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西風夾卷著稀疏的鵝毛雪片,甩落在幹枯的大地上。剝光皮的老榆樹隨著風雪的緊慢,發出尖利的哀鳴。銜夾在地縫中沒有生命的蒿草,還頂風做著無望的掙紮。高低不平的田地裏,龜裂成大小不等的土塊上,還殘留著參差不齊、一兩寸高矮的幾根禾稈,偶爾還能發現幾株幹癟的穗頭。幾隻灰色的麻雀為爭搶它,互相撕落幾根本不太稠密的翎羽,等尖嘴去殼後,對著空空如也的麥殼失望不已,它們垂頭喪氣地又去爭搶另一顆。
沒有街道,沒有前後,千篇一律用土塊泥成的房屋,缺窗少門,有的還七倒八歪地散塌在高低不平的沙石地上。
沒有狗叫,沒有雞鳴,更沒有馬嘶。沒有人聲,全村沒有一棵樹木。完完全全像一攤亂墳崗。
村頭的黃土沙石路上站著一老四少。這五個人穿戴各異,但衣服上的各色補丁卻都是差不多的一樣多少,唯有老人衣褲上的補丁是大摞小、小壓大,已很難看清原來棉衣的顏色了。他們高矮不一,但臉上的膚色卻是一樣的黃綠色。過分大的眼睛並非都是每個人的本來麵貌,皮包骨頭的臉上都能清楚地望見高高的骨骼輪廓。
老的是我的母親,四十一歲,但從麵貌上看,說六十歲沒有人不信。兩個女的小些的叫高紅,是我的妹妹;另一個叫田雨水,是隔壁鄰居,又是我的同窗好友。還有一個男的是我的弟弟高揚,比我小兩歲。雖然上下棉衣都有些破爛,但他滿不在乎地把背在身上的褡褳往上縱了縱,大聲說:“哥哥,還走不走了?”
“媽媽……別掉淚了!你們都回吧。”我望了眼滿含淚花的田雨水,轉過身,拉過鑽在母親衣襟下瘦弱的妹妹,蹲下身子說:“和媽媽、姐姐回去。我和你二哥哥不幾天就回來了,來的時候一定給你多背些胡蘿卜和其他好吃的……”
“哥哥……我……我不讓你走!”高紅取掉含在嘴裏的大拇指抱住我的臉頰聲淚俱下地哭喊。
“不叫我們走,留下都等死嗎?”高揚拉了一把妹妹,惡狠狠地先走開了。
“小紅,放開你哥哥讓他們走吧。你這樣哭喊,他們出門在外能安心嗎?”田雨水邊哄小紅邊對我媽媽說,“嬸嬸,我們也回吧。”她掏出手絹子擦去了小紅淌在我臉上的口水和淚水。順手把手絹子塞到了我手裏說:“你也走吧!到外頭不管行不行還是早些回來。看!你媽媽和妹妹她們都放心不下。”
我直起腰剛轉過身子,媽媽從衣襟下抽出手,把兩個麩糠餅子塞到我手心裏說:“拿上!今晚若找不上些吃的,你兩個一人一個先壓壓饑。”
我接過還有手溫的餅子,望了望深情的田雨水和擦淚的媽媽,忽然塞進了妹妹的手中,猛地轉過身大踏步地走開了。
“哥哥……哥哥……”風雪中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哭叫聲。
心情沉重的我追上了滿不在乎的高揚,說:“你是哥哥,不能老搗打她,我們就這麼一個妹妹,她還小,你就不能疼愛著些她嗎?”
“不嫌她尿水子多,還說我光惹她!你們都偏著她,盡都說我的不是。”高揚用左手抹了一把鼻涕不服氣,強辯的同時又喊了聲:“哥!兔子!”就追去了。
“別跑了,追不上。”我嘴說追不上,但腿腳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也奔跑了起來。
一陣徒勞的追趕,雖說一無所獲,但我們卻趕了許多路程。回頭看自己的村莊,已模模糊糊;往前看陌生的城郊,連成黑沉沉的一片,細看已能看清許多莊戶人家了。
“哥,川裏人的飯熟了!你看煙囪裏的煙都藍了。”高揚嘴裏叫著哥,眼神就像一根直線,死盯著冒煙的村莊。一臉汗毛及細長的脖子和還沒有長成的喉管急促地上下蠕動,好像熱騰騰的飯碗挨到了幹裂的嘴唇上。
直言快語的高揚哪裏知道此時此刻我沉重的心情……
艱難的生活逼得早熟的山裏娃走上了這一步乞討之路,確屬無奈。
我向多病的父親和辛勞的母親提出帶弟弟外出求生,是兩天前的事情。
前天,隊裏最後一次分完了多半是草籽的糧食。我和媽媽細細盤算了半日:全家六口人一天隻吃三斤原糧,才能勉強維持到來年的秋收。如果來個親朋好友,或者年頭節下雖然多少能改善一下生活,但不知道又有多少個日子灶火裏是不能冒煙了。
昨天早上,母親狠心做了一頓稠稠的菜多糧少的早飯,還奢侈地做了一碟蔥花油辣子。等到媽媽端碗的時候,飯隻有一個鍋底,辣子也隻剩一個紅印。媽媽抱怨道:“饑腸餓肚的,辣子吃多了心口子痛。”
急嘴的小紅說:“二哥把辣子都埋到了碗底裏了。”為此,不懂事的高揚又欺負了弱小的妹妹。我拉開了高揚,抱起淚流滿麵的妹妹說:“小紅不哭,明天我把你壞二哥領上走得遠遠的,他就再不欺負你了。”
順口一句話倒提醒了我。我放下高紅,轉臉向父母親提出了我倆外出乞食的事:“一來可以省下兩人的口糧,二來說不準還能掙來些糧食或者菜蔬什麼的。”
媽媽急忙咽下一口飯說:“娃!那可不成,你長這麼大還沒有離開過我的身邊。窮點苦點隻要我們娘兒們天天在一塊兒,我這心裏也是舒坦的。” “他媽,大鬼(大兒子)說的也對!整個冬天隊裏就那麼個樣子,一天掙上五六分工,也隻能分半斤糧食。再不想想辦法以後的日子可怎麼個過哩?”父親愁苦地望著我母親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自責道,“不是這肺病,我出去混一個冬天才是個道理。”
“一到冬天你連氣都拉不上來,還……”
“媽,大哥說得好,還是我倆到外頭闖蕩闖蕩。”高揚打斷媽媽的話插嘴說。
“你個擺瘋子(不穩重)又想到外頭給我惹什麼禍哩?”
“唉!我的老媽,男子不吃十年閑飯。您放我到外頭……我還想上新疆哩!隻要你給我個路費。”高揚吮吸著被辣子辣疼的嘴唇,放下舔得幹幹淨淨的碗對我說:“哥!你說怎麼樣?上新疆、吃飽飯。——‘我們新疆好地方啊,樣樣新事說不完’……”高揚說著並興高采烈地唱了起來。
圓頭圓腦的高柳急忙放下碗筷拉住高揚的手說:“二哥,我也上新疆。”“三鬼,你又攪和啥哩,你不聽老人說‘出了嘉峪關,兩眼淚不幹。走進戈壁灘,老漢都哭娘。’那不是走你外奶家哩。”父親咳嗽著教訓高柳。
“爹爹,你們都不要說了。明日我和高揚先到川下跑幾天看看,誰家有零活,我倆幹幾天,他們給些啥都成,就是掙上些蘿卜背回來也能貼補貼補。”和父親商量,其實我就是等當家的母親做出肯定性的回答。
母親哪能不清楚自己身上掉下的“四塊肉”的秉性。說來也怪,人們都說“天上的雀兒子,地上的小兒子。”別人的父母疼愛的都是最小的,可我母親生下了我,接連又生了兩男一女。按說應該疼愛的是最小的女兒。可她不!特別疼愛的仍然是我。在那非常的年月,困難的我家如果有些油星肉點,我的碗裏肯定最多。我最喜歡的又是小妹妹,每次母親多給我的東西,我必定又給妹妹些許。別人經常在逗小紅時問:“你們全家人誰最好?”小紅總是毫不猶豫地回答:
“大哥哥最好!”
“誰最不好?”
“二鬼最不好。”
“你的小哥哥怎麼樣?”她會把指頭含在嘴裏,偏過頭睜大眼睛認真地說:“有時好,有時不好。”
每當此時,父親總是假裝生氣地說:“丫頭家,二鬼是你叫的嗎?還說二鬼對你不好。要是我,聽到你叫我二鬼,不撕爛你的嘴才怪哩!”
“您叫二鬼我就叫二鬼。”
“我叫大鬼你怎麼從沒叫過個大鬼?”
“大哥哥就不是大鬼,就是大哥哥、大哥哥!”
作為母親,深知少言寡語的我一旦作了決定,就是十頭老牛也別想拉回來。事實證明我自從懂事後,還沒有惹父母生過一回氣,更不像高揚差三隔五惹是生非。要是高揚說離開她,她還不怎麼難受,偏偏就是我。雖說全家死守一塊兒安心,但家中的實際情況得盡快重新安排。我們兄弟幾人,隨著年齡的增長,飯量比日月增加得更快。要不,到了來年夏天又得全靠日漸稀少的野菜、草根、樹皮度日了。媽媽心情極為矛盾地對我說:“到了外頭又不認識個人,天寒地凍的夜裏哪裏睡?三頓飯誰家吃?我實在放心不下我的娃娃!”說著,她卷起衣襟擦了擦爬滿皺紋的眼睛。
“您看您,我的老娘!您就別傷心了,到外頭多叫聲爺爺奶奶,我就不信他們不給口湯喝;到黑夜再多叫聲大佬大媽,我就不信還沒個熱炕睡。再不,草垛裏挖個洞,那就是出門最好的窩巢了。”高揚搖頭晃腦地安排著出門的生活,並且自信地說:“哥!隻要你聽我的,保管你有吃有喝有睡處。”
我聽著這個既可氣又可愛,從不知愁的弟弟的打算,隻能輕輕地皺皺眉頭,淡淡地苦笑。
望著眼前這陌生的村莊,看著弟弟蠕動的咽喉,想想今晚的晚飯和今夜的住處,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戰。此時此刻才感到離開家的恐慌和後怕。如果在家,這會兒再苦再累,隻要一進門,妹妹定會拿來笤帚輕一下重一下地給我拍掃身上的塵土。媽媽準會端來滾燙的晚飯,雖然清淡些、菜多些,卻也能盡飽裏吃喝。爹爹也會留下半碗稠些的飯菜倒進我的碗裏。小弟弟吃著自己碗裏的,眼睛卻遠遠地死盯著我的碗。我倒給他一口半口,撈給小紅一片兩片菜葉,你看他們眉開眼笑和香甜的嚼咽,誰知世上還有憂和愁呢?
可眼前走向哪一家?又怎麼開口?滾到眼眶的淚珠,我咬咬牙咽了回去。
太陽落山了,天空頓時暗了下來。我倆走向一家沒有街門的農家,高揚像是走進自己家門似的徑直走入雙扇門的屋裏。土炕上圍坐著一位婦女和兩位十二三歲的姑娘,三人的腿腳同蓋一床舊被子,手都放在被子下麵。炕沿上放著一個鐵鍋和三個空碗。顯然她們三人剛剛吃過晚飯。
“大媽……你們有活嗎?我哥倆啥都會幹。給些吃的就給你們幹活。”高揚說著話往前走了兩步,偏過頭看了看飯鍋。
“天爺就黑了,有啥活哩!你就說你要些吃的,你還真會說話。”炕上麵的女人沒動身子回答了高揚。
我拉了一把弟弟,剛要轉身出門,隻聽一位姑娘說:“鍋裏還有碗米湯,你們先喝了……”
“要飯也不是個時候。米湯喝完了把鍋騰出來,讓丫頭煮上些胡蘿卜你倆吃。”女人有些不樂意,但這樣的安排讓我真是喜出望外。
“大媽,給您說謝哩,明日個您有啥活我們給您幹。”
“小家夥還鬼得很,吃了喝了還想在此住下哩,哪可千萬不行。就這麼一方方熱炕,我娘兒仨哩。你倆還是到我們隊裏的飼養場去住一夜,或許還能成。”
沒想到油嘴滑舌的弟弟今天完全派上了用場。他有說有笑,就像在自己家裏似的自然大方。吃飽喝足他還說:“黑燈瞎火的不認識飼養場。”逼得那女人讓兩個姑娘還把我們送去飼養場。臨出門時她問我弟弟:“你哥是個啞巴嗎?”
我十分感激地急忙說:“嬸嬸,我也給您說謝哩!”
惹得她們三人都笑了起來。
以此為開始,我倆過上了乞討和出賣力氣、等價交換一切能吃的東西的流浪生活。
飼養員姓湯,是個六十歲的鰥夫。他的生活包括吃住都在飼養場。我弟弟能說會道,甜甜的奉承話,很快就取得了他的信任。哪家的自留地還沒有挖,哪家的蘿卜還沒有挖完,哪家的圈糞需要往外推,哪家正急著打煤磚,他都替我們引薦和介紹。給人幹一天活掙多少蔬菜、米麵,湯爺熱心地都幫我們收取。有的人家裏他是連收帶要加拿,遠遠超過了我們的勞動所得。
開始,我和弟弟還叫他湯爺,後來幹脆就叫爺爺。他也把叫我和弟弟從娃子變成了孫子。別看我倆對他的稱呼變了,實際生活中我們受益匪淺。首先,每天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就倒出馬料(豆瓣子)煮一鍋稠飯,我們三人盡飽裏吃,我和弟弟實在吃不下了,他還逗樂說:“去,娃子家帶牲口添把草,多跳幾個蹦子進來再吃。”其次,飼養場裏有的是柴草和幹糞,每天夜裏湯爺把土炕燒得能烙熟餅子。
有天晚上,天快黑盡了,高揚還沒有回來。我著急要出去找,湯爺卻說:“大孫子你放心,二孫子鬼著哩,沒事!”果不其然,不大一會兒,他興高采烈地進門就說:“爺爺兩個,哥哥兩個,還熱著哩,快吃。”他變魔法似的掏給我們每人兩個肥漉漉的水煎包子。
我問是哪裏來的,他毫不在乎地說:“拿的唄。”
我說:“你是不是偷人家的?”
“拿的就是拿的,怎麼是偷的?”
湯爺插話問:“到底是怎麼拿的?”
他笑著說:“今天可見世麵了!下午公社街上攤子上的包子剛出頭一鍋,過來一個比我穿得還爛的小夥子,一把抓了幾個包子邊跑邊吃邊又往包子上吐唾沫、擤鼻屎。賣包子的拿起炭鍁子追上去就扔了過去,正中那人的後腦袋,頓時頭上的血都灌滿了脖領子。這邊鍋裏的包子被大家趁機一搶而光,我也就順手抓了最後的這四個。”
“高揚!你怎麼也趁機搶東西了?”我生氣地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