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下,四周灰蒙蒙一片,如煙如霧。
嵌在漢白玉須彌座上的朱紅宮門緩慢闔上,四喜跪在原地,怔怔望著前方出神。
良久,她忽的以頭叩首,對著明窈離去的方向重重嗑了三個響頭。
……
煙雨朦朧,雨珠順著簷角滑落,細細長長的一道。
四喜送來的攢盒中除了小吊梨湯外,還有兩三樣精致吃食。
明窈提著攢盒穿過遊廊,隔著清寒雨幕,遙遙望見窗前的沈燼。
一身象牙白圓領袍衫,沈燼正站在書案後作畫,書房點了燈,燭光搖曳在沈燼眉眼。
明窈恍神片刻,款步提裙步入書房,屈膝福身。
“殿下,禦膳房送來了膳食。”
屋內久久的安靜,落針可聞。
燭光晃動,在明窈腳邊留下昏黃的一道光影。她低垂著頭,白皙纖細的脖頸露在空中。
雖是深秋,然屋內冷得厲害,明窈身上又穿得單薄。冷風森寒,從窗口灌入,明窈縮縮脖頸。
案上的燭火又短了半截。
() 一刻鍾、兩刻鍾……
明窈記不得自己站了多久,隻聽窗外雨聲淅淅瀝瀝,雨似乎更大了。
漆木捧盒端在手中,雙手雙膝都開始酸疼,麻木僵硬,明窈悄悄抬眸。
目光無意瞥見書案上攤開的雪浪紙,明窈陡然一驚,跌跪在地上。
攤開的雪浪紙上,是三兩株開得正旺的桂花樹。
沈燼擅丹青,寥寥幾筆,桂花樹躍然紙上,似乎還能聞到淡淡的桂花香。
明窈前腳才將五皇子患桂花蘚一事透露給四喜,沈燼後腳就知道了,還特意畫了桂花樹——
和敲打無異。
明窈斂眸低垂,單薄眼皮輕輕顫動。
書案後黑影覆近,沈燼緩緩步至明窈身前,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而易舉落在明窈後頸處,掌心用力。
窒息和顫栗遍及四肢,鋪天蓋地的陰影籠罩在明窈眼前,她氣息急促,雙足撐不住身子,又直直往前跌去半步。
落在脖頸處的手指由後往前,沈燼輕抬起明窈的下頜,那雙狹長鳳眸淩厲陰翳,如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透不出半點光亮。
皇後是難產去世的,沈燼自小落了弱疾,掐著明窈下頜的手指白淨修長,透著冷白之色。
他麵無表情低垂下眼眸。
明窈怔怔揚起頭,眼角淚珠未幹,泫然欲泣。一張臉未施粉黛,泛紅的眼尾落在燭光中,似雨中打顫的紅梅,分外惹人憐惜。
明窈艱難啟唇:“殿下,我並非有意……”
掐著明窈下頜的力道更重了。
……
良久,桎梏在明窈上方的黑影終於離開。
沈燼一手負在身後,寬鬆的長袍蕩起片刻的夜色。
他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丟至明窈腳邊,聲音猶如簷下雪。
“去榻前跪著。”
厚厚的一本古籍砸落在地,發出哐當一聲重響。
院中雨聲連綿,不絕於耳。
明窈跪在沈燼榻前,借著窗外縹緲夜色,隱約辨出書上晦澀的文章。
沈燼覺淺,偶爾睡不著,便會讓明窈念一整宿的書。
榻上青紗帳慢低垂,光影交錯。
沈燼抵著迎枕,閉眸假寐。
恰逢一陣風穿過,拂開一角的紗幔。夜色綽約,無聲暈染在沈燼臉上,沈燼眼角那顆淚痣也隨之落在明窈眼中。
她神思恍惚,出神的刹那,還以為自己又見到那人。
也是這樣的深秋,也是這樣的陰雨綿綿。
鏤空槅木窗子半掩,那人一身金絲滾邊象牙白暗花袍,眉眼溫潤。
唇間輕掩咳嗽兩聲,孟少昶抬眼,眼角是擋不住的笑意。
“榜下捉婿?若真有那一日,我便入宮向聖上稟明……”
明窈不明所以:“稟明什麼?”
孟少昶唇角噙著笑,深深朝明窈望去一眼,意有所指。
“內子善妒,倘或……砸我做什麼,明窈,明姑娘,姑奶奶,祖宗,那白玉獸麵鎮紙可是你家公子花了一百五十兩銀子買來的,若是真砸了……”
話猶未了,那一方白玉鎮紙已在書案邊碎開,四分五裂。
明窈摔門而去,耳邊蘊著淺淡的緋紅之色,隻留下飛快的一聲:“誰是你家內子?輕浮!”
木門隔絕了屋內孟少昶爽朗清亮的笑聲,伴著一兩聲咳嗽。
那時明窈做夢也想不到,不過半年光景,孟少昶就被卷入科場舞弊案,從人人驚羨的探花郎淪落成階下囚。
“公子……”
明窈無聲張了張唇,窗外銀蛇掠過,亮白光影閃入,照亮角落的半隅,紗屜子在風中搖曳晃動,發出細微動靜。
雙膝生冷麻木,遙遙的,隻聞遠處的鼓樓傳來鍾聲。
伴著雨聲落在明窈耳中。
明窈跪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