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於歸,言秣其馬。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凱恩記得這是《詩經》中一首叫《漢廣》的詩,詩人欲渡漢水而求遊女,終因木筏無功而失敗。凱恩心中暗笑,心道我渡海可不是為求遊女,不過奇了,她怎麼知道我想木筏渡海?江且不渡,渡海當然更難一些,卻也不必說得如此肯定,難道我隻能回阿坎尼亞厲兵秣馬了嗎?“之子於歸,言秣其馬”,說得倒是很客氣,未免太小瞧我了。不過這人頗有些來曆,否則怎會如此巧合?便去拜訪一回,且看是何人物。
凱恩舉步向前,散去恐懼氣氛魔法,免得驚嚇旁人。遠遠看見一條窄窄淺灘,礁石林立。月光下礁石上向海坐著一位少女,長發披肩,對月弄簫。
凱恩悄悄靠近,心中好奇,唯恐突然出現會嚇著小姑娘,倒沒了主意。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旋律重複幾回,漸漸散入風中。
凱恩知道小姑娘似乎有些心思,喬木難依,方舟不渡,一樣情懷,兩處傷心。無意中聽到人家心思,凱恩微微臉紅,正想走開,卻聽見一聲歎息:“殿下既然來了,站得累了吧,何不坐下歇歇。”鶯聲燕語,風浪慚退。
凱恩暗吃一驚,小姑娘一直背對自己,專心弄簫,自己腳步輕輕,風聲中竟然察覺。不對,她早已知道自己身份。
凱恩幹咳一聲,移步向前。水綠青衫,窄袖蓮衿,月光下出水芙蓉,幽香清遠。
“小姐雅興,在下驚擾了。”凱恩努力保持清醒,卻覺得心神蕩漾,頭昏目眩。酒不醉人人自醉,凱恩默默數息,對抗這催眠術般的誘惑,恍惚中已想到,麵前這位姑娘確是一位“遊女”-美人魚。
凱恩站在與她並肩的礁石上,偷偷察看,果然見小姑娘似很害羞地擺動著水下魚尾,低頭弄衿。
凱恩見過莫爾家的七姐妹,她們個個國色天香,不過略顯得有些妖豔,而眼前這姑娘一般的天姿國色,但清純可人,沒有半點異樣感。凱恩心定許多,到底與莫爾家的人有些不同,何不問她一些水族情況,答與不答悉聽尊便吧。道:“小姐既已知道我是誰,敢問小姐芳名?”
“九妹。”九妹嫣然微笑,殘月含羞入雲。
凱恩見她甚是純真,倒也不大好意思向她刺探情報,便道:“你一個人在這麼荒涼的地方玩,家裏人不擔心嗎?”
九妹秀眉微蹙,道:“我沒有家人了。”淚如星光,若隱若現。
凱恩驚道:“你的家人呢?”他情不自禁,脫口而出,略有些後悔。沒有家人了,家人還能去哪兒?還不是和自己的家人一樣。
九妹臻首更低,語不可聞:“你知道的。”
“我知道的?”凱恩恍然,“你是莫爾家什麼人?”
九妹微微抬起頭:“我已經告訴你了。我二姐是莫爾女王,大姐和另外六位姐姐你見過的。”
“九妹?”凱恩心道自己迷糊得不輕,聽到名字就該明白了。不過他一直以為莫爾家族人丁興旺,否則七位姐妹怎會甘心與金海女王同歸於盡?豈知隻剩單丁。歎息道:“那你們為什麼時隔十六年,還想著報仇呢?”
九妹美目注視凱恩,道:“你知道我們為什麼等了十六年嗎?”
凱恩茫然搖頭,九妹道:“因為那時我剛出生。”語罷低頭,麵帶嬌羞。
凱恩“噢”了一聲,卻不知剛出生有什麼好害羞的。大凡女孩子往往羞於提及出生,那時赤身**,什麼臭男人都能抱一抱,九妹卻是發覺自己無意中將年齡告訴了他,因此害羞。凱恩雖想不到這些,卻恍然想起一事,若不是九妹剛出生乏人照料,那莫爾七姐妹十六年前就開始報仇行動,如果成功,那小芙豈不是不能出世?啊,九妹和小芙雖不相識,竟是命相連。噢,九妹比小芙略大幾個月。凱恩注目九妹,心中湧起愛憐,雖然隻大幾個月,但九妹怎麼看都不象小芙那麼簡單,十六年來,莫爾家族既然處心積慮,當然用心培養九妹,又或者九妹生來不凡,所以幾位姐姐甘心為她犧牲?這是最大可能。莫爾家族不會被仇恨衝昏頭腦,看看九妹就知道了,那她剛才這句話是否在提醒自己正麵對命中注定的敵手?不錯,她是個不凡的姑娘,無可懷疑。知己知彼,自己還是初次見到她,而她已對自己了如指掌,竟已料定自己今夜行止,若是在此設伏,如何是好?不由心下惕然,悄悄環顧四周,似乎無甚動靜。
九妹嫣然嬌笑:“你不用擔心。你那麼勇敢,老是在山上跑來跑去,我怎麼抓得住你?不過,你有沒有想著抓住我呀?”
凱恩啞然,心道幸虧在山上跑來跑去,不幸落水那就慘了。不過,我也抓不住你,雖然嬌弱無力的樣子,卻如何下手?一無網、二無叉,今天隻好作罷了。
“這樣不行的。”九妹笑道。
“什麼!?”凱恩大驚,魚網、魚叉也不行嗎?可我並沒有說出來呀!
九妹笑道:“木筏渡海,不會成功的,小心被我抓住了。”
“噢”,凱恩心髒撲通直跳,卻道,“你怎知我會木筏渡海?”
九妹笑道:“你還有什麼辦法?你隻會鑽隧道,海戰我不怕你。”
凱恩啞然,一計奪雙城,一劍震三軍,卻落個“隻會鑽隧道”的評語。千金難買美人笑,讓你樂去吧,唉,怎會是敵人?便道:“我們必須是敵人嗎?”
九妹臉泛紅暈,低聲道:“我有什麼辦法?是你在追我呀。”
凱恩一愕,不錯,的確是自己在奮勇追擊。若說為報仇,冤冤相報何時了?巴芙親手殺盡敵人,了無遺憾,隻盼小芙永遠離開海洋,並沒有提到報仇,塞卡故主情深,師出有名,自己一拍即合,別有私心,難道此結無解嗎?
凱恩道:“實不相瞞,金海女王並沒有叫我們報仇,隻是這裏是金海同盟的地方,被你們奪了,金海同盟自然想要收複。何況塞卡與金海女王故主情深,怒不可遏。而我適逢其會,卻還另有目的。”
九妹道:“我不怕什麼金海同盟,她們自顧不暇,不久便敗。可你既然無意於大海,為什麼咄咄逼人呢?你想去黑龍島,我可以幫你,何必大動幹戈?”
凱恩奇道:“你怎知我無意於大海?”
九妹蹙眉道:“你對大海傳說尚且不屑一顧,心裏隻有你姑姑,複有何言?”
凱恩愕然,一直以來別人提起大海傳說,自己隻能敷衍,之所以不能回絕,隻是盛情難卻,雖不是不屑一顧,也隻是偶爾心動而已,一想到姑姑,恨不得插翅高飛,頓時將大海傳說忘到九霄雲外。
小芙或者明白這節,卻不如九妹了解透徹。凱恩道:“那你對大海傳說有興趣嗎?”
九妹道:“你不用取笑我,我們水族達觀知命,豈會妄求?何況我們如何統治陸上種族?我們此次興兵,一則龍爪島是我族故土,豈容蹂躪?二則大海包容萬物,豈會沒有我族立足之地?”
凱恩暗暗點頭,不錯,水族是不會進犯陸地的,這本是簡單的道理。自己之所以能連得五城,隻是水族的地麵傭兵本不可靠,除了阿茲瑪護城河之戰,其實並未遭遇象樣的抵抗。
世上有兩種類人生物,一種人首獸身,一種獸頭人身,前者往往是些高貴生物,後者往往被視為賤民。大約人類可貴之處並不是身體如何了得,而是智慧。納加和美人魚同屬前者,當然是些不凡的生物。
凱恩道:“我沒有取笑你的意思,我會盡力化解眼前的這個麻煩。你有什麼好提議嗎?”
九妹顏色稍緩,道:“就算我和金海同盟的仇恨無法化解,你一離開,他們很快瓦解。你要在這裏和我耗一輩子,那也由得你。”九妹臉泛紅暈,嬌羞不已。
凱恩無言以對,這是什麼主意?讓我離開?不錯,若先離開,待金海同盟瓦解之後,便能在九妹幫助下直入黑龍島。可這是萬萬不能的。那麼隻能和她在這裏耗著,也不是辦法。她知道我歸心似箭,自然有辦法拖延,難道讓人家授首投降嗎?九妹不斷提到金海同盟會很快土崩瓦解,凱恩不由奇怪,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金海同盟豈會說完就完?便道:“你說金海同盟會很快瓦解,有什麼根據?”
九妹道:“你知道拜火教正在攻打寒石港,之所以暫時僵持隻因為很多人都在觀望,你在這裏連連獲勝,極大鼓舞了金海同盟的士氣,他們都盼著你們得勝班師,盡早回援。如果你在這裏進攻受挫,曠日持久,寒石港目前這種被動挨打的局麵能持續多久?而且,時日稍長,別人對你喪失信心,自然幫助拜火教,那時你進退兩難。就拿我來說吧,雖然一樣被動挨打,據險防守,總比寒石港容易些,不得已我便與拜火教結盟,奪取寒石港易如反掌。”
凱恩愕然,寒石港真正弱點在海上,巴芙當年也是從海上登陸,一舉成功的,強攻陸路要塞是不得已的事情。拜火教顯然海上力量稍弱,難以突破海上要塞,但美杜莎要塞不要說對付不了海怪,就算藍月亮的烏龜船也很容易攻破。拜火教和藍月亮的結盟是遲早的事,也許早已結盟,藍月亮的綁架和刺殺行動毫無疑問是受拜火教指使。凱恩暗自點頭,可目前情形,自己也隻有進退兩條路可走,卻是進退兩難。難道能說服塞卡與九妹結盟嗎?凱恩無言以對。
九妹道:“好啦,我看你還是想著怎麼和我在海上大打一仗算啦,也不要愁眉苦臉的樣子。要是愁得覺也睡不好,明天早晨起來,眼睛跟熊貓似的,怎麼向別人交代?”
凱恩心道被你這麼一搞以後再也沒有好覺睡了。眼看月到中天,已經是下半夜,便道:“好吧,後會有期,你也早點回去吧。”說吧轉身上崖,似一隻孤鴻,掠過枝頭,直上雲霄,耳畔傳來洞簫聲:
“殷其雷,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凱恩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心道你不要誤會了,我這麼“振振”而歸,並不是想與你惡戰一場,也是想盡快化解雙方冤仇,卻如何是好?
次日淩晨,凱恩晏睡晚起,頗感疲憊,小芙來喚時果覺得睡眼惺忪,不自覺地揉了揉,眼眶果然青腫,一雙不折不扣的熊貓眼。
小芙有心取笑,見他情緒甚低落,覺得心疼,道:“你不用太煩心,急不來就慢慢來,不信打不贏。”
凱恩苦笑,心道敵人料事如神,知己知彼,慢慢來不僅歸期渺茫,未必穩操勝券。一麵取水洗臉,心思越加沉重。
本來隻是麵對敵人,就算敵人再強大,凱恩也不氣餒,但現在麵對的似乎是不該成為敵人的人,九妹的處境並不比小芙好多少,認真說來要差得多,小小年紀,孤苦無依,四麵楚歌,獨木難支,而小芙到底還有塞卡和自己在她身邊。
小芙輕輕挨近凱恩,從背後摟住,道:“我知道你很想家,不如我們先回去一趟,反正這裏的事情有塞卡阿姨呢。”
凱恩輕輕摟住小芙,心道主意不錯,可回去怎麼跟姑姑說呢?說給自己放假,玩夠了再回去工作?這跟臨陣逃脫好像沒多少差別。可是真的疲倦,好想歇歇。
小芙在凱恩肩頭輕輕挨擦,道:“我知道是我拖累了你,可是媽媽的仇不能不報,不然我怎麼對得起媽媽?咦?你身上有一種很熟悉的香味。噢,想起來了!是美人魚!”小芙詫異地看著凱恩,上次和媽媽一起在海上,小芙就是聞到了這種香味而昏昏欲睡,當時媽媽和凱恩正在同海怪作戰。
凱恩也很吃驚,心知不能隱瞞,扶小芙在床沿坐下,道:“昨晚我到海邊偵察情況,看到一個美人魚,她跟我說了一些情況,莫爾家已經對我們的下一步行動計劃有所察覺,還跟我說了一些莫爾家的情況。她說莫爾家現在隻剩下一個女孩,叫九妹,九妹的八位姐姐都已被你媽媽殺了,我見過其中七位。她說九妹不想打仗,希望和談,我為這事苦思冥想了一整夜,卻不知道該怎麼說。”
小芙並不知道媽媽其實是和莫爾七姐妹同歸於盡的,此時不免睜大眼,她知道凱恩已有和談之意,才會徹夜無眠,可她從沒想過要和敵人和談,此時不免鬱鬱道:“你怎麼想呢?你以為塞卡阿姨會同意嗎?”她心裏已想到凱恩希望和談其實是想盡快去黑龍島,目的仍是盡快返回阿坎,種種滋味湧上心頭,不由眼中含淚。
凱恩心中一懍,心知此事不偕,便道:“你不用難過,我會盡力而為。”心中其實混亂之及,後悔昨晚不該去海邊探查,九妹雖沒有施展什麼魔法,自己其實感染頗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