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夢梨竦然道:“仁兄何罪弟之深也!小弟初見兄時,實有一肝隔之言相告。及後詢兄行止,知言之無益而且羞人,故不欲言,非以仁兄為不知心而不與言也。吾兄既深罪小弟,小弟隻得蒙恥言之矣。”蘇友白道:“知己談心,何恥之有?萬望見教。”
盧夢梨羞澀半晌,被蘇友白催促不已,隻得說道:“小弟有一舍妹與小弟同胞,也是一十六歲,姿容之陋酷類小弟,學詩學文,自嚴親見背,小弟兄妹間實自相師友。雖不及仁兄所稱淑女之美,然憐才愛才,恐失身匪人。一向緣家母多病,末遑擇婿。小弟固年少,不多閱人,兼之門楣冷落,故待字閨中,絕無知音。昨樓頭偶見仁兄翩翩吉士,未免動嫖梅之思。小弟探知其情,故感遇仁兄,謀為自媒之計。今挑問仁兄,知仁兄鍾情有在,料難如願,故不欲言也。今日之見,冀事成也。異日見來,事已不成,再眉目相對,縱兄不以此見笑,弟獨不愧於心乎?故有或不見之說。今仁兄以市交責弟,弟隻得實告。此實兒女私情,即今言之,已覺麵熱顏赤,倘泄之他人,豈不令弟羞死!”
蘇友白聞言愕然驚喜道:“吾兄戲言耶,抑取笑小弟耶?”盧夢梨淒然道:“出之肺腑,安敢相戲?”蘇友白道:“莫非夢耶?”盧夢梨道:“青天白日之下,何夢之有?”蘇友白道:“若是真,豈不令小弟狂喜欲死!”盧夢梨道:“事之不濟,悵也何如,仁兄乃謂之喜,何哉?”蘇友白道:“小弟四海一身,忽有才美如仁兄之淑女,剛半麵而即以終身相許,弟雖草木,亦知向春為榮,況弟人也,雲胡不喜?”盧夢梨道:“吾兄好逑已自有人,豈能舍甜桃複尋苦李?小弟兄妹之私,不過虛願耳。”蘇友白道:“宋玉有言:‘天下之美,無如臣裏;臣裏之美,無如臣東鄰之子。’仁兄兄妹之美何異於是。小弟今遇令妹之美而不知求,而浪雲求凰,豈非葉公之好畫龍,而見真龍反卻走也?”盧夢梨道:“仁兄既不欲棄捐弟妹,將無意於中之豔而作負心人也?”蘇友白道:“負心則吾豈敢!”盧夢梨道:“吾固知兄不負心也,使仁兄憐子弟妹,而有負於前,倘異日複有美於弟妹者,不又將以弟妹為芻狗耶?無論前人怨君薄-,亦非予弟妹所重於死而仰望以為終身者也。”蘇友白道:“仁兄曲諭,不獨深得弟心,而侃侃正言,更使弟敬畏。弟之柔腸癡念,已為兄寸斷百結,不複知有死生性命矣。”
盧夢梨道:“無情人也,不患情少,正患情多。顧今日之事,計將要安出?”蘇友白微笑道:“既不獨棄,除非兩存。但恐非深閨兒女之所樂聞也。”盧夢梨道:“舍妹年稚幼小,性頗函慧,豈可以兒女視之?戀君真誠,昨已與弟言之矣。娶則妻,奔則妾。自媒近奔,即以小星而待君亦無不可,但恐兄所求之淑女未必能容耳。”蘇友白大喜道:“若非淑女,小弟可以無求;若是淑女,哪有淑女而生妒心者?玉人既許同心,豈可強分妻妾?倘異日書生僥-得嬪二女,若不一情,有如皎日。”盧夢梨亦大喜道:“兄能如此,不辜弟妹之苦心矣。雖倉卒一言,天地鬼神實與聞之,就使海枯石爛,此言不朽矣。”
蘇友白道:“弟思白小姐之事,尚屬虛懸。令妹之事,既蒙金諾,小弟何不少留數日,就求媒一議。”盧夢梨道:“仁兄初意原為白小姐而來,而半途先婚舍妹,無論先已負心,就使紅玉小姐聞之,自應不悅,豈不開異日爭端?況舍妹尚幼,既已許君,斷無改移!兄宜速速進京,早完白小姐之事。但隻是還有一語相問。”蘇友白道:“更有何語?”盧夢梨道:“仁兄雖屬意白小姐,不識白小姐亦知有仁兄否?”蘇有白道:“仁兄愛我至此,實不相瞞。”遂將和《新柳詩》並後來考《送鴻》、《迎燕》事情細說了一遍。盧夢梨道:“既如此,兄隻消去完白小姐之盟,不必更尋小弟。彼事若完,舍妹之事自完矣,斷無相負。”
蘇友白道:“固知兄不負我,隻是才得相逢,又欲分袂,寸心耿耿,奈何?”盧夢梨道:“弟豈忍然者,但以後會甚長為慰。今若過於留戀,恐為仆婢所窺,異日又增一番物議矣。”蘇友白道:“仁兄金玉,敢求見教。”盧夢梨道:“千秋才美,固不需於富貴,然天下所重者,功名也。仁兄既具此拾芥之才,此去又適當鹿鳴之候,若一舉成名,則凡事盡易為力矣。大都絕世佳人既識憐才,自能貞守。何必汲汲作兒女情癡之態,以誤丈夫事業。”蘇友白改容深謝道:“仁兄至情之言當銘五內。倘得少進,歸途再圖把臂。”
二人說罷,蘇友白原是空身,隻叫小喜帶上園門道:“我們就往此去吧。”盧夢梨道:“從此小徑繞過城灣就是北門。小弟本當遠送,奈怕有人看見不便,隻此就別了。蘇兄前途保重!”一麵說,一麵落下幾點淚來,忙以衫袖掩住。蘇友白見了,也忍不住數行泣下道:“離別之懷,爾我難堪;閨中弱質,又將奈何?”此時蘇友白一道殷勤,盧夢梨含淚點首。二人又眷戀一會,沒奈何分手而去。正是:
意合情偏切,情深別更難;
丈夫當此際,未免淚珠彈。
盧夢梨歸去不題。卻說蘇友白轉出此門,恐怕李中書、錢舉人來纏擾,不敢到舊店主家去,隻得又另尋一家安歇。拿些散碎銀子備了行李,雇了馬匹,到次日絕早就行。一路上癡癡迷迷隻是想念。起初隻得白小姐一人,如今又添了盧夢梨與盧小姐二人,弄得滿心中無一刻之安。一時想道:“白小姐雖見其才,未睹其貌。盧小姐雖也未見其貌,然而其兄之美如此,則其妹之豐姿可想見矣。此婚得成,無論受用其妹,即日與其兄相對也是人生一快。”一時又想到:“盧夢梨雖然年少,卻慮事精詳,用情真至,自是一慧心才人。既稱其妹有才,斷非過譽。即使學問不克,明日與白小姐同處閨中,不悉不漸進高妙。我蘇友白何福,遘此二美。”心中快暢,不覺信馬而行,來到一鎮。
忽聽得兩麵頭鑼乒乒乓乓敲將來,隨後就是一對對清道藍旗,許多執手擺列將來。蘇友白問人,知是按院出巡回來。隻得下了馬,立於道傍,讓他過去。不多時,隻見一把藍傘、一乘大轎,數十衙役簇擁著一位官人過去,後麵許多官舍跟隨。內中一個承差見了蘇友白,看了一看,慌忙跳下馬來道:“這是大相公?小的春前那裏不尋到?如何今日卻在此處?”蘇友白吃了一驚道:“你是何人?”那承差道:“小的是按院蘇老爺承差,老爺春間曾差小的來接大相公,大相公難道就忘記了?”蘇友白道:“原來是兄。老爺如今在那裏?”承差道:“方才過去的不是?”蘇友白道:“原來就是家叔。家叔複命不久,為何又點出來?”承差道:“老爺不喜在京中住,前任湖廣止得半年,入又補討此差出來。老爺自尋大相公不見,時常懸念。大相公快上馬去見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