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瓔不由自主的在樓梯上停下了腳步,身後跟著的師妹們也停了下來。
"你們不用妄想!白雲宮的青鸞花絕對不會給你們這群畜生的!
"你以為師傅會因為我們兩個人就答應你們麼?
"告訴你,師傅說過了,鼎劍閣和白雲宮是世代的仇家,寧可毀了青鸞花,也決不可落在你們這些畜生手上!"
然而在此時,卻聽到了六師妹華嫦清脆的嗓子響起在樓上。
白雲宮的女弟子大都因為清修而沉靜寡言,像六師妹那般牙尖嘴利的還是罕見。
"我們隻是想借青鸞花一用——花兒明年還會再開,但是我們閣主不及時服藥就會死!人命關天,你們師傅怎可如此不通情理。"
隔著窗子看去,那個紫衣男子還是倚窗而望,沒有作聲,樓裏響起的是另外一個鼎劍閣子弟的聲音,也許因為焦急,調子高亢,還微微有些發抖。
華瓔微微一驚:原來,這一次鼎劍閣大舉逼近白雲宮,是為了那朵青鸞花?
青鸞花為碧城三寶之一,據說能解至陰之毒,天下僅此一株。向來培植於天心閣內,由師傅親自看護——不過那人說得也有理,花可以再發,人死不能複生。但是鼎劍閣和白雲宮結下梁子多年,師傅為人清高孤僻,想來也是不肯將寶物拱手給仇家。
華瓔暗自歎了口氣,心裏有些不以為然。
原來,自己竟是為了這麼一株花被逼得動手?
"呸!風澗月那家夥死了就是死了,和白雲宮有什麼相幹?誰叫十五年前他打不過我師傅來著?活該——"伶牙俐齒的華嫦,聲音清脆,一連聲的反駁下來。
"啪"!忽然間,一聲響亮的聲音後,六師妹的話驀地中斷了。
華瓔一驚,看見靠著窗子的紫衣人身子微微動了動,仿佛抬手拍了一下前麵的案幾,桌上的劍鞘跳起來,橫掃出去,毫不留情的打上了華嫦的臉。
好漂亮的身手!
華瓔想搶身上樓,然而不知為何卻不敢舉步。隻是隔著繁密的雨絲,看著閣樓東頭那個窗口裏紫衣的背影,臉色有些蒼白。
"你、你……你打我!"華嫦仿佛被那一下子打得傻了,過了半天才帶著哭腔開口。
"我都要殺你了,為什麼不能打你?"那個靠著窗口的紫衣人終於開口了,聲音也是清冷的,卻帶著一股逼人的殺氣與傲氣,"你敢罵閣主,就算是女子我也一樣打!恃寵而驕,你師傅怎麼教你做江湖人的?"
"好啊,反正鼎劍閣的都不是好人……我才不怕死,你殺了我好了!"六師妹向來倔強,被人一罵,反而更加咄咄逼人起來,"殺了我,你們閣主也不會活過來!"
"華嫦,閉嘴。"低低的,聽到了旁邊的大師姐終於開口喝止。
然而六師妹已經橫了一條心下來,說的越發尖刻:"驚神一劍算什麼?你不要以為你本事好我就怕你——告訴你,你給我師傅提鞋子都不配!就是我們二師姐的武功,也強過你呢!"
那個人卻不答,隻是冷冷哼了一聲。
"二師姐,那個驚神一劍就在上麵!"看見上麵吵得越發厲害,華雲生怕六師妹有什麼不測,連忙擔心的催促怔怔出神的二師姐。
然而,聽到那個人的聲音後,華瓔的身子卻猛然一晃!
雙腳仿佛被釘在了樓梯上,寸步不動。她聽著樓上傳來的聲音,在樓梯上看著東邊窗子裏的背影,怔怔的出神,連師妹的話都似乎沒有聽見。
仿佛被這個俘虜的利嘴激起了火氣,紫衣人隱約冷笑了一聲,擱在窗欞上的手一動,隔著雨絲,華瓔看見有一道雪亮的光芒在黯淡的室內橫空而起。
"呀!"這時候,身為二師姐的她才回過神來,搶身上去已經來不及,她的手迅速在鬢邊一掠,食指輕彈,"叮"的一聲,那道白光忽然停滯了一瞬。
"誰?"樓上有人喝問,走動聲急促的響起來。
"二師姐!二師姐,是你們來了麼?"華嫦的聲音驀然驚喜的響起來,掌門師姐卻是一言不發的沉默著——華清師姐向來高傲,自然不肯出聲示弱。
樓梯口一陣腳步聲,已經有幾位鼎劍閣白衣黑氅裝束的弟子搶到,為首的濃眉高挑少年一抱拳,招呼:"是白雲宮的各位到了麼?這邊請,我們二公子久候多時了。"
然而,素衣佩劍的女子站在樓梯上,率領著一眾年輕女道士,卻依然寸步不動。
她隻是轉頭看著斜上方的窗子,臉色漸漸蒼白,有恍惚震驚的劇烈變幻交錯而過她清麗無雙的臉。華瓔緊緊咬著嘴角,單薄的唇抿成了一線,眼色飄忽不定。
眾人被她臉上的神色所震懾,片刻間居然誰都不敢出聲打擾。
跟來的幾位師妹順著二師姐的視線看出去,穿過寥落的秋雨,看見了斜上方閣樓最東頭的那扇窗子。天色已經完全的黯了,望湖樓裏點起了燈火,一片透亮。
散著光的窗口上,那個紫衣男子還坐在那裏,然而卻已經轉過了頭,也定定看著這邊。
他年紀已然不算很輕,然而少年般的冷傲和鋒芒依然停留在眼角眉梢,固執地不肯收斂。眉骨很直、鼻梁很直,臉部的線條利落幹淨,仿佛案上那柄古劍的劍脊,有一種疏狂傲世的意味。
驚神一劍衛公子。這個名字在江湖中成為傳奇已經有將近十年的歲月,閱曆和風霜在他眉目間浸過了一遍,然而沒有將那錚錚眉弓磨出溫潤圓滑,反而更凸現了不羈與冷銳。
鼎劍閣的二公子,紫衣衛公子拔劍能驚神泣鬼,平日來去如風、不留形跡。
然而,在此刻,此地,此間,高樓上憑窗回首的他,眼神卻是那般……悲欣交集。
外麵的雨越發大了,然而南方的雨即使下的狠了,也不會如瓢潑那般暴烈,隻是更加的繾綣細密,宛如一張細細密密的網,將萬物網入了手底。
"懷冰……"在樓梯上,身邊的師妹聽到了華瓔師姐脫口而出的低呼。
"小妍?"在高樓上,手指輕輕收攏,感覺到手心裏那粒藍瓷耳墜緊緊壓迫著手骨,另一個名字從衛公子口中吐出。
黯淡濃密的雲聚集在西子湖上方,雨絲默不作聲的傾瀉而下,在兩個人交錯的視線中織起厚厚的屏障,雲中隱隱有雷聲滾滾逼近。
往事忽然如閃電般照亮心底。
軟轎是顫顫巍巍的前進著,然而坐在轎中的少女卻絲毫不顧搖晃,手中握著一卷書看得入迷,還一邊低低吟誦不休。
"阿妍,九裏鬆就到了,一路坐得累了吧?"正在看得入神,忽然聽見轎外父親的詢問。錦衣華服的少女手一顫,慌忙將書扔到地上,踢入裙下藏好,坐直了身子。
"稟父親,妍兒不累。"她含笑垂眼,低頭,細聲回答。
轎簾被揭起,騎馬隨行的父親探頭進來,看見小女兒溫雅的儀態,滿意地點了點頭。
大靖開國已經將近一百年。先王死後,宮廷鬥爭愈發激烈,王室衰微,宦官把持朝政,政令廢弛已久,各位節度使坐鎮各方、手握大權,漸漸不聽朝廷節製。
而淮南節度使薛昭義,在江浙兩地來說已然是一方霸主。
雖然貴為一方霸主,但他最可誇耀的就是這個女兒——德容言工無一不出類拔萃,天性純孝柔和,見過的人無不交口誇讚。
明年太子加冠,女兒也到了及笈之年,選妃之事,也早在他的打算之內了。
然而薛楚妍今年十六歲了,雖然明豔無雙,卻不知怎地少了一種神韻,仿佛一張沒有上色的美人圖,單薄而黯淡,缺乏一股生氣——
或許不該長年將阿妍藏在深閨裏、連個陽光都照不到罷?
權傾一方的淮南節度使摸著胡子,想。
今日是踏青,聞得西湖邊上桃花開的好,便將在家裏悶了一年多的女兒也帶了出來。夫人陳氏身子弱,不能隨行,便隻帶了一個貼身的容婆婆。
等父親的臉從轎子邊消失,薛楚妍才舒了口氣——前些日子從父親書房偷偷帶了一本《玉豀生詩集》出來,這幾日正看得入迷,連遊春都帶了出來連路看,卻不料差點被父親發覺。
那些《女則》、《女誡》、《列女傳》之類的東西,她已經看了整整十五年,一年前才好容易從父親書房裏偷著帶出第一本詩集,從此便偷偷摸摸的迷戀了下去。
看的時候幾次被陳氏撞見,但是母親慈愛,也不會如何——可如果換了被父親看見她讀這些東西,一定會被狠狠的責罵的呀。
那些《無題》啊,《錦瑟》啊,在父親看來都是會教壞了女兒的淫詞豔曲罷?
可是義山的詩,真的很美呢。
待父親的馬蹄聲離開的遠了些,薛楚妍忙忙的低下頭,探手去轎子地板上摸那本忙亂間扔下的詩集。然後,她的臉色微微一變——書不見了。
居然、居然掉出轎子外了麼?
糟糕……為了換那本玉豀生詩集,她偷偷抽出書後填了一本平日讀的《女誡》進去,以免父親一眼發覺書架上多了一個空檔。如果這本詩集居然丟了的話!……天呀。
當晚住在西湖邊的別院裏,想想終究不能丟了這本書,一來父親如果發覺無法交代,二來她愛極了義山的詩,丟了也實在可惜。輾轉到半夜,她終於做出了一個令自己都吃了一驚的舉動——
踮著腳,偷偷地繞過外間,拿了一盞放著的琉璃燈。隨行的容婆婆日間累了,正睡得酣,絲毫沒發覺這個平日乖覺安靜的小姐正準備著生平第一次的冒險行動。
然而,走出別院後門才一會,薛楚妍就後悔了——
她不認識路,更不用說在夜裏摸索著回到九裏鬆那邊。
剛下過雨,白堤泥濘的小道非常難走,一步一滑,讓她幾次差點摔倒。
不知走了多遠,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裏,眼看眼前還是一片漆黑,後來她幹脆就站在原地不動了——鞋子上滿是汙泥,衣服也髒了,明天怎麼和榮婆婆說呢?
自己真是沒用,一件事情沒有補救好,另外一個破綻又出來了。
十六歲的節度使千金怔怔的提著琉璃燈,站在西湖邊的柳樹下不知如何是好。
"咳咳,淒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陡然間,風裏忽然傳來兩句熟悉的李義山的詩,低吟的聲音悠長而清冷,伴隨著悉簌的翻頁聲,近在咫尺。
她眼睛一亮,想也不想的,接了下去:"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一邊說話,一邊抬起頭,順著聲音的來處看了過去——
前麵柳樹上,似乎影影綽綽倚著的一個人。
聽到她脆生生的回答,那個坐在樹上的人似乎也吃了一驚,放下了手中的書卷,抬眼看她。他的身影藏在千絲萬縷的柳枝後麵,唯有眼睛閃亮如星,指節突兀的修長手中握著一卷脆黃的書。
"哎呀!那是我的書!快還給我……"一眼看見對方手裏那一卷書,薛楚妍忘了平日裏被千叮嚀萬囑咐過的談吐禮儀,脫口而出。
樹上的男子終於坐起了身子,拂開柳枝,饒有興趣俯身看著樹下提著琉璃燈的少女,薄如劍身的唇角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咳咳……是你的書?小姑娘你、咳咳,你也喜歡李義山麼?"
星光淡淡灑落在樹上男子臉上,薛楚妍看清楚了他的臉。不過二十多的年紀,有一張很清朗的臉,眉骨很直、鼻梁很直,臉部的線條利落幹淨,雖然臉色有些懨懨的病容,卻依舊氣勢逼人。
"賈氏窺簾韓掾少"——
不知為何,這句詩忽然就跳入了十六歲少女的腦海。那一句詩裏的韓掾,應該就是這樣的吧?
等她明白過來自己想的是什麼,臉立刻紅了——天呀,父親說得沒有錯,這些詩詞,是會教壞人的呢。
"這位公子……請、請把書還給我吧。"心裏一動,她驀然紅了臉,低下頭細聲道。
琉璃燈映著她的側臉,一明一滅。
"二師姐!二師姐你來了……這個家夥他、他敢打我!師姐你要幫我!"一見到華瓔,六師妹便叫了起來,眼睛亮晶晶的。
白雲宮的弟子都見識過二師姐和師傅那一場比劍,所以在華嫦心裏、覺得二師姐既然來了,那便是比師傅親自來了還可喜:自己和大師姐如今的狼狽樣子,大大丟了師門的臉,如果師傅看到了回去一定要狠狠的責罰。幸虧來的是清閑和順的二師姐,自然不會回去多話,更不會攛掇師父責罵。
然而她隻顧著高興,卻絲毫沒有看見華瓔師姐蒼白的臉色和明滅不定的眼波。華清畢竟老練一些,看出了二師妹的反常,隻是心裏暗暗擔心,隻道是二師妹江湖經驗不夠,見了這等場麵先自心怯起來。
華瓔苦笑了一下,看著被點了穴道的大師姐和六師妹——華嫦的臉上還留著一長條紅色的印記,大約便是方才被鼎劍閣這位二公子所打的。
連女孩子都下手打——
果然,這個人的脾氣一點都沒有變,依然還是率性而為、無所顧忌。
"貴幫扣留白雲宮女弟子,強索靈藥,未免太過無禮了。"她暗自吸了一口氣,力圖讓自己的聲音清靜平穩,這些場麵上的話,對於自小受過詩禮家教的她來說是熟極而流,"衛二公子,今日華瓔和師妹們前來,便是要帶回我們的姐妹。"
她的一番話如珠玉般清亮的落在樓裏,然後手指握緊了劍鞘,等著倚窗而立的那個人回答——一瞬間,華瓔隻覺得心裏翻江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