一切事宜,就是新帝也不得置喙。新政不論成功失敗,赦免李禾全部罪行,免去其一切官職,準其回鄉安享晚年,終身不可踏出家鄉一步。
李禾一字一句的念著帛書上的字,聲音逐漸喑啞,念到最後,看到上麵蓋著的皇帝玉璽,李禾忍不住涕泗橫流,跪地叩首:“臣李禾!謝主隆恩!”
天祚帝沒再說話,沉默的擺了擺手,讓李禾退下。
隻是當李禾走到門口時,他還是沒忍住喊出聲來:“慎之!慎之!朕沒忘!朕一直沒忘!”
李禾直覺胸腔有什麼東西沉甸甸的壓著,讓他喘不上氣,也說不出話來。
他背對著床上的帝王,嘴巴張張合合,最後顫抖著道:“臣,都知道的,臣都知道的...知道的...”隨後便步履蹣跚的離開了屋子,隻是嘴裏一直念叨著什麼。
床上的天祚帝緊閉雙眼,有淚水從眼角滑落,隨即又隱沒在鬢間。
這對君臣,曾經誌投意合,也曾意氣風發的想做出一番不輸長輩的功績來。
隻可惜世間人人逐利,兩人漸行漸遠,隻有一捧微弱的火苗在兩人心間燃燒......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天祚帝終是找回了初心,以一卷帛書全了君臣情誼,也為兩人的相知相交畫上了不算完美的句號。
新帝登基,年號元平。
縱是心有不甘,也隻能隱忍下來,讓李禾全權掌控。
李禾也知道自己時間緊迫,還好在考成法下,大景的官員變得從所未有的高效率。
新帝登基次月,李禾便提出了一條鞭法,強壓下朝中異議,先在福建兩廣一帶試行,誰知當地知府跟豪強大族沆瀣一氣,屢屢阻擋新政實行,使新政險些夭折。
李禾以雷霆手腕震懾,派去心腹任欽差大臣,全程主導新政施行,若有不從,先斬後奏。
最後福建兩廣一帶以血的代價施行新政,兩年下來頗有成效,李禾也順理成章的在全國施行。
元平四年,新帝加冠,大婚,吏部尚書李禾拒不還政,蓋因新政不穩,不想橫生波折。
帝不喜,秘密聯絡輔政大臣慶國公,欲治罪李禾。
但因朝中遍布李禾黨羽,隻能徐徐圖之。
元平十年,新政漸穩。
李禾逐步還政於皇帝,皇帝雖大全在握,但因朝中遍布李禾黨羽,仍覺處處掣肘,心中對李禾忌憚之心更甚。
元平二十年,景朝在新政的作用下國力節節攀升,但朝中爭鬥愈發激烈,皇帝與內閣的矛盾已經達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
而李禾也已經六十六歲了。
他知道再待下去,他和皇帝便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因此在安置一切事宜,他便帶著那卷先帝留下的帛書進了宮。
沒人知道那晚發生了什麼,隻知道禦書房的瓷器換了一批又一批,次日大朝會,吏部尚書,內閣首輔李禾上書乞骸骨,帝允。
這場風波便就不明不白的平息了。
吏部尚書的離去似乎標誌著皇帝的權勢已經達到了頂峰。
沒多久便有人在朝會參皇後母族通敵叛國,皇帝雖壓下不管,但彈劾人員日益增多,證據也是不斷往禦案上遞。
皇帝一概不理,隻說相信慶國公,畢竟這是先帝為他選的輔政大臣。
皇帝的偏袒無疑是在慶國公事件上添油加火,朝臣議論紛紛,均不滿皇帝的態度。
最後皇帝迫於壓力,不得不下令徹查,誰知竟查出來慶國公府真的通敵叛國,皇帝一怒之下便將府內全部人員壓入死牢,責令鎮邊將軍即刻歸京。
皇後知道這是皇帝在清算,不得不在禦書房前脫簪請罪,懇求皇帝看在夫妻情分上免除死罪。
皇帝不好駁了皇後麵子,隻好判處十五歲以上的男丁斬立決,其餘婦孺老弱流放邊疆,終生不得回京。
皇後心灰意冷,自此關閉宮門不在外出。
因皇後是先帝賜婚,皇帝不好廢除,便收回皇後金冊寶印,令貴妃掌管。
至此,皇帝再無威脅,天下權勢盡在其手。
而李禾也在歸鄉後知道了自己好友宋桂楨的死訊,悲痛萬分。
最後隻能輾轉托人將宋家人的屍首偷偷運出亂葬崗好生安葬,又將宋桂楨的幼子解救出來,養在膝下。
而這也成了宋府唯一的血脈。
元平二十四年,李禾因病而終。
多年的勞累早就拖垮了他的身子,為了不拖累族中,他下令遷出自己這一支血脈,並將幾個姐姐都記在了幾個故去的叔伯名下。
同時秘密命人將其屍身另葬他處,李家的祖墳中隻立他的衣冠塚。
李禾死後族中眾人無不悲痛萬分,為了紀念他更是將村名由鄒家村改為六元村,以此紀念他的功績。
李禾死後不到兩月,京中就來人緝拿李氏族人,罪名是李禾假傳聖旨,陛下下令滿門抄斬。
可是等他們來了才發現,李禾家中早就沒有人了,甚至就連六元村裏的李氏一族在法理上也跟李禾不是一家人了。
他們本想全部緝拿,可是想到李氏一族還有人在朝為官,便也不好行動,隻好悻悻而歸。
回京稟告之後,皇帝沉默良久,最後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史書記載:李禾,字慎之,靖江人,少穎敏絕倫,十二為廩生,得小三元之名。知府盛保麟奇其文,曰:“大才也。”遂收其為徒......景平三十四年,禾成狀元,授翰林修撰,深受帝寵......景平三十五年,獻灌鋼法,為國利器,驅蠻人於千裏之外......景平三十六年,任惠來縣知縣,獻海鹽於帝,帝大喜,下旨恩賞其父母......天祚二十七年,帝托孤於禾同慶國公,允其涉政......同年,新帝登基,建元元平,禾攝政,推行新法......元平二十年,禾辭官歸鄉,帝允......元平二十四年,禾因病而終,死前遷出宗族,立衣冠塚,其不知葬在何處。
及卒,帝為輟朝,諭祭九壇,贈上柱國,諡文忠,準其修碑建祠,立書記傳。
尚書紀雲等言:“故輔禾,受遺輔政,事皇祖者十年,肩勞任怨,舉廢飭弛,弼成元平初年之治。其時中外乂安,海內殷阜,紀綱法度,莫不修明。功在社稷,日久論定,人益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