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紅樓隔雨相望冷(3 / 3)

如若他不答應放人——依他那樣的脾氣,是絕對不會輕易退後一步讓人的——

那末,難道她真的隻能對他拔劍麼?

然而,她的話放出去了,半晌,那個站在窗前看著外麵雨簾的人卻沒有回話。

連旁邊站著的鼎劍閣弟子都覺得當家的未免太淩人——畢竟風閣主病入膏肓,解藥還要靠著人家手裏的那株青鸞花,這般的不給麵子,隻怕白雲宮真的會惱羞成怒了。

許久,當窗而立的紫衣人攤開手心,低頭看了一眼,忽然頭也不回的冷冷笑了一聲:"原來,如今你竟是叫-華瓔-!"

"不錯,小道七年前束發入山學道,師傅賜予道號華瓔。"素衣玉冠的女子垂下眼睛,淡淡的回答著,然而握著劍的手卻因為用力而有些蒼白,她的眼睛瞄著桌上橫放的出鞘利劍,古樸的劍鋒依舊澄澈如水,隻是上麵"流光"兩字已經更加的模糊了。

"原來衛懷冰,便是鼎劍閣四大名劍裏的衛二公子。小道孤陋,竟是今日才知。"她的聲音裏,亦然有微微的譏刺鋒芒和遼遠的歎息意味。

然而,聽到她直接叫出二公子的表字,所有樓上的鼎劍閣弟子都不由微微一驚。在座的除了幾位堂主以上的人物,都根本不知道二公子除了本名外,居然還有這樣的表字。

"在下姓衛名莊,懷冰是我的表字,不足為外人言。"窗邊的人冷冷說了一句。

不等華瓔回答,他驀然回頭,看著佇立在樓中的素衣束發女子,看著她一身道袍和手中那把長劍,眼神停滯了片刻,忽然振眉大笑:"小妍小妍,你看看你今日是什麼樣子!——堂堂淮南節度使的千金,知書識禮隻可妻王侯的薛大小姐,居然這種打扮?不怕令尊震怒令堂悲泣麼?"

華瓔的眼睛裏漸漸結起了一層薄冰,一直低著的眉眼微微一抬,眼色如風:"衛公子,家慈已經仙逝五年了,請莫妄語,議及亡人。"

怔了一下,衛莊緩緩地,收斂了笑意,然而那層冷銳依舊停留在眼角眉梢。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負手回過身來:"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重逢——薛小姐成了武林中人,帶人攜劍前來爭論江湖是非?有意思,真有意思……我記得令尊最看不起的便是江湖人,是也不是?"

"修道之人塵緣已斷,衛公子何必多問世俗往事。"華瓔沒有回答他的問話,然而秀眉微微一蹙,似乎有一絲絲的痛楚鑽入心底。

看到了四周大師姐和眾位師妹們好奇探究的眼神,華瓔不想再說下去,長劍平舉:"華瓔今日冒昧前來,是要將同門姐妹帶回。青鸞花是白雲宮之寶,能否贈與、全在師傅一念之間,衛公子若是講理之人,便不該強行扣留人質。"

"我本就不是講理的人——你應該知道。"他唇角有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不看她,長袖一展,卷起案上的長劍,錚的一聲入手扣緊,"話不投機。如此,那麼按照江湖規矩,劍底分高下便是——

"華瓔道長,請教了!"

長劍入手,在樓中流出萬縷清輝,如同流光飛舞。衛莊振眉冷覷對麵道裝的女子,看見她臉色白了一下,似乎有些無措的咬了咬下唇,貝齒噬得朱唇一片慘淡。

畢竟沒有什麼江湖經驗……雖然手裏拿著凝碧劍,隻怕還沒有殺過一個人罷?

然而那個熟悉的動作,還是讓衛公子振起的眉峰微微收斂了一下,瞬忽之間,有什麼又冷又銳利的東西、如同鋼絲一般蜿蜒刺入他心底。

"我撿到了就歸我,為什麼要還給你?"

七年前,西子湖的疏柳冷月下,他一手按著傷口,一手握著那卷脆黃的書,不知道為什麼,居然用如此無賴的口吻對著樹下的少女說。

那時"驚神一劍"的名號震動江湖已有三年,一襲紫衣來去於江湖之間,隻憑掌中的劍快意恩仇、笑傲天下。

他衛莊雖然不拘於甚麼江湖道義,但是這般強占一個女孩的區區一本書,卻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果然,他看見柳樹下那個提著琉璃燈的少女微微蹙起了眉頭,有些無措的咬了咬下唇角,一頓足:"你、你這人怎麼這樣不講理啊……"

頓足的時候,她手裏的琉璃燈猛烈的顫了一下,燈火明滅,映得少女的側臉美得幾乎不真實——一個恍惚,他居然想起了此地的種種傳說,比如白娘子,比如梁祝和西子。

臨安,本是傳奇之地,然而他卻在此遇到了他的傳奇。

"我給你銀子,你把書賣給我好不好?——沒了書,父親知道了可了不得呢。"她想了半天,終於想出了她認為唯一能解決的方法。眉目間滿是委屈,幾乎要哭出來,偏偏硬生生做出平靜從容的樣子,怕被人看輕了,讓他看了忍不住要失笑。

真是天真到無知的女孩子,隻怕又是什麼大戶人家的千金——深更半夜一個人在如此荒僻的地方遇到陌生男子,居然不知道害怕,還為了一本書如此認真的爭論?

他想笑,然而一笑就感覺右胸的傷口被扯得劇痛,想想自己也是,今日剛料理了那樣厲害的對頭,趁著長江水幫的人沒有追上來,該是好好養傷的時候——居然還有心思和一個稚氣未脫的丫頭開玩笑?

他歎了口氣,將手中的書卷丟給了她:"好了好了,可別哭啊……喏,還你就是。你快回家去,別讓爹娘擔心。"

她連忙伸手去接,接到手裏,先自吃了一驚:脆黃的書卷上,有一片殷紅的豔色,刺目驚心。

"哎呀,你弄髒了我的書!"她蹙起了秀眉,連忙拿出絹子去擦拭書頁,然而很快的,白色的絲巾上也染上了一片,溫熱而濕潤。

那是、那是——血?

她心裏驀然害怕起來,握緊了書卷絲巾,抬頭向樹上那人看去。

"咳咳……不好意思。撿來放在懷裏,剛才受傷時濺上了。"樹上那個紫衣的男子有些抱歉地笑了笑,靠著柳樹坐著,將一直捂在右胸上的手放了下來——滿襟的鮮血,從手指間沿著衣襟、樹幹緩緩流下來,一片殷紅。

她還看見他的身側擱著一把劍,古樸簡潔,然而卻有令人懼怕的淩厲氣質從中滲出——

他、他難道殺了人?

抓緊了書卷和琉璃燈,女孩驚惶失措的退了一步。

就在這時,她在寂靜的荒野裏聽到了人聲。

抬起頭,就看見前方有一行火把和燈籠,遠遠的沿著白堤蜿蜒過來。風裏傳來了刀兵的鏗鏘聲和搜索的叱喝聲,聲勢不小。

"該死的,這麼快就追到這裏了……"她正驚慌之間,卻聽到樹上的紫衣男子低低說了一句。耳邊風聲一動,卻看見那個人已經從樹上一躍而下,站到了她身邊,負手握著那柄冷芒四射的長劍,淡淡道:"你快走,被卷進去就麻煩了。"

慘淡的月光下,映著琉璃燈明滅不定的光,她有些怯生生的看著這個人,血從他衣襟上一直流下來,染上地麵。而他的目光卻是雪亮的可怕。

那一柄劍,在他手中流轉出清光萬千。

前方的人群漸漸逼近,火把照亮了一湖澄淨的碧水。她看見那些人都拿著亮晃晃的刀槍兵器,似乎是一路追得急了,每個人的臉色有些扭曲猙獰。她嚇得腿都軟了,隻是呆呆的看著圍上來的人。

"在這裏!姓衛那個小子在這裏!兄弟們,為幫主報仇啊!"火把的光投射到了她臉上,她有些懼怕的退了一步,躲到那個紫衣人身後的陰影裏,聽見那一群人中有人高聲大喊。

"唉……"看著那群人,又看看臉色蒼白呆看著的少女,紫衣男子歎了口氣,搖搖頭——今晚本來已經夠麻煩了,居然還要捎帶上這樣一個累贅?

她手腳都有些發軟,然而依然下意識緊緊握住那卷書。忽然隻覺得身子一輕,騰雲駕霧般的飛了起來,等反應過來,已經坐在了柳樹上。

"你好好在上麵呆著,別亂動,等我料理完了他們再送你回去……唉唉,真是的,麻煩死了。"一邊歎息,那個紫衣人解下頭上的銀色絲絛,束緊了頭發,將絲絛的末端咬在嘴裏,眼色冰冷的看著來人。

"嗆"的一聲,拇指輕輕彈在劍柄上,凝碧劍有靈氣般的從吞口中跳出,在空中一個轉折,分毫不差的落入她的手中。她轉過手腕,劍尖指地。

華瓔依舊是垂著眼睛,看著劍尖,臉色有些蒼白:"既然如此,那麼,衛二公子,多有得罪了。"

她雖然隻是隨隨便便的拔劍指地,然而衛莊的臉色卻略微變了變:在他看來,凝碧劍的劍尖在不停地顫動,每一次變幻的去勢都極端快速和巧妙。

白雲千幻。

看方才小妍拔劍的手法和如今的起手劍勢,她使的居然是白雲宮秘而不傳的那一路劍法!——

十五年前,大哥風澗月就是傷在白雲宮掌門大弟子靜冥的一招"空山靈雨"下,傷勢之重,十幾年後至今未愈。

年輕的女冠素衣白襪,拔劍指地,微微低著頭,眼神寧靜空靈,眼裏除了手裏的劍、劍尖的那一縷碧色,全無它物。

白雲千幻劍法講求的便是這"清、空、幻"三字,看來她已經深的其中精髓。才七年不見,記憶中那個嬌贛秀氣的節度使千金小姐,居然能領悟這樣精妙的劍法了。

小妍……本來就是一個靈慧的女子啊。

那一夜他殺的昏了頭,西子湖帶著桃杏芬芳的空氣中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手中的劍一次次穿透那些人的身體,帶出一蓬蓬的血花。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慢慢安靜下來。他站在血泊裏,最後掠了一眼那些或死或傷的人。慢慢來到湖邊,蹲下身用碧水衝洗著劍上的血跡。

"好了嗎?"忽然,聽到樹上有人怯生生的問了一句,帶著微微的哭音。

他一怔:方才殺的性起,居然忘了那個女孩子還呆在樹上。

他抬頭看去,此時天已經微微泛白,朦朧的煙水籠罩了西子湖,在氤氳的水氣霞光之間,他看見垂柳上那個女孩子仍然抱著膝,將頭埋在膝蓋上,悶悶的問。一粒藍瓷耳墜,在她漆黑的鬢邊晃晃蕩蕩。

他不禁笑了起來,然而一笑就扯動了大大小小的傷口,他皺了皺眉頭:"好了,你可以抬起頭來了。"

"我不要看……"樹上的少女依然固執地將頭埋下,聲音裏麵已經帶了顫音,"你一定殺了很多人……你不是個好人!我不要看,我要回去找父親來抓你!"

濃重的血腥味飄在空氣裏,伴隨著桃李花芬芳的香味,顯得詭異而瑰麗。

紫衣的劍客大笑起來,收起劍攀上柳樹來,坐在另外一個枝杈上:"你也看到的:那個時候我不殺他,他便要殺我。你說我是不是該站在這裏等著被他砍成十塊八塊、才算是-好人-呢?何況…嗯,他們本來也不是什麼好人來著。"

"他們是壞人,所以你才殺他們,是不是?"陡然間,仿佛明白了過來,伏膝的女孩一下子抬起了頭,恍然的看著他,眼睛亮晶晶的,有些止不住的興奮,"你是俠客,是不是?就像荊軻刺秦、李寄斬蛇那樣,是不是?"

他怔了一下,對於她那樣的比喻實在是有些哭笑不得——什麼荊軻刺秦、李寄斬蛇啊?這個大家小姐,大約是書讀的胡塗了。

這不過是江湖恩怨而已,誰是誰非一時如何能說清楚。隻是長江水幫,平日的確倒是做了許多不幹不淨的事情,在武林裏引起了公憤——所以,這次雖然是為了閣主的命令斬殺幫主李騰蛟,但是說是替天行道……那個,似乎也有一點點的沾邊吧?

他懶得費力說明,便含含糊糊的點了點頭,當作默認。

少女的臉陡然明麗起來,手指緊緊抓著那本玉豀生詩集,仿佛舒了一口氣似的微笑:"啊……我就知道,你喜歡讀李義山的詩,哪裏會是個胡作非為的歹人?"

他好笑的側頭看看她:原來,她是愛屋及烏。

"嗯,天快亮了,我送你回去罷。不然你父母要著急了。"雖然有心繼續逗她說話,但是看看時辰不早,他不得不出聲提議——其實他也是怕一直呆在此地,天明以後被人看見了有麻煩。

那個少女一下地,身子就軟了一下,連忙抬手撐住身邊的柳樹。看到地上血汙狼藉,臉色蒼白的咬著牙,差點叫出聲來。

"唉,來,我扶你回去。"他隻好對她伸出手去,出乎意料的,那個少女臉微微一紅,白了他一眼後自顧自的舉步走開。

"我進去了。"到了別院的後門,覷著那裏還沒人早起經過,她依舊是低了頭,有些不好意思的對他說。他隻是隨意的揮揮手,應了一聲。

"我、我回去了。"她莫名其妙的重複了一遍,腳下卻沒有動,似乎一直等著他說什麼,然而等了片刻,不見他開口,臉便白了一白,還是低著頭,微微躬身行了個禮,終於退回到側門背後。

朱紅色的門緩緩闔起。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他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從身邊擦身而過——那是他一生之中都難得遇見的"真",此刻抓不住,那麼便是永不複返。忽然間,他抬手,撐住了那扇將要關上的門。

"我叫衛懷冰。"他低下頭,對著門後那個人一字一字的說。仿佛知道這個名字一旦說出來,便是如刻入石上般無法抹去。

那個少女似乎吃了一驚,依然沒有抬頭,但是他看見,有紅暈慢慢地升上了她的側頰。

原來,她一直都在等自己說這句話——

"我、我姓薛……叫薛楚妍。"