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步履人生(2 / 3)

“別人都快要搶完了,我才拿了這幾個……” 他和我爭吵了起來。

“你倆也別吵,不過二孫子以後這種事再不能做。萬一人家回來一炭鍁子打爛你的頭怎麼辦?你哥哥也是為你好。”湯爺把我賭氣塞進他手裏的兩個包子分給我們一人一個,我本不想接,但湯爺說:“你不吃會傷你弟弟的心。他是愛你才拿回來的。如果是個獨食鬼,他不拿來我們能知道他是偷是搶還是拿的嗎?”湯爺咬了一口包子,含糊不清地“唉” 了一聲又說:“這世道也真是,搶吃搶喝,沒臉的不餓,羞答答餓得趴下。”

我含著眼淚咽下了不知什麼味道的包子。望了一眼低頭津津有味嚼咽包子的高揚,他根本就像沒發生過什麼事似的。

“哎!孫娃子,你們掙下的蘿卜和菜一百多斤了。明天隊裏的皮車(膠輪大車)要到山裏去拉砟子(無煙煤)。我給車戶(趕車的)說一下,給你們帶回去。順便你倆也回趟家。”湯爺搬過褡褳看了看又說:“這些細糧也有個三四十斤。娘老子肯定心慌(掛念)得不行了!”他抿了一把高揚的黃頭發:“這個鬼頭!你娘老子保險不疼你。” “湯爺爺,我的好爺爺!算您說對了!您再猜猜我爹媽最疼誰?”

“那還用問?”湯爺抽了一口水煙接著說,“肯定是你們的小妹妹。”

“這回您可是猜錯了,我父母兩個老偏心,可都是偏他。”高揚的眼神和指頭都指向了我。

“這就怪了!家中窮得剩一張紙,老的也要疼小的。”

“有時也有那麼一點點……不過全家都說我哥好,我也隻好隨大流。說實話,我哥還真的從沒惹爹媽生過氣,不像我經常搗打兩個小的,還防不住就惹個禍。所以嘛!有時的那麼一點點好就統統地沒啦!”他兩手一擺,做了個沒啦的動作惹得我笑了,湯爺笑得差點把濃濃的煙霧和水煙鍋噴到地上。

那一夜,夜深人靜的時候,湯爺煮了一鍋比往日更稠的馬料。我疑惑地問:“這麼多能吃完嗎?”他說:“明個(明日)車走得早,你倆哪裏去吃哩?五更裏我給你們熱一下,等車走你們吃完收拾幹淨,他們誰也不知道。”

我從內心裏感謝這位慈善得如同我親奶奶的老人。同時我也想起了我的奶奶……

小時候我並不是一個好孩子。聽奶奶講,我本來是老二,我前頭的哥哥生下後不到一歲就夭折了。所以後來母親生下我自然就成了全家人的命根子,包括我的兩個奶奶、叔叔、嬸嬸(那時候我們還沒有分家)。

我的小名叫長生(長繩)。據說媽媽生下我還不到十天,我的親爺爺就死了。死的時候大睜著兩眼就是不斷氣。奶奶哭著問:“他爺爺,你還有啥事不放心?”爺爺蠕動著嘴唇,說著什麼誰也聽不清。最後奶奶又問爺爺:“是不是想見見孫子?”爺爺吃力地“嗯” 了聲。奶奶破例地(生孩子不滿一月不讓下炕)叫媽媽抱來了我,爺爺的手動了動,奶奶拿起他的手在我的頭上摸了下,爺爺就安慰地閉眼了。怕我再有個意外,非常迷信的大奶奶(大爺早死了)沒有參加爺爺的“落草喊路”(人死後從睡屋換上新衣服抬到堂屋,供先人牌位和停放死人的空房,停在木板上,下麵必須放上穀草,親屬們立即抱上麥草到街門外燃燒哭喊)用一根紅頭繩把母親懷中的我,象征性地拴住,並把頭繩的另一端拉到各個屋子,點上表紙祈禱上天保佑。因此我的小名也叫長繩,諧音長生百歲。

更奇怪的是哭紙(人死後第二天半夜,全家人都到街門外的路籠下)的時候,所有來人都在路籠下圍成一個大圈,中間點上火堆,把給死人準備下的羯羊拉進圈,喻意死者騎上走陰曹地府的腳乘。此時,那隻羊完全就成了死者的替身,所有的人都不能直呼羊。身上澆上茶水,親人們跪著,虔誠禱告:“領吧!(羊抖去身上的茶水)領吧!”如果“羊”不領就不能開刀,直到羯羊“大領”時,早就準備好的宰羊人一刀割破羊脖子,還要抬上半死羊圍著火堆轉圈,並要繼續禱告。此時全家人和親朋們共同放聲大哭,盡情地哭訴所有的思念和悲痛。

我爺爺化身的那隻大羯羊任憑所有的人再怎麼虔誠地禱告,它就是不“領”。正在人們沒辦法的時候,它突然竄出人群,徑直跑進了我媽媽的“月房”(隻留我大奶奶陪我母親不能外出哭紙)。

“我說不領,原來是爺爺舍不得孫子。”大奶奶抱起了我讓羯羊聞了一下,它就大“領” 了。

在科學並不發達的那時,此事的巧合成了鄉鄰們,特別是迷信老人們中間的議談傳奇。所以,我在別人和父母,特別是我非常迷信的兩個奶奶眼中,的確真就成了 “皇帝的金子,奶奶的孫子。”

那時候,逢年過節,特別是每年秋收第一場新麥子的第一鍋的“桃兒”(饅頭頂上帶尖,尖做成花朵形狀,並染上紅綠顏色),那是敬天地、神、先人們的供品,隻有我可以掰下桃尖兒。在當時的鄉俗中那就是對神靈們的褻瀆。可我的兩個奶奶都樂哈哈地笑著說:“吃吧!爺爺們都不著長孫的氣,也不見我孫娃子的怪!”

家中吃包子、餃子,我可以隻吃餡兒,雞蛋隻吃清子,豬肉隻吃耳朵和蹄子,雞肉也隻吃舌頭、胗子和冠子。每當此時,父母不容許,我奶奶就生氣地說:“我就不讓你們管,要是你們想教訓那就等我死了,你愛怎麼就怎麼去吧!——那也不成,反正你們誰惹了我的孫子,我就是死了也不行,哭紙的時候叫一夜都不“領”,不信你都睜大眼睛看著。”

我在奶奶們的嬌慣下,幹什麼都是有恃無恐。後來,經過一件事情,我徹底變成了另一個人。

記得父親和叔叔在院子裏擰草繩,叔叔把幾根草繩結成很長的一根,一頭拴到堂屋門的柱子上,另一頭拉到了倒坐的門裏頭。他教我說:“除了兩個奶奶,其他人不管誰走到草繩上麵,你就用勁拉。不論是誰,他們都會變成孫悟空。”我聽信其言,等待著“孫猴子”的出現。

誰知是我的母親端著饅頭走到了繩上。我大睜著眼睛用力一拉:她整個兒翻倒在院子裏,一方盤饅頭滾了一地。她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好大一會了,我’父親還開玩笑說:“撞死了,這你就不瘋了吧。”我丟下草繩哭喊著跑了過去,搬起媽媽的頭,眼眶上碰破流出的血和鼻血把她的臉染成了一個大紅臉。我第一次看到了這麼多這麼紅的人血,的確把我嚇壞了。奶奶聽到哭聲跑過來一看這個樣子,急忙按住我母親還在冒血的傷口,並拍抖著她的身子說:“你醒醒、你說話。快!別把我的娃娃嚇壞了!”我哭叫著並抱住母親的頭說:“媽媽!您不死,您活過來吧!從今後我再也不壞了……”

從那以後我變得少言寡語,也不瘋瘋癲癲了。但我的奶奶卻罵我母親:“傻婆姨紅頭呆臉的,把我的娃娃的魂嚇掉了。”並在道士那裏批了好幾道符,用紅布包成三角形縫到了我的胸前和腋下。並領我到灶神前燒紙焚表,收魂叫靈。

不上幾年,我的兩個奶奶在一年內先後去世。我們和叔叔嬸嬸從此也分家另立門戶了。

皮車戶姓湯,和湯爺是同姓不同宗的本家子,也是一個熱心腸的好人。他把我們的糧食和蘿卜裝上車後,見我兩人都要上車,便說:“你們兩人去一個就行了,就是一個不去我也能給你們全部送到。上山路,多一個人多一份重量,擔子上不捎書哩。再說隊裏還有幾家的蘿卜沒挖完,趁現在地還沒有完全凍實,挖一天就還能多掙些。”

跟前跟後送我們的湯爺接著說:“也是,都去也是送,去一個也是送,就叫二孫子去吧!這些日子娘老子肯定心慌兩個娃子了,心慌就叫她們再心慌幾天大兒子吧。”

三天後的下午,我弟弟坐拉煤的皮車回到了飼養場。他嬉皮笑臉地訴說著家中的情況,掏給了我一封信,並給了湯爺一塊黃水煙。顯然,水煙是我父親知道我倆和湯爺的一切情況後,對他力所能及的一點報答。

湯爺高興地接過水煙,對我們更加的關懷和熱情。我急忙驚奇地打開四方四正的疊紙,田雨水她那清秀、端正但有些碎小的字跡,一個一個地跳進了我的眼簾:

山弟!你千萬不要笑話我,好嗎?

本打算不給你寫信,等你回來後再細細訴說,但不聽話的心促使發抖的手拿起了殷切的筆。

你走的那一刻,我多麼想我也是一個男孩啊!哪怕不是你的親弟弟,我也會拉起你的手毫不猶豫地和你們共同踏進風雪中。

說來也怪,從小到大,有時幾天不見你,也就那麼的平常。自從你弟兄兩人出走後,我好像丟掉了個什麼東西,每天晚飯後習慣性地走到你家,才發現你不在。多少次獨自跑到村口遙望著茫茫的荒原:

雪花飄飄何處停?西風陣陣哪裏行?

少留片刻露心事,你在誰家熬五更?

昨夜,月兒朦朧,遙望那原野隱隱,隻聽見西風陣陣。望眼欲穿,你在何方?忽然,你可愛的笑臉,這麼真切地出現在我的麵前!我驚出了聲音,伸出雙手握住的卻是冰涼的月光。

按說,我是姐姐,你是弟弟,你應該得到我的愛護才是。相反,我卻從小就受到你的保護。記得那年春天,我們幾個孩子結伴到荒灘上摘毛兒刺花(一種可食用的野花),拾地卷皮(一種可食用的菌類)。如果不是你的救護,我早巳成為荒灘上的一個孤魂野鬼。

這些日子我情不自禁地撫摸著我臉上的傷痕,就好像摸到了你細長的手指。但這畢竟是虛幻。而你——我可愛的弟弟,你在哪兒……

想見時難別亦易,西風吹散兩相依。

遙望荒野淚不幹,長夜孤燈照寒壁。

天天望、夜夜盼。前天終於盼來了皮車上的二弟,左看右看除了車戶隻有二弟一人。我大著膽子詢問你的情況,他還是那麼毫不在乎,大大咧咧。我恨不能伸手從他嗓子裏掏出關於你的一切!——後來知道你們遇上了一個好爺爺。如果我是一個男孩,那該多好啊!

希望我可愛的弟弟到處都能遇到像湯爺爺一樣的好人!

多麼希望你能早點回來……

“大孫子看的什麼,怎麼眼淚汪汪的!能念給我們聽聽嗎?”

“是田姐給我的來信,她也給爺爺您說謝哩。”我給湯爺念了信的後半段。

“你就是老大,怎麼又有個姐姐?”

“是我哥的同學,也是我們的鄰居。”高揚替我回答。

“她謝我幹啥哩!保險是你二鬼頭添油加醋地胡說了些什麼吧?”湯爺樂滋滋地邊抽水煙邊說:“聽得出來,是個好丫頭!比你大幾歲?”

“大一歲。”

“女大一,沒出息,女大兩,黃金長。不過,也有反過來說的:女大一,是金庫,女大兩,草變糧。”湯爺十分認真地談說著他的人生之道:“大孫子,抱緊這個金庫,千萬不能鬆手。加上你的福氣,你倆日後必定會大富大貴。”

“爺爺,哥日後怎麼個大富大貴法?那麼你看看我日後怎麼樣?”高揚拉住湯爺青筋暴露的厚繭手認真地求教。

“哎——這可是天機,不可全部泄露。”他又裝上水煙神秘兮兮地看著我倆接著說:“隻能告訴你們個大概:男養午時做高官,女養子時使丫鬟。男生十五抱金磚,女生初一銀滿缸。至於你這個二鬼頭,日後混好了財源滾滾,混不好拉條棒棍。”

“湯爺也才是個老偏心,我和我哥是親兄弟,他是大富大貴,我倒成了拉棍要吃的了?”

“哎——這你沒治。這就叫各有各命,各有各福。人生在世,人人都有個三災八難二十一病,七貧七富四十九運。就看你該得多少富,該遇多少災,這都是定數。我給你們說個小傳兒(故事)聽聽,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他點上火香香地吸了幾口水煙,煙話齊出:

從前,有個中等生活水平的員外家。在地方上,他們家是比上不足——不多,比下有餘——太多。老兩口年過半百隻生得三個女兒。

這一年的大年三十晚上,老員外帶領三個女兒早早兒打掃庭院,粘貼門神對聯,打過醋湯(避邪消災的迷信活動),上祭供,燒過冥錢點蠟燭,那真是:

青煙繚繞窗花紅,燈紅紙綠門神真。

酒肉滿盆饌祭肥,油香火旺年味濃。

那才真叫個過大年啊!

夜黑星稠,員外家粉皮白牆油燈亮,劉皇爺招親來渡江。屋內四壁都掛畫,正麵財神笑著受香煙,毛氈厚褥被綢緞,有鋪有蓋疊半牆。五口人高高興興坐在滿間燙炕上的火盆邊,包好了羯羊腿肥肉的大餡餃子,隻等夜半更深接下神仙爺爺們後就下餃子裝倉開始過年涕一鍋餃子供養先人及分放糧倉預示來年豐收)。

閑坐無事,員外爺開口問大女兒:“穿紅戴綠、裹緞套綢、吃香喝辣的,托的是誰的福?”

大女兒回答:“那自然全是爹爹媽媽的福氣。”

二女兒也說:“都是父母的洪福齊天!”

三女兒不以為然地說道:“人生在世,各有各命,各有各份,誰也不托誰的福。”

這一說,把個員外爺氣得那個倒立眉眼橫吹胡,指手怒吼罵不孝:“好!你有福那你就立馬滾出我的家門,看你有多大的福氣!”

三女兒滾炕下地,頭臉沒回,出門鑽進了漆黑的星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