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人才隻恨不芳妍,那有多才人不憐?
窺容文君能越禮,識人紅拂善行叔。
百磨不悔方成節,一見相親始是緣。
漫道婚姻天所定,人情至處可回天。
話說蘇友白忙到後園門首來會盧夢梨,隻見盧家園門緊閉,不聞動靜。立了一會兒,心下沉吟道:“少年兒小子,莫非言語不實?”又想道:“我看此兄雖然年少,卻舉止有心,斷無失信之理。”正是,等人易久,一霎時便有千思百慮。
正費躊躇,忽聽得一聲門響,盧夢梨翩然而來,說道:“蘇兄信人也。來何速,真不愧乎同心。”蘇友白見了,有如從天而至,欣喜不勝,忙迎上前以手相攜,笑答道:“與玉人期,何敢後也。”盧夢梨道:“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始終如一,方成君子之交。”蘇友白道:“無終之人原未嚐有始,隻是一輩眼中無珠之人不識耳。若夫鬆柏在前,豈待歲寒方知其後凋也?”
盧夢梨道:“吾兄快論,釋小弟無限之疑。”因說道:“小弟有一言相問,隻恐交淺言深,不敢啟口。”蘇友白道:“片言定交,終身相托。小弟與仁兄雖偶爾邂逅,然意氣已深,有何至情,不妨吐露。”盧夢梨道:“蘇兄既許小弟直言,且問京中一行,為名乎?為利乎?尚可緩乎?”蘇友白道:“小弟此行,實不為名,亦不為利。然而情之所鍾,必不容緩。”盧夢梨又問道:“吾兄青年,老伯與老伯母自然康健,尊嫂一定娶了?”蘇友白道:“不幸父母雙亡,尚隻身未娶。”盧夢梨道:“仁兄青年高才,美如冠玉,自多擲果之人,必有東床之選,何尚求鳳未遂,而隻身四海也?”蘇友白道:“不瞞盧兄說,小弟若肯苟圖富貴,則室中有婦久矣。隻是小弟從來有一癡想:人生五輪,小弟不幸父母雙亡,又鮮兄弟,君臣朋友間遇合尚不可知,若是夫妻之間不得一有才有德的絕色佳人終身相對,則雖玉堂金馬,終不快心。誠飄零一身,今猶如故。”盧夢梨道:“蘇兄深情,足今天下有才女子皆為感泣。”因歎一口氣道:“蘇兄擇婦之難如此。不知絕色佳人或製於父母,或誤於媒妁,不能一當風流才婿而飲恨深閨者不少。故文君既見相如,不辭越禮,良有以也。”蘇友白道:“禮製其常耳,豈為真正才子佳人而設?”盧夢梨道:“吾見此行既不為名為利,必有得意之人,故不惜奔走也。”蘇友白道:“盧兄有心人,愛我如此,敢不盡言。小弟行此實為一頭親事,要求一翰林公作代。但目今鄉試在邇,恐他點了外省主考出京,不得相遇,故急急要去。”盧夢梨道:“以蘇兄之求,自是絕代佳人。但不識為誰氏之女?”蘇友白道:“就是敝鄉白侍郎之女,名喚紅玉,美麗無比,詩才之妙弟輩亦當遜席,至於憐才一念,尤古今所無;故小弟寤寐不能忘情,若今生不得此女為婦,情願一生孤單。”盧夢梨聽了,沉吟半晌,又問道:“白侍郎叫甚名字?住在何處?”蘇友白道:“白侍郎諱玄字太玄,住在錦石村裏。”盧夢梨聽了,明知是他母舅,卻不說破,隻道:“有美如此,無怪兄之鍾情。但天下之大矣,設使更有美者,則蘇兄又將何如?”蘇友白道:“好色豈有兩心!使有美如此,則小弟之傾慕自又如此。然得一忘一,則小弟死不負心。”
盧夢梨聽了,又沉吟半晌,道:“吾兄情見乎辭,此行決不挽矣。既如此,何必耽延。行李之費,小弟已攜在此。”就袖中取出白銀三十兩,遞與蘇友白道:“此須少住行李,如憂不足,尚有舍妹金鐲一對、明珠十粒在此,以為補湊之用。”遂在兩壁上除下鐲並明珠一串,又遞過來。蘇友白道:“行李隻假十數金足矣,何必許多。仁兄過於用惠,小弟受之已自有餘。至於金鐲、明珠,珍貴之物,況出之令妹,弟何敢發?”盧夢梨道:“仁兄快士,何以作此腐談?客貧求人最難。珠鐲二物可親佩於身,以防意外之變。倘或不用,即留為異日相見之端,亦佳話也。”
蘇友白道:“吾兄柔媚如女子,而又具此俠腸,山川秀氣所鍾特異。小弟偶爾得交,何幸如之。小弟初時去心有如野馬,今被仁兄一片深情,如飛鳥依人,名花係念,使小弟心醉魂銷,戀戀不忍言別。小弟從來念頭隻知有夫婦,不知有朋友,今複添一段良友相思之苦,教小弟一身一心如何兩受?”盧夢梨道:“小弟奉先人之教,守身如處女,並未從師,何況求友。今一晤仁兄,不知情從何生。兄深於情者,幸剖以教我。”蘇友白道:“小弟深情,不過一往;盧兄深情,其柔如水。太白詩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輪送我情’,似為盧兄今日道也。小弟何情?當此之際,惟有暗然。”
盧夢梨道:“兄所慮者,似乎言別不易;弟所慮者,又在後會為難。不知此別之後,更有與兄相會之期否?”蘇友白驚訝道:“盧見何出此言?爾我今日之遇,雖然朋友,實勝骨肉。吾見自是久要之人,小弟亦非負心之輩。小弟進亦即歸,歸過貴鄉,自當登堂拜母,再圖把臂談心,安有不見之理?”
盧夢梨沉吟半晌不語。蘇友白道:“仁兄不語,莫非疑小弟未必重來?”盧夢梨道:“小弟沉吟者,非疑仁兄不來,隻恐仁兄重來而小弟子虛烏有,不可物色矣。”蘇友白道:“吾兄尊慈在堂,未必遊於他鄉;愛我實深,料無拒絕之理,為何不可物色?”盧夢梨道:“聚散固不由人,天下事奇奇怪怪,吾兄豈能預定?”蘇友白道:“在天者難定,在人者易知。若說小弟日後不來見兄,小弟愈可自信;若說日後兄不見弟,則兄今日見弟何為。此理之易明者。”盧夢梨道:“今日小弟可見則見,後日小弟不可見則不見,亦未可知。”
蘇友白道:“吾兄一兄弟而諄諄肝膽,猶虞交淺言深,此時情同骨肉,而轉為此模糊之語,不幾交深而言淺乎?弟所不解。”盧夢梨道:“初時以為可言,故諄諄言之;此時以為不可言,故不言也,何必費解。”蘇友白道:“小弟一人之身,即在此一日之內,吾見何所見,而有可言不可言之別?”盧夢梨道:“言之可行故欲言,言之不可行又何必言。”蘇友白道:“小弟聞所貴乎朋友者,貴相知心。今兄與弟言且不可,況乎知心。既非知己,而仁兄違心以賜,小弟靦顏而受,是以黃金為結交矣。小弟雖窮途,斷不肯以悠悠行路自處。”遂欲將珠鐲送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